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斯演奏家李军在7月19日发了一条朋友圈:
“《山歌寥哉》,刀郎全新专辑,这张专辑大量运用了7/8 9/8 5/4拍,这也是我第二次与刀哥合作,很荣幸参与录制了这张专辑的贝斯,感谢刀哥对我贝斯演奏的信任及喜欢,完全交由我来对贝斯声部的把控,推荐给大家听起来吧”
随朋友圈分享的还有刀郎新专辑《山歌寥哉》在网易云的链接。李军或许根本不会预料到,在几天之后,刀郎成为全网的热点,专辑中的一首《罗刹海市》更是在11天内打破了80亿的播放量——作为贝斯手李军而言,这一定是他的演奏被听到次数最高的一首。
而这期间,全网乐评人、音乐教育机构、乐手自媒体疯了似地在对刀郎评头品足,大谈刀郎专辑中7拍、9拍、5拍之神奇之处。而我在跟李军通电话聊起此事时,他却轻描淡写地说:啊……我跟刀郎上一张合作的专辑,已经是这样了,已经很多7拍、9拍了呀……
真的,求求大家,停停吧。就像贺愉老师在20年前《我打死也不说周杰伦坏话》一文中,写下了振聋发聩的一句:“乐评对周杰伦是毫无意义的。”同样的,乐评对于刀郎也毫无意义。《山歌寥哉》或《罗刹海市》的现象级走红是因为刀郎在这歌里整了个7套4?这话你自己听着能憋住不笑吗?
我倒觉得,关心2023年的刀郎为什么这样红,倒不如关心——自2002年的第一场雪(其实刀郎大火的时间轴是2004年)后,刀郎去了哪里?刀郎消失的20年都在做什么?为什么刀郎会在这个时候重新回到大家的视野?
在中国正统流行音乐(另一个别名为“通俗音乐”)里,在邓丽君靡靡之音大举入侵之前,大概可分为以下几类:描绘新中国伟大建设的成就与工人阶级的力量;大海航行靠舵手;军旅生活;歌颂民族团结。其中,因为军旅生活通常发生在边塞,因此和民族融合、民族团结部分又发生了水乳交融。《打靶归来》、《十送红军》等都可以说是这种杂交的产物。我甚至认为,音乐的传承是有DNA的,父母辈对才旦卓玛、凤凰传奇的喜爱会一直延续到下一代,不然你说怎么《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还是今天短视频最hit金曲?
在这个大前提下,我们非常容易理解刀郎在2004年时候所取得的成绩。
早在2003年时,新疆德威龙文化——一家新疆本土的流行音乐公司推出了《西域情歌》,并交由广东的唱片发行公司来发行。
上图为德威龙总经理郑金标与我的前老板星外星总经理周小川;但刀郎当年不是星外星发的哈
这里必须要多提几句德威龙的老板郑金标。郑金标,业内称为阿标,他和小川总一样,都是潮汕人。阿标后来阴差阳错来到乌鲁木齐,认识了罗林——即后来的刀郎。属于潮汕人的天生敏锐商业嗅觉和江湖之义气,让阿标决定在罗林身上押注。先是从《走进新疆》等影视配乐做起,经过了数年的坚持,终于在2003年《西域情歌》迎来突破。当年《西域情歌》仅发了俩月,其CD便卖出7万张,新疆的哥人手一张。阿标又凭着他的人脉在广东唱片市场有着上佳的操作,让刀郎就此走向全国。
当时还是(盗版)CD的年代,大家的车载HIFI播的还是CD而不是安卓机架,刀郎的这张《西域情歌》便是典型的“广东发烧友味儿”的专辑,其中的《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怀念战友》、《康定情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在同时期的“发烧天碟”里面比比皆是,这也是上述中国传统通俗音乐里“军旅歌曲”和“民族团结歌曲”的不败经典。刀郎从最初便是一个以传统唱片发行逻辑及销售逻辑问世的歌手。
