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曾慧燕女士,著名媒體人,她每一個人生階段如長篇小說的篇章,跌宕起伏,波瀾壯闊。在她筆下,她的坎坷和奮鬥如傳奇般,讀起來催淚又立志。前兩篇我轉載了曾女士的悼父文, 此篇經曾女士授權轉載她令我特別動容的悼念苦戀其母一生的陳叔的文章。透過對陳叔的懷念文字,我們了解到了曾女士的母親。其母親,同很多右派分子的家屬一樣,歷經苦難,最後結束了其悲慘而短暫的人生。是曾女士一生的痛。
問世間情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許! 一直很想寫陳新叔叔的故事,沒想到這一天提前到來了! 今天(農曆臘八)剛睡醒,查看手機,看到我弟妹雅莉從香港發來的微信,告說陳叔病逝香港聯合醫院的消息,將於15日火葬,享壽88歲!
陳叔與昌弟。
雖然對陳叔的去世早有心理準備,但一旦獲悉噩耗,仍情不自禁潸然淚下,硬咽不能語。 他的逝世,勾起我對前塵往事的回憶,揭開我血淋淋的傷口,許多不堪回首的記憶,排山倒海襲來。 唯一可堪告慰的是,由於早已了解世事難料,生命無常,正如我在美國啓程前往中國時轉發的帖子所言: 有些人,你以為可以見面的;有些事,你以為可以一直繼續的。 然後,也許在你轉身的那個剎那,有些人,你就再也見不到了。當太陽落下,又升起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一不小心就再也回不去了。 人最大的錯誤就是認為自己有時間。總以為歲月漫漫,有的是時間揮霍等待。總以為明天很多,很多事不必急於一時,很多人無需立刻相見。 我們總以為我們有的是時間,可是我們忘了。忘了時間的殘酷,忘了人生的短暫,忘了世上有永遠都無法報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不堪一擊的脆弱。.....
也因此,2018年11月,我利用赴台灣參加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雙年會的機會,展開橫跨中港台的“感恩之旅”,陳叔即是我感恩的對象之一。 陳叔是廣東開平人,他對我同母異父的弟弟謝慧昌恩重如山,我剛抵香港時也獲他義助,滴水之恩 ,當湧泉相報。他苦戀我媽一輩子,始終不渝,無怨無悔! 陳叔對我媽愛得死心塌地,無怨無悔!
直到我媽離世後陳叔才再婚,他的太太我們叫阿姨,但阿姨要幫住在新界的女兒照顧外孫,每周只回家一兩天。
2018年11月11日我自台北飛抵香港,翌日在昌弟和其太太雅莉陪同下,與陳叔在他居住的秀茂坪政府屋邨的一家酒樓共進晚餐。 前排左起:謝慧昌、陳叔、曾慧燕;後排左起:邱雅莉、艾雷。(攝於2017年10月25日)
當時感到陳叔與一年前相比,瘦了好多,人也 “縮水”了,說話聲音沙啞,記憶力也大不如前,我和昌弟都有不祥預感,不約而同擔心他萬一不測,無人在身邊及時施援的可能性。 當晚吃飯時,陳叔沒什麼胃口,我將昌弟和雅莉的電話寫在紙條上,放到他的銭包中。臨別時我們拍照留念,沒想到這是陳叔最後的遺照。 陳叔(中)最後的遺照,左為曾慧燕,右為謝慧昌。(攝於2018年11月12日)
昌弟夫婦後來去了四川和雲南旅行,回來後一直聯絡不到陳叔,覺得不妙,打阿姨的電話也無人接聽(後來才知她沒有交費暫停服務)。昌弟只好上門尋人,管理處告說陳叔已於12月21日正午12時過世,昌弟直到1月12日才聯絡到阿姨確認消息屬實。 據阿姨告說,原來,陳叔早在兩年前就已確診患肺癌末期,擴散到全身,胸部經常巨痛,後期疼得毎晚只能趴着睡覺,但為免他視為親生兒子的昌弟擔心,一直不讓阿姨說出來,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阿姨一直陪伴在側。...... 我聽了一時涙如雨下,昌弟倒是冷靜,說雖然悲痛難過,但想到兩年來陳叔飽受癌魔折磨,現在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解脫,但願天堂沒病痛。 除了太太,昌弟一向視陳叔為世界上最親的親人,情同父子。事實上,陳叔待昌弟比自己的親兒子還要親。 陳叔與昌弟情同父子。
往事不如煙,那堪回首? 1979年1月10日,經過千辛萬苦的爭取和漫長等待,我終於跨過羅湖橋到了香港,沒想到我面臨的是命運另一嚴苛考驗。由於在我申請赴港過程中,遭有關部門百般刁難,橫加阻撓,我遲了五年半才能抵港。
