前一阵的龙乡接龙游戏被我徒弟爪四哥拉进去玩。我除了滥竽充数地以杏子的马甲写了一篇“杏子的减肥酸奶”以外,以西一小子的马甲把朋友西川的“公鸡大王”系列搬了上去, 受到好评。 西川一篇篇写,我就一篇篇搬。西川做人低调不喜欢开博客。 涉及到时代背景方面我尽量隐去至少不让我们的共同的朋友马黑猜到。只是到游戏结束西川也没完成结尾,吊人胃口。 现在我隆重推出西川以其亲身经历写成的《公鸡大王》完结篇, 如果想看之前的系列,只需在博客搜寻公鸡大王即可。
公鸡大王 (下)西川
妈妈
妈妈回家了。因为造反派们面临着新的局势,文革的下一个阶段是''深挖肃清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于已经被打倒的人,就''挂起来''靠边站了。回到家里的妈妈看着我们养了一大群鸡,饭菜做得虽无章法却有滋有味,衣服虽然补了又补但仍能遮体,她满含泪水的眼睛里不由又现出宽慰的笑容,挨个摸着我们的头。我抱起来大王,无限自豪地对她说,这是大王,全镇最厉害的公鸡!''淘气包,别斗掉了小命儿!''妈妈眼睛又湿润了。
端祥着明显变得憔悴了的妈妈,我们几个孩子都吃惊而又痛苦地发现,她端正秀气的面庞有了一种变化--左边的嘴角时不时地向左耳方向抽搐。大姐问,妈妈的嘴是怎么啦?妈妈说,不要紧,就停住不说了。后来她告诉大姐,是被一个18岁的漂亮的蒙古族姑娘,刚刚参加工作的保育员,名叫高春花的打的!为了表现出革命积极性,小高毫不留情地痛抽黑帮的老婆,幼儿园的''走资派''的脸。实际原因是文革前妈妈曾经发现她偷吃小孩子们的饼干而严厉批评过她。我们全家人都不会忘记她的名字,但不是因为我们记仇,而是因为,那时妈妈刚过40岁,她的脸,直到50年后的今天仍然在抽搐,嘴也明显地歪向左边。另一个不能忘怀的原因是,在妈妈回家半年后,高春花就在''清查内人党''的运动中被打成了跟本就不存在的''内蒙人民革命党''成员。年轻气盛的她竟在关押之中自缢身亡,年仅19岁!究竟是什么样的疯狂,什么样的绝望,什么样的时代,才会令一个漂亮的花季少女,用扯成条条的床单搓成绳索,一头拴在屋顶上的暖气管道上,另一头套在自己的颈上,再蹬开脚下的凳子。。。那一刻,她可曾后悔?她可曾听到自己的颈椎骨咔嚓一声被体重所扯断,伴随着剧痛和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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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任务仍旧是早晨起来剁菜伴鸡食,然后就去打开鸡窝门,看着大王第一个走出来,打一个粗旷洪亮的鸣,然后开始''踩蛋''。随后我就给他们喂食。大王依旧会在吃了几口后就做出刨地动作并呼唤女鸡们进食,尽管母鸡们早就不客气地大吃特吃了。鸡吃完后我才回家吃早饭。而下午放学回家时,我远远地咕咕一叫,无论鸡群在哪儿游荡,都会欢叫声起,连飞带跑的来到我脚下。而这个时候大王总是迈着霸气的将军步,稳稳的压住后阵,慢慢跑来。当然我是不顾他的矜持气派滴,总是要先把他揽在怀里,摸摸他的红冠子,缕缕他颈上五彩缤纷的羽毛。大王则是温顺地享受着我的爱抚,黑黑的圆眼睛里好像含着笑意。然后我才放他下地,给大家开饭。
妈妈回来后,几乎每天晚上其他三家黑帮的太太都会来我家聚会。当然不是打麻将,聊的全是白天各自听到的关于时局,传达的文件,各种精神和谣言。从北京有谁谁获''解放''出台工作,到某某号文件传达了什么样的信息,再到碰见仍在台上的某人,悄悄透露了谁谁要平反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这四家中的两家打听到了乐观的消息,好像是就要放人回家了。但我家和大虎家却什么消息都没有。人在逆境中常会把别人的好消息当成自己的坏消息。我们虽然为另外两家而高兴,但也为自家爸爸没有音讯而担忧。这份忧虑渐渐在我心中展开,像一团日渐浓郁的阴云,遮住了灿烂的阳光。
学校
