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砍了譚嗣同的腦袋 原創: 文大昭 我出生在清末,是個屠夫。這是我的職業,和大多數人一樣,我信仰老佛爺,包括我那大字不識的婆娘和剛會走路的孩子。 老佛爺被洋人欺負,賠了不少銀子,這些銀子又轉嫁到老百姓頭上。今天賠完小日本,明天賠意大利,後天賠葡萄牙,大後天賠俄羅斯,賠完一遍又一遍,至於割讓的土地,割了多少我並不介意,只是白花花的銀子幾乎讓整條街的人都掏光了口袋。 我們痛恨洋人,是他們搶走了大清國人的財富,讓本分的人們沒了太平。我們心疼老佛爺,她為老百姓殫精竭慮,吃不好,睡不安,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街坊的口袋光了,我的生意自然也就好不到哪去。除了固定的官員和商人家每天雷打不動過來稱點肉走,其餘時間,只能和豬頭相視發呆。別以為我能從官家商家賺得幾個錢,他們後廚狡猾得狠,過來買肉出價很低,回去報價卻很高,我不賣他們,自然有別人搶着賣他們,必定普通人家是沒這個能力天天有個葷腥。 有一天,衙門老爺家後廚在與我閒談後,得知我慘澹的處境,向我索要十根豬尾巴,告訴我,如果我給他,他可以幫我介紹個兼職乾乾,收入不少。我問他我一個殺豬的,能幹點啥?他笑道,這工作你再適合不過呢。說完頓了下,神神秘秘地伸手抹向脖子,一個腦袋兩元錢,一天五六個,你想想十幾塊錢哩,干不干? 我說,殺人犯法的事,我可不干,我只殺畜生。老爺家後廚連連點頭,讓你殺的就是畜生。非但不違法,還是替老佛爺分憂呢! 想到能替老佛爺辦事,多麼光宗耀祖。我欣然答應,包好十根豬尾巴,約好隔天去衙門報道。原來的劊子手一大家子漂洋過海去了一個叫美利堅的國家,聽說他是下了狠心,要深入虎穴,用他的大刀斬殺更多洋鬼子。我從心底里敬佩他的民族大義,暗暗把他視為偶像和奮鬥的目標。 原來的劊子手人雖然離開了,但崗位還在,俸祿也還在,他是編制裡面的,我只是個兼職,臨時工。我的兩元一個腦袋實際是從他的薪水裡扣的。出於好奇我偷偷問後廚,本來一個頭該值多少?他說,二十。我說,那為什麼就給我這麼點?後廚臉色變了,兩元不少了,你賣一天肉才能賺幾個錢,人家為大清奉獻了半輩子,砍了上千個畜生的腦袋,多大的功德,你這一上來計較錢錢錢的,不感到慚愧嗎?何況你現在為朝廷效力,祖墳上都要冒青煙哩。 兩元着實不少,我那逃荒餓死的爹要是知道,該多為他有出息的兒子欣慰。祖上十八代的貧賤,到我這一代,成了半個官府里的人,是得冒青煙。想想就美得慌! 我的首秀在宣武門外菜市口,那天需要結果六個犯人。刑場外人頭攢動,裡面有我很多認識的人,他們是我特意一家一家邀請過來參觀的,即使我不邀請他們,他們一樣會來湊熱鬧,但是我主動上門邀請了,主要是想向他們顯擺,我有出息了,開始替朝廷辦事,吃得上皇糧了。看到他們崇拜和羨慕的目光,我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許多。 刑場外有一扇巨大的木門,門口站着一些把守的兵勇,原則上砍頭這樣的事是不讓閒雜人進入的,但今天破了例,據說上頭要殺雞儆猴,越多人看到越好,士兵攔都沒攔,放任人潮湧入。湧進來的人衣衫襤褸,卻幾乎人手一個空空蕩蕩的菜籃子。本來籃子裡都裝了爛菜葉、石頭塊還有臭雞蛋的,但囚車尚未進得刑場,這些個玩意就全都招呼了那六個人。 百姓們紛紛對他們咒罵,用最難聽最惡毒的字眼,每個人都充滿正義,這就是我善良又可愛的同胞們,他們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邪惡皆逃不過他們的法眼,他們嫉惡如仇,心懷廣闊,對於亂臣賊子,更是人人得而誅之!當然他們沒有誅的機會,而我卻有,我的形象再次高大起來,得意地望向跪我腳下,瞎鼓搗變法的小人,我怒目圓睜,試圖震懾住他們,好為我高大的形象贏取更多的掌聲。 他們非但沒有害怕,甚至無視我的震懾,裡面有個瘦瘦的男人高昂着頭顱,居然在念他於獄中作過的詩: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他的酸腐,逗樂了人群,監斬官卻是氣得直顫,示意我趕緊動手。 手起刀落,一顆人頭跟皮球一樣掉下來往前滾,兩注猩紅的鮮血隨之噴射出來,劃個弧線濺落在地。在場的群眾們發出“哦~”的歡呼,為他們有幸見到這完美的處決而喜悅。刀起又落,群眾們的“哦~”又加重了聲調。直到最後一個,大家幾乎已是嘶啞,歡快而瘋狂地叫喊。 全部處決完,人群迅速散去,只剩下幾個調皮的小孩圍着無頭屍體玩耍。老爺家的後廚跟監斬官耳語兩句,提留個白饅頭走過來,在倒下去的一具屍體脖子上蘸上血,又用荷葉給包起來。這個我是知道的,能治癒肺癆,黑市價貴得狠。 處決完的屍體被扔到了池塘,頭則被掛在周圍的城牆上,那裡已經掛了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人頭,有肥的有瘦的,有圓的有方的,但他們皆有一副不畏生死,正義凜然的表情,他們即使腐敗了,曬幹了,依舊每顆頭顱睜大了眼睛,像是注視着這片盛世土地,仿佛在期盼他們惡毒的追求有朝一日能夠在這片土地上開花結果。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是壞人,受萬人唾棄,留千古罵名。 隨着腦袋越砍越多,我和後廚的矛盾開始出現,並且越來越激化。原來老劊子手分下來的是五元錢一個頭,後廚給匿了三元,我找他討要說法,他直接給降成了五毛一個。我氣說,遲早有一天,我要把你的腦袋也給砍了。然後他叫來幾個人胖揍了我一頓,我的兼職工作也劃上了句號。 過了很多年,皇帝被趕出了紫禁城。念叨那首詩的人,人們開始歌頌他,他與一同赴死的另外五人,成了戊戌六君子。那些在刑場罵過他們,向他們丟擲過白菜幫子的人,在回想起來時,無不咬牙切齒,早就知道他們是好人,死得冤枉,都是腐朽的大清不明忠奸,活該要亡。 但大清已經亡了,老佛爺早已西去,新皇帝在滿洲做起了傀儡。正義、善良又可愛的同胞把憤怒瞄向了我,是我助紂為虐殺死了英雄。他們與我遠離,向我唾口水,沒人再買我的肉,沒人願與我說上一句話。 我砍了譚嗣同的腦袋,猜不透的世道又砍了我的腦袋,唯有這不變的土地和盲從的國民,沒有人能夠砍掉他們的腦袋。 菜市口又要斬人了,聽說抓了幾個從南方過來鬧革命的,我沒有過去現場,走不動了。聽說,那裡又是人頭攢動,每個人都帶了籃子,籃子裡裝滿了爛菜葉子、石頭塊子和臭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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