可刀郎身上又有意外。他对电吉他演奏、经典吉贝鼓的执着,这使得他在同类作品中脱颖而出,让他的西域情歌听感明显区别于市场上其他人。到了2004年的时候,在这张年度天碟《2002年的第一场雪》里,除了《萨拉姆毛主席》《敖包相会》《驼铃》等延续歌颂民族大团结的翻唱作品外,他作为“作者”身份的觉醒,让《2002年的第一场雪》、《冲动的惩罚》这些个人创作大放异彩,也让自己从发烧碟翻唱流水线的一员,一跃成为了名字可剥离这些翻唱金曲而被单独提及的音乐人。
那个时候我正在上大学,宿舍里练电吉他的哥们可分成几派:香港派的在练Beyond《真的爱你》,台巴子派的在练伍佰《挪威的森林》,北派的在练汪峰《花火》和许巍《那一年》,剩下的一派,在练刀郎。此时的我在沉迷HRCP,正四处拉人跟我玩《By the Way》,当我听到政法系的师弟表示他正在练刀郎时,我发出了跟那英、汪峰同款的鄙夷。
但鄙夷归鄙夷,你必须要认识到这件事儿的本质,即:刀郎《冲动的惩罚》跟伍佰《突然的自我》没有区别。
此时的刀郎还是带有强烈“广东印记”的歌手。我知道这么说你们会觉得我在放屁,怎么你这广东人搞得跟韩国人似的。你要知道,在CD时代,只有广东人能正版盗版同时在一条CD生产线上压盘;只有广东人才能想到在王菲周杰伦有的没的的盗版碟后面都塞上一首《月亮之上》。占据了音乐传播与销售渠道的广东,和今日流媒体时代占据了流量入口的抖音及DSP(Q音、网易云)一样,是音乐在消费端的唯一entrance。这也是为什么凤凰传奇的歌似乎心系草原,但背后指点江山的,是顺德某个工业园里深藏不露的孔雀廊唱片,是诸位艺术家们看不起的“土老板”陈仁泰。正是你们看不起的土老板,赐予了“凤凰传奇”这样炫酷吊炸天的名字,并在诸多Demo里钦定了《月亮之上》。这就是广东老板的实力。而刀郎身后流淌着潮汕人血液的郑金标同样如此。
凤凰传奇背后推手:孔雀廊老板陈仁泰
可是,在2004年9月10日,随着刀郎被签入环球唱片,一切都随之改变了。
那天,环球唱片史无前例地在新疆乌鲁木齐举行发布会。在乌鲁木齐而不是北京,源自刀郎的坚持。发布会除了环球唱片的高层出席,环球还派出了谭咏麟谭校长坐镇。随后,刀郎亦投桃报李,为谭校长写出了《披着羊皮的狼》。
如果从当年的新闻来看,这事儿怎么都不合理。当时官方的新闻说法是:刀郎未来五年的所有唱片的海外发行权都交给环球唱片——只拿海外的权利?你确定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中国台湾省、新马泰等地区,刀郎的音乐有多大市场?只是拿一个海外的发行权,用得着这么大的排场吗?还让大哥们飞一趟乌鲁木齐?
多年之后,在某个机缘巧合下,我才得知了其中的原委。2012年,我和我永远敬重的兄长、与非门三少在星外星唱片有了共事的机会。我们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一同完成了朱婧汐的《以梦为马》这张专辑,我也在此过程中,不停地通过各种机会跟三少偷师,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唱片A&R。有一次,我跟他说,诶,小川总说要让我们做一个唱片预算表啊,这玩意儿怎么做啊,你能不能发个模板给我瞧瞧。三少也不把我当外人,翻了翻电脑,给我发了几个excel表。这里是他曾在环球唱片担任A&R总监时候的一些资料,比如郝云在2008年签入环球时第一张专辑《郝云北京》的预算表,还有……刀郎2008年专辑《红色经典》的预算表!
什么,三少,你是真的做过刀郎啊?我以为你是吹逼啊!