学校里的情形也发生了变化。一年前我是班里二,三个黑帮子女之一,没有人愿意或敢于和我说话,让我感到很孤独,但我并不难过。与那一大群吵吵闹闹疯疯癫癫的野孩子相比,我的沉默似乎显得更有特色。我知道有女同学在关注我,以帮助我思想进步为由,想接近我。但我说我没有兴趣,高攀不上组织,从而避开了她。之后的一年里,班上一半以上的同学的父母都成了''挨整对像''。挖内人党运动已经将蒙古族人打倒了110%(还殃及嫁/娶了蒙古族的汉人)!我这下成了老前辈啦。他们都主动向我靠拢,我们形成了一个不求上进,专爱捣乱的强势团伙,在学校里呼啸来去。连当班干部和红卫兵宣传队的在职派的子女们都让我们三分。
一天早上,我来到学校就发现几个蒙族同学在跃跃欲试地谈论打人的事。我问,要打谁?他们说,大嘴!我问,大嘴他怎么啦?回答是,他昨天把烧着火的木棍扔到''三爷''的课桌上,吓着三爷啦!这''三爷''名叫白丽英,是学校里女生中八大美女组成的''八大金钢刚''所拥戴的首领。她自是生得娇小玲珑,明眸皓齿,身材凸凹有致,动作灵活舒展,尽显蒙族姑娘的俊美妖艳(她长大后参加军区游泳队,去北京参加比赛,没拿到奖牌,却搅得男选手们趋之若鹜)。但她有什么本事力压八大美妞儿,爬上威虎厅的宝座,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男女生之间是语言不通的,何况我是院外集团的。我也更搞不明白为什么几个男生要为三爷去打大嘴。那天上课时我就看着混然不知就要大祸临头的大嘴。他名叫王青,住在我家后边不远,是班里少数几个非军人家庭出身的同学,人很单纯善良。在我是班里的个别黑帮子弟,形孤影单时,他会找我聊天。我们常常一路回家。到我家后他也会停下来看看大名鼎鼎的大王。
这天中午休息时,我问他究竟怎么一回事。他说他是从教室的火炉中取出一根燃烧的木棍,打算去院子里玩儿。路过坐山雕桌旁时,有人来抢木棍,他失手把木棍掉到三爷的桌上。但是没烧着或碰着白丽英。下午下课了。我看见几个人把书包里的书倒在书桌上,提着空书包跑出去,我就对王青说,赶快从后门跑,他们要打你啦!王青刚到后门,两个人手里抡着里面装了砖头军用挎包已经堵在门口。两只书包一左一右朝着王青的头上砸去。王青弯腰躲闪,砖头砸在他肩膀上,他失去平衡,向前栽了下去。书包们又抡了起来,仍然飞向王青的头部。我情急之下操起一把扫院子的大竹扫把,盖在王青的后脑之上,减缓了书包的冲击。
''别打了!他是我朋友!'' 我大喊。他们停住手,''真的?'' ''向毛主席保证!''我举起了右手。''好吧,看你的面子,这次饶了他。'' 说话的是他们的头儿,''光绪''。我扶着王青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土,望着远去的那伙人,''今天要不是你,我可能没命了。'' 我什么都没说。但心里想,一伙我的哥儿们,差点就把我的朋友打死,为什么生命会如此脆弱,如此轻贱?我拉他回家,见到大王他说,你们要小心,我们那儿已经发生鸡瘟了。
SARS-1970
几天后的一天早上,我打开鸡窝,发现有只母鸡走出来张开嘴在轻轻地喘息,只吃几口食,就趴在地上继续喘个不停。我急忙去向妈妈报告,妈妈一看,就说:好像是鸡瘟!随后的几天,又有几只鸡开始哮喘了,嘴里还发出呵呵的声音。别人家里也有病鸡出现。妈妈拿出'长效磺胺',我把药碾成粉末,捉住鸡儿们,掰开嘴,放一小勺药,再灌一口水。期待药物能产生辽效。对待大王更是特殊救助,喂了双倍的药,还加上特供食品。但是磺胺并不能阻止病情的发展,一多半多鸡儿出现了症状。最先发病的母鸡几天后开始抽搐了,抽起来站都站不住,脖子也怪异地拧到一边,无法进食。我们把生病的鸡都扣在大筐里隔离起来,她们在里面抽筋,发出咯咯的呼叫,真是惨不忍睹。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观察大王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开始哮喘。
