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洪晃发了一篇撒泼文,里面提到80年代的北京饭店趣事。这不免勾起了我的北京饭店往事。确实如她所说,毫不夸张地讲,那时出入于北京饭店几乎等同于出入国境。老北京饭店建于光绪年间。70年代加建的北京饭店东楼或称A座在整个长安街的街两旁的建筑中拔地而起显得格外突出,是当时北京最大、最高、设备最好的饭店。按照原来的设计它本应还要高,但是因为周恩来怕威胁到中南海而下令停止了继续施工。
北京饭店的地位仅次于钓鱼台国宾馆,隶属于国务院,是接待外国元首的地方,门口常年有一身戎装的警卫把守,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而增添了它的神秘感。一般国人无法得以进入一探究竟,但是喜欢到马路对面远远地用它作个背景拍照留念。跟我们现在到纽约去跟帝国大厦合个影差不多。可这北京饭店东楼外观我认为是北京饭店几栋楼里最没看头的,除了比其他的高和新以外,里外设计都显平庸。顺便提一句,另外一个要护照的地方是北京友谊商店。那时涉外的宾馆没有几家,有护照的人俨然成了外侨,有无绿卡或签证都无所谓。持有护照的人就等同外宾,腰板硬,走路生风。内外有别我是深有体会。
如果没有护照但还是想进入北京饭店的另外一招就是去中国图片社冲印彩照。中国图片社就设在北京饭店内。北京饭店东楼大堂左转走到最里面。即使这样也没有多少人去冲印。一是用彩照的人不多,二是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可以这样。
最早能有幸进去用餐的我是源于我老爸。他70年代因外事交往了很多驻京外宾其中就包括一位至今还是一位重量级的中国问题专家,NYU的法学院教授,台湾历届领导人包括马英九的老师。 我爸带着他那会点儿英文的宝贝女儿一同跟教授的一家在北京饭店用餐。那时的我初见教授以及教授的太太和儿子。两个儿子都随了美丽的妈妈,浓眉大眼,脸庞线条轮廓异常英俊。如同童话中走出来的王子,还一下两个。 我当时年少承受不住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激动得不知所措。怕自己失神看呆,除了回答他们好奇的问题就只顾闷头吃饭来掩饰自己那个窘样。老爸没看出来,以为我在那里该说说该吃吃,表现得既得体又大方。 用老爸的话讲叫“有大将风度”,还对此常津津乐道。我这汗啊!
老爸特别点了一道叫“轰炸东京”的菜,就是有名的川菜“三鲜锅巴”。现场服务员用三鲜和三鲜卤浇到焦脆的锅巴上,顿时刺啦一声声脆响伴随着雾气蒸腾。父亲做介绍时还特别提高声音“Bombing Tokyo !”。 对父亲点这道菜我一点儿不意外,一是确实这道菜的做法有趣,二是小时候他母亲在日本轰炸重庆的逃亡途中染病去世,因此恨透了日本。外加中美是同盟,日本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嘛。然而令我意外的是教授夫妇并没有发出我预期中的同盟者胜利般的笑声,而是礼节性的微笑了一下,还面带少许尴尬。这点等我出国之后才弄明白。 “你好,密斯! Hi,密斯!” 咦?在叫我?刚刚办完冲印的我正往门口走。那时还没有“小姐”一说。像我这样的中国妹妹进去,如果不是作为翻译或者持有某种特权,还是很稀罕的。大堂里空空荡荡没有其它密斯,那就是我了。
一个长得如同美国电影中“金刚”般的人已经从远处冲上来热情洋溢地挡住了我的去路。说他像金刚真的一点儿不夸张, 我觉得我这么多年在美也没遇到过一个像他那么吓人的“美国人”。伸到我眼前的首先是两个黑黢黢的大鼻孔,鼻孔上是大如铜铃的一对眼睛,现实版金刚逼得我连连倒退。他则咧着厚厚的嘴唇滔滔不绝自我介绍,并伸出手来。原来他来自于科罗拉多州。我当时以为所有美国人都应该是法学教授一家的样子。忘了跟他说什么来着,反正我礼貌地跟他握了握手后应付了几句便逃也似的出了门,透了口气。这么多擦肩而过的人我都不记得了,唯有一想起他,那个大脸盘子就会跟海上生明月似的明晃晃地浮上脑海。
年方XX的我,身着妈妈从上海带来的裁剪缝制洋气的黑色滚边的墨绿色呢子大衣包裹住修长的身材,衬着我白皙的肌肤,那个场面真有美女与野兽的赶脚。设身处地想,假如我是这童话中的贝儿,我会有她那个勇气吗?如今的我答案依旧是否定的。如果说我这是种族歧视那就扯远了,那时的我们跟黑人是兄弟加朋友呢。况且我超级迷恋“谁来吃晚餐”的那位超级黑帅哥哎!