我媽不知道是當局人為干涉,加上人性醜惡,親人從中作梗,挑撥離間,導致她對我誤會重重,傷心絕望,終於在40高齡那年再婚産子。沒想到那個男人終究是騙了她,也負了她,令她再次遭受第二次婚姻失敗的打擊,自此性情大變,並遷怒於我。 我抵港那年,有如重入地獄,我媽本來想將我拒之門外,沒想到我竟摸上門來,那時我真的走投無路!她只好勉強收留了我。 踏入我媽家門後,我馬上想到正在老家等待我抵港後報平安的祖父母。由於那時中國大陸媒體,描述香港是一個「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治安惡劣,強姦、搶劫、綁票及警匪槍戰等時有發生,還有許多紅燈區和色情場所,他們一直不放心我能否平安抵港,千叮萬囑我務必一抵港就拍電報回家 (那時還未有長途電話服務),我哀求母親幫忙,但她一口拒絕,說為什麼要拍電報?寫封信不就行了。 可是,寄信最快要半個月才能收到,會把阿爹阿奶(我對祖父母的稱呼)急壞的,臨別時,他們反覆跟我說,一定要立即報平安,以免他們擔心。但母親不理我苦苦哀求,無論我如何解釋,都無動於衷,還挨她一頓臭罵。 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挨到夜晚,母親住在小閣樓的房客陳叔放工回家,我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跟他還不熟悉,趁母親洗澡時,把身上剩下的十多元港幣(當時赴港每人只能換20港元)一古腦兒掏出來,懇求他明天一早上班前,幫我拍一封電報向祖父母報平安,如果錢不夠,請他先墊付,我一定還他。陳叔慨然應允,也幸虧他幫忙救了我們一命。 果然不出所料,後來父親來信告說,祖父母苦候一天,仍盼不到我的電報,以為我在“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出事了,兩老哭倒在床,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直到翌日收到電報,才破涕為笑。 就因為陳叔幫了我這個忙,我終生感激不盡。 母親勉強收留我一個月,當我看街上的招帖找到一份電子廠的工作後,馬上被掃地出門,我母接着搬了家,在那種環境下,有人遊說我,年靑美貌,不如去夜總會當陪酒女郎,月入三萬,工廠女工,月薪九百。 這也是我為何說“自己有一百個理由做壞人,但力爭做好人”的原因之一。儘管我那時多麼需要錢,因為我的祖父母、父親和所有的親朋好友,都以為我到香港承繼了母親的百萬家財,紛紛跟我要錢要物。有段時間,我一人做三份工作,才能勉強滿足大陸親友的需索。但我經受了經濟壓力和誘惑,在絕望中奮起,沒有淪落風麈,一年後扭轉命運,創造奇蹟,這是後話
,暫且不表。 抵港當晚,即看見昌弟爬上陳叔的閣樓和他玩耍,陳叔告說,我媽分娩當天,昌弟父親沒有出現,是他叫出租車陪我媽到醫院的,由於我媽是40高齡產婦,只能剖腹產。 最初我以為我媽與陳叔是房東和房客的關係,但第二天晚上,我媽不知何故突然勃然大怒,隨手拿起一隻拖鞋,劈頭蓋臉地扔向陳叔(那時還不懂“家暴”的名詞),我一時目瞪口呆。 再過幾天,我發現母親打罵陳叔是家常便飯,而且還經常要他搬走,但奇怪的是陳叔真正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 事隔多年,我好奇問陳叔為何要甘心受氣,委屈求全?他竟說:“鬼叫我鍾意(喜歡)你媽咪!而且我覺得昌仔可憐,我擔心離開後沒人照顧他。” 陳叔對我媽的愛,是最愛也是真愛,他愛得是那樣的卑微,而且義無反顧、全心全意。我媽年輕時風姿綽約,光采照人,那時不知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1962年,她從香港到我老家索要我時,她的美令鄉人驚艷,甚至謠傳她是“舞女”。但我媽後期自暴自棄,不但身材走樣,變成名副其實的“肥婆”,而且面目全非,當年的美貌與氣質蕩然無存,說話“大聲夾惡”,判若兩人,脾氣也越來越壞。 可是,陳叔不但愛年輕漂亮的她,也愛後來渾身上下一無是處的她,總之忠心耿耿,生死相隨,不離不棄。我媽猝逝後,他陪我們去拜祭她的靈位時,也表達了希望身後與我媽仍在一起的願望,“陪她聊聊天”。其實,他心裡明白,我媽心高氣傲,根本就沒愛過他,也沒將他放在眼裡,他仍對她一往情深,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愛呀?