于是三少跟我开始唠刀郎的事儿。当年签入环球之后,可不止是只有海外发行而已。三少说,当年啊,我们还找过华语流行音乐教父——李宗盛给刀郎做制作人呐。
三少跟我的描述和我之前在新闻报道里读到的有出入。在之前媒体披露的信息里,早在2004年7月,宋柯到新疆,刀郎和经纪人李松强作为地头蛇请老宋吃饭。刀郎提到自己想找个好的制作人合作一下,宋柯回头就给他介绍了李宗盛。在刀郎的第三张个人专辑《喀什噶尔的胡杨》里,李宗盛果真担任了制作人。但我始终对李宗盛在刀郎的制作上所起到的作用持怀疑论,毕竟刀郎编曲、录音都自己干,所谓的“给刀郎找个制作人”你可以大概率理解为找一位圈里大哥背书,而李宗盛能给的建议大概只能在母带和缩混部分。2004年底,这张专辑匆匆上市,李宗盛也于同一时间和周华健来到北京工体开一场双人跨年(你也可以理解为纵贯线的种子,在那时候就种下了),接受媒体访问时,问到刀郎,大哥净说大实话:啊,其实我就是接了个活儿啊,我给他做制作人就是觉得他走红的现象很有趣啊,哈哈。
说李宗盛“甘愿”为刀郎打造专辑的,全都是放屁,都是在篡改历史。
刀郎大火之后,无论是宋柯的太合麦田或是环球,他们当然都会蜂拥而上。可当他们都想到“找李宗盛做刀郎制作人”,这一念头本身,已经可以解释刀郎在接下来所遇到的问题了。
在我眼中,环球为代表的,属于“摘桃型公司”。没有任何贬义,能摘桃就是本事。比如那一位东北大妞、妈妈是英雄,其在签入环球之时已经是豆瓣音乐人上的明星,但确实因为环球强大的覆盖力和品牌效应,才能让她深深地进入你的脑瓜头。
同样的,环球签下刀郎也是为了摘桃。当时他们的约究竟是怎么签的,我也没问得太细,但我非常确认的一点是:环球做不好刀郎。环球的优势,其品牌价值、其在商务合作上的资源、在海外的发行能力和通路能力,这些对于刀郎来说全都没有价值。主流唱片公司所谓的给刀郎链接李宗盛这种教父级别的制作人,真的把刀郎当杨宗纬吗?还是说刀郎的定位是民谣歌手,按照李宗盛擅长的“都市民谣”如娃娃《漂洋过海来看你》打造?
再次说明,我没有对宋柯不敬,对环球不敬,更加不是对我永远的兄长三少不敬。只是,刀郎虽然是基于传统唱片发行的因,但其成功的果却是来自于他的失控,来自民间的叛逆。就以后来三少任A&R总监的《红色经典》这专辑为例,我知道专辑发行的第二年就是五十周年大日子,大家提前准备无妨,但刀郎的成功正是突破了这一传统思维,你又让他继续《红星照我去战斗》、《翻身农奴把歌唱》,这A&R总监真的就该下岗啊,三少。
最好笑的是,《红色经典》也许是刀郎为数不多的邀请了乐评人写软文的专辑。你现在还能在网上搜索到丁太升写给这张专辑的软文。黑刀是这样写的:
“《十送红军》是这张《红色经典》翻唱专辑中最好听的一首,木吉他的精巧编配让这首民谣小调焕发新貌,伴唱的女歌手也很为这首歌曲加分。《九九艳阳天》味道也相当不错,编曲比较精致,伴唱女歌手黄灿唱得很好,让人惊喜。相比这两首歌曲的细腻,刀郎的支持者们一定更喜欢《我的祖国》这样大气磅礴的作品,刀郎典型的高音在这首歌曲里得到了畅快的体现。从整张专辑来看,编曲在力图丰富,使用了更多的真乐器,演唱上沿用了刀郎一贯的特色,沙哑的高音已经成为刀郎的符号之一,辨识度极高。”
当年唱片公司一篇软文大概是300元左右。年少的樱总没少写过。但环球没找我。我失去了在历史上留名的机会。哦哦,我还搜到一篇署名为“Eddy”的,我也不知道是谁,也可能是那谁,反正更离谱,标题是《刀郎他是西域老爹 也是当代王洛宾》,为了几百块就认刀郎是爹,大家感兴趣自己去找找看。
(BTW.关于王洛宾之子跟刀郎打官司这事儿,也是当年的一大新闻,在此不展开了。当代王洛宾被王洛宾之子告上法庭,奉俊昊都不敢这么拍。)
刀郎在2004年横扫华语乐坛,随后归于沉寂,如果把这口锅就这么扣给环球,确实也有点说不过去。环球在刀郎“主流化”一事上没少花功夫,包括跟谭咏麟互相crossover,还找了方文山写词,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主流唱片业的傲慢和局限,不可能延续刀郎的神话。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接了个活儿而已。