终于有一天,我恐怖地看到他也张开嘴,伸长脖子,呼呼带喘了。我学也不上了,急忙骑车跑到大院的卫生所,挂了个号,带着哭腔对医生说,我家鸡病了,给我开点药。医生笑了,我不是兽医,我只给人看病啊。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要找所长!'' 我哭着跑到挂着''所长办公室''的门前,敲了三下。''进来!'' 一个清亮的女声。我推门进去,是副所长在里边。正是我要找的人。她是学校里''八大金刚''之一邵长安的妈妈,常医生。她的丈夫是工程兵部主任,我爸爸从沈阳军区带来老部下。''是小西川啊,你哪儿不舒服?'' 话说得挺软的,但是眼睛里冷冰冰的,没有了往日的笑意。''常医生,我家的鸡都得了鸡瘟,你能不能给他们开一点药啊?''我央求着。''西川,你爸爸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把我们都连累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还为鸡的事儿找我。鸡能吃人的药吗?!你回去吧。''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从前作爸爸的保健医生时的流露出的亲切的笑容。我强忍住眼泪,走出卫生所。顶着呼啸的白毛旋风(内蒙人称暴风雪),推着自行车回家,泪水冻结在脸上。那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天。晚上我把大王抱回家里,没有人抱怨。第二天,四哥找了他的哥们肖保华,他妈妈是总院的科主任。四哥回来神秘地拿出一包药,''这是最新最强的消炎药,叫庆大霉素。是庆祝九大的产品。只开了十二片,一般人是开不出来的,肯定管用。'' 我俩怀着虔诚的信仰把半粒药喂给人大王。一天过去了,大王的鼻孔里不在流清鼻涕了,晚上再喂一次,早晨起来,大王的嘴合上了,也开始吃食儿啦!我们立即把剩下的几粒药喂给尚存的母鸡们。除了两只最先发病的已经抽筋抽得站不起来,也吃不到食,奄奄一息之外,其他的鸡都恢复了,只是两只鸡变成了瘸子。几天后大王已经可以闯进邻居家院子里嬉戏民女了。英雄自古爱风流。
爸爸
年底,妈妈收到''专案组''的口信儿,说爸爸要去医院住院检查身体。期间可以安排我们见一次面。自从1967年3月爸爸飞往北京去参加中央文革主持的内蒙两派之间的谈判会,会后就被抓起来。至今已有近三年没见过爸爸了。我们甚至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至于他究竟犯了错误,我们只知道,他代表军队支持的一位党委书记被康生相面认定为叛徒。于是他便成了反对文革的''二月逆流''黑帮。过年之前,我们盼望已久的探视时间终于到了。妈妈带着我们在家的二女三男一起来到医院。进病房之前,妈妈被一个专案组的人叫到一间屋子里,呆了一会儿。出来时神态凝重,脚步蹒跚。之后我们来到走廊尽头,爸爸的病房是一间双人病房,一个腰里别着手枪的士兵在门口看守,屋里还有一个专案组人员,守在另一张病床上。爸爸见到我们,凄苦地笑了笑。他面色苍白,目光迟滞,往日的豪爽和威武一丝都看不见了。感觉到旁边盯着我们的专案人员冷冷的目光,我们就怯生生地喊一声''爸爸'',然后就呆呆地站在那里。良久,妈妈问,你身体有什么问题?高血压,头痛头晕,爸爸回答。大姐问,这几年你都关在哪儿呀?''不许说这个!''专案组喊道。又是长长的沉默。妈妈又说,''我们都挺好的,你看孩子们都长高不少吧?'' 爸爸这才挨个看了看我们,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之后我们也只能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地说着,完全没有亲人团聚的喜悦和亲密感觉。妈妈说了句,现在北京有几个二月逆流打倒的人已经解放了。''不许说政治!''专案组又是一声吼。我们再次陷入沉默。终于有一刻,门外战士进来让专案组出去接电话,妈妈抽空低声问了一句:“他们说你写了反动标语,是真的吗?” 爸爸表情僵住了,足足有一分钟没说话,最终点了点头,''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开了,专案组回来了。他发现屋里的肃杀气氛,“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没人回答,他然后转向我们:“你们父亲的问题已经转化为敌我矛盾,你们要和他划清界限,否则,一辈子会背黑锅。今天的探视到此为止!” 我们木然地转过身,走出病房,没有人和爸爸说再见。我在门口回头望去,爸爸神色凄凄,好像变了个人。