不要以為自己不幸,要想到天下還有更多比自己不幸的人,我一直這樣自我安慰。以前我以為自己不幸,出生一個多月就沒有父慈母愛的溫暖,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傷害我的人,都是我最親的親人。在港與我的親生母親相處短短一個月,她對我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的行為。但後來我才知道和我同母異父的昌弟,身世比我更可憐,他尚在娘胎中,其生父就拋妻棄子不知所蹤,造成我們三人的不幸。 以前我以為,因政治原因導致我與母親骨肉分離,她對我缺乏感情。可是,2001年12月6日因我母猝逝(得年66歲),我們姐弟相認,昌弟竟問我:“知不知道誰是我的父親?”真的令我大吃一驚。 原來,母親從沒對昌弟提過誰是他的父親,昌弟也不敢問。小時候,他一度誤會不是母親親生,“否則她為何那麼憎恨我。” 昌弟繼承我媽和其父的優良基因,小時候唇紅齒白,長得非常漂亮可愛,但由於長得像父親,也像我長得像母親一樣,我倆在童年時期過早失去了父慈母愛。 我後來才知道,母親兩次婚姻失敗,尤其第二次婚姻對她造成重創,精神狀態出現問題,本應與昌弟相依為命,卻對兒子近乎虐待。幸得陳叔對他呵護有加,昌弟視他為最親的親人,我對他更有一種母愛般的疼惜。我被我媽掃地出門後,最初陳叔經常偷偷帶昌弟來看我,後來昌弟跟我媽說漏嘴,害陳叔被我媽劈頭蓋臉打罵一頓,此後很久陳叔不敢和昌弟再來找我。 有天陳叔突然打電話到我工作的報社找我,說我媽把昌弟扔給他,到澳洲旅行去了,說好很快回來,沒想到一去無蹤。他因要照顧昌弟,彈盡糧絕,馬上沒錢吃飯了,大人可以餓,小孩不能餓呀! 我聞言馬上和他見面送錢給他,看到他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的模樣。他強調,如果只有他,他絕不會輕易向我開口要錢,但為了昌弟,他什麼都願意。 昌弟多次對我說,童年時常被我媽趕出家門,被迫夜宿天橋,陳叔急得到處找他。…“如果沒有陳叔,我的童年不知有多淒涼!”他說。 我對昌弟說,我們都應該慶幸,生長在破碎家庭,殘缺不全的人生,但我們人格、精神都很健全,心態都很正常,人性沒有扭曲。更重要的是,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 行文至此 不禁想到張杰的巜這就是愛》: 以為得到時間的青睞 以為旅途沒有意外 以為每天都會說晚安 但是有你 就沒有不安 因為想念比誰都厲害 因為寂寞會趁虛而來 因為愛的晴天和陰天 都在心裡… 值此臘八之際 涙目悼這位真愛我媽一生的陳叔
(2019年1月12日農曆臘八初稿,修改於2022年1月10日)
我不是右派,但我是右派的女兒
一片丹心乘風去——懷念我的父親曾匡南
作者簡介:
曾慧燕:資深媒體人,世界華文作家協會會員,紐約華文作家協會資深會員、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創會會員,世界華人美術金筆獎國際聯合會主任等。 自1980年起至2017年底,先後任職港台和北美七家大報共38年,發表近三千萬字報導,為海峽兩岸三地採訪過最多名流政要的華人記者。其文章為海內外各大報刊廣泛轉載,並收録在《中國當代新聞文學選》等數十本出版書籍,其事跡為海內外一百多家媒體報導,並入選《香港滄桑──紀念香港回歸10周年—香港著名女記者曾慧燕》(中國社會科學院編輯)等。
1983年獲「香港最佳記者」、「最佳特寫作者」、「最佳一般性新聞寫作」三個大獎,打破歷屆得獎紀錄;1984年當選「香港十大傑出青年」;1985年當選「世界十大傑出青年」。2006年入選「全球百位華人公共知識分子」。2017年獲美國「跨文化傳媒貢獻獎」。2018年獲美國聖約翰大學華美族研究會「卓越貢獻獎」。2021年獲華美族移民文學佳作奬及海外華文著述獎。2022年獲美國無國界教育組織「國際導師獎」。2023年獲美國時代華人傑出風雲人物「文化傳媒功勛獎」、世界華人美術金筆獎「助力國際藝術交流貢獻獎」,以及海外文軒文學大會“新聞文學獎”等。 重要著作包括:《外流人材列傳》;《在北京的日日夜夜—中英談判我見我聞》;《一蓑煙雨》;《中國大陸學潮實錄》、《飛花六出》(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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