后来因为我的老板认为我的英文和声音有优势,被他钦点去各个外企收账而得以经常进出各个饭店也包括北京饭店。当时公司还给一笔餐费算作工作午餐,然而在北京饭店用餐那笔“出差费”只够一碗淮扬馆里的蛋炒饭,也许还包括一碗汤。最窘迫的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用餐。当时盛行礼仪小姐。在北京饭店吃一碗蛋炒饭的代价是要面对一排礼仪小姐的目不转睛的眼睛。
夏季的某一天我正坐在行驶中的公交车靠窗的位置上,坐在我前面的一位老外转头看了看我,然后体贴地把窗户拉上并示意我说不想让外面的风把我的长发吹乱。 这一罕见的绅士举动令我十分感动。我们攀谈起来。得知他们刚刚来北京旅游,希望包一部汽车带他和女儿游玩一天。于是我就带他们去了北京饭店,我知道那里停满了等候外宾的出租车。一个笑容满面的北京的哥迎上来,报价三百,尼桑车。
一路西行,包括北大,颐和园和十三陵。忘了有没有动物园。我欣然接受邀请做陪同。之后为了感谢,他和女儿请我在北京饭店吃饭,席间我得知这个温文尔雅的美国律师聊起文学来竟也滔滔不绝。我们居然会有很多共同兴趣和讨论的话题。尤其是我对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那首冰与火的自我解读令他对我刮目相看。从他睁大的眼睛和惊讶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居然还会写诗。分别后还特别为我写过一首表达倾慕的诗。我这才知道西方人通常是非常欣赏有才情的女子的。我到了美国受他邀请还专程去了他的家乡,拜见了他和他的一大家子以及参观了他那位于美丽湖畔的大别墅。
令我无法忘怀的另一次饭局也是在北京饭店。那时我因经商认识了一位欧洲商人。他主动提出要请我吃饭。记得那是在北京饭店内部的川菜馆。吃完饭,我们出来散步。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到了一个寂静的岔路口,正犹豫地想跟他道再见的时候,他突然向我求婚。看着他的一对湛蓝色的眼睛我不禁愣住了。定了定神确定一下是否做好了准备或是说我有否堕入情网。。。。。。
我婉言对他说道:我或许还需要时间。于是乎,他便加紧了追求我的攻势,信件如雪片包裹如飞弹,包括一早从欧洲托快递送来的玫瑰。他还帮我的护照盖上了出境章,飞机票也悄悄地寄来。他也曾安排我们一道出差,出差的路上我们一起看过很多风景,也随他在中国做过一些善事。遗憾的是,所有他所做的一切最终没能让我随他飞往欧洲。
我把他的信件连同包裹机票这些都一一退回给了他。没有什么,一场无风无雨的结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他的消息。偶然一次的外商饭局桌上我听说他精神崩溃了。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再后来有传闻说他交往了一个当地的女朋友,女朋友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
我后来飞往了美国,在那里开始了我的新的生活。生活不停地在翻页。我几乎把他忘记了。然而,有一天,在脸书上欧洲的一个朋友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已经急匆匆地选择上了天堂。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翻出我旧护照,里面一页页都曾是我去过的地方, 带着扑扑风尘,而只有欧洲某国的出境签证章那一页如此簇新,簇新得发亮,亮出一道寒冷的光,瞬间刺痛了我的眼。
补充一句,我很幸运从未碰到洪晃的遭遇,我所遇到的北京饭店警卫都很彬彬有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