回到家里,大家各怀心思,谁也不说话,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晚饭也没人张罗。我把大王抱回家,悄悄地对他说,大王,我已经让你见到了妈妈,总有一天你会见到爸爸。我不信他会写反动标语,他一定会被解放的,你也一定会见到他。晚上,妈妈把我们叫到一起,告诉我们,专案组的人说,爸爸在关押期间,在一张用来写交代材料的纸上随手抄了几条窗外大喇叭里的口号:打倒帝修反!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之后有写道:“打倒。。。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被送饭的战士发现了,抢下纸张报告给专案组。专案组一年多的折腾终于有了成果。爸爸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报批处理。这很可能是诬陷或是误会,但是如果他自己承认了,就没有办法挽回了。最后妈妈凝重而又坚决地说,如果真是这样,为了你们的前途,我们就要和你爸爸划清界限。要不然你们就会一辈子都是反革命子女,下辈子也洗不清。我的心里好闷,突然觉得想吐。
悲情英雄
见过爸爸后的一天夜里,我正在梦中往家里拉煤。忽然看见大王在院子里和一只黑色的公鸡在打架。双方打得你死我活。突然跑来一只大狗,追得鸡群四散奔逃,呱呱大叫。''有黄鼠狼!有黄鼠狼!”有人大叫,把我吵醒了。原来是三哥。我这时也听到窗外的鸡叫声,是惊恐,绝望的哀鸣。我们急忙套上棉衣棉裤,抓起手电筒,夺门而出。我打开鸡窝的门,趴在地上用手电照了进去,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原有的七只鸡中,左边有两只母鸡躺在地上脖子上血肉模糊,地上两摊血迹,摸着已无生机。其他的鸡都缩在一个角落里,惊恐万状,但是不见血迹。里边没有大王。再向右边照去,角落里黄黄的一团,是黄花妹, 蜷缩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再向右,只见大王站在右边的横木棍上,身体有点摇晃。我伸手一抱他,手里觉得温温的,湿湿的,滑滑的。''大王受伤了!''我喊道!抱他出来,在手电光下,只见大王的翅膀弯处被咬断,鲜血淋漓。我抱着他跑回家。刚放到地上,他就摊软地倒了下去。。我看见他的嘴上和爪尖上都挂着灰褐色的细细的绒毛,是黄鼠狼的毛。他一定是和黄鼠狼搏斗过,为保护身后的黄花妹。在大王的胸前,我看到了另一处伤口,那里皮肤被扯开,鸡素子也破裂了,更严重的是气管也暴露出来。整个前胸都被血染红了。“我们能救救他吗?”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恐怕不行了,他的伤太重了。''四哥说。我感觉到大王的身体在颤抖,头慢慢地搭拉下去。我扶起他的头,他的眼睛还睁着,黑黑的,圆圆的,只是慢慢地失去了光泽。我抱着大王,坐到天亮,觉得失去了生的愿望。
第二天,黄花妹仍然躲在鸡窝的角落里,我硬把她抱出来,她目光呆呆的,不肯吃食。三天后,饿死了。
小西一和他的公鸡大王(1)by西一小子
小西一和他的公鸡大王(2)by 西一小子
小西一和他的公鸡大王(3)by 西一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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