接下来,刀郎所面对的,是他所搭载的另一个红利——彩铃SP市场,也面临了其产品生命周期结束的问题。
这又是老生常谈的事儿。当年“智能手机”的定义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运营商早先一步推出彩铃下载业务,仅需2块钱,你就可以把这首歌下载到自己的手机上,当别人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的手机就会响起“2002年的第一场雪”。到底当年标哥靠刀郎赚了多少钱,迄今没有确切的数字,一说是250万次下载、500万人民币,这个数我是不信的。根据我的广东老大哥告诉我,低于刀郎若干个数量级的歌曲也不止这个数,“当年每天就是躺在那里数钱”,大哥们是这么说的。
那时跟刀郎在彩铃歌下载市场上竞争的,有庞龙《两只蝴蝶》(2004),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2005年),以及和凤凰同公司的郑源(《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一万个理由),2005年)。同一批的歌手当中,凤凰传奇除了持续爆款输出,在商战奇才陈仁泰老板的内置式捆绑营销中,破天荒地把《荷塘月色》跟山寨手机哦呸是金立手机绑定到一块等奇活儿,并战略性地特招进入二炮文工团(后完成历史使命又退出),这让凤凰传奇成为独一档的存在。刀郎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摊上的是环球(摊手),这车只能往幼儿园里开。
在其所处的2005-2008这三年里,在吃尽了宽带普及、网吧普及、QQ普及、Baidu MP3普及、手机普及等一系列时代红利完结后,刀郎必然回归正常音乐人生活。我的朋友、同样也是时代亲历者的游淼是这么说的:
“刀郎确实是当代王洛宾,骨子里玩得也是民谣摇滚这一套,他确实是独立音乐人先河。但刀郎崛起得真的太早了,彼时距离周云蓬、李B等人冒头还早得很,他始终是孤独的。后来豆瓣成为了歌迷聚集地,这不仅是战场的更替,也是受众的更替。彩铃和网络歌手时代的主要受众,是用大功率手机功放、在网吧听歌或者在城中村花钱下载歌曲的农民工群体,以及开车听车载CD的成功人士。而在2008年之后的新时代,是以豆瓣为阵地的大学生、初入职场年轻人为主了。”
说起来,刀郎确实好像是一个独行侠。我唯一近距离和他接触,是2007年的雪山音乐节。那一年,有崔健、万晓利、二手玫瑰、老狼、苏阳、谢天笑、木玛、美好药店等。2007年的刀郎算是强弩之末,他被安排到了民谣舞台,即束河古镇里的一个小舞台。主办方还安排了媒体群访,当时汪峰、那英也都公开说了,“刀郎的音乐不算音乐”。有记者拿这个来问刀郎,但刀郎完全不以为然。当记者再问他这次跟狼哥这些前辈一起,有没有什么收获之类的,刀郎也是非常理直气壮地回应说:我来雪山音乐节,就是因为发起人孙冕跟我关系好,他邀请我,我来参加,其他人我真的不关心。大家都有各自的风格,音乐家,音乐家。
07年雪山音乐节,我就在刀郎台下
真的,后来我们几个同行对刀郎的评价都是:条友,甘嘿串的?(翻译一下就是:这位大哥,这么嚣张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完全理解刀郎的行径。他只是不喜欢混圈子罢了。你们那英汪峰天天说人家这不算音乐,李宗盛给人当制作人了也就把这纯当一活儿(李宗盛向来以苛刻著称,但对比一下李宗盛是怎么要求杨宗纬,对杨宗纬报以怎样的期待,使用如何的语气,你就会知道:李宗盛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刀郎),而刀郎的成功,跟掌握了话语权的“北方文化中心论”毫无干系,所以干嘛非要跟你们一起玩儿呢?
凭借着最早的财富积累,刀郎在2005年福布斯中国名人收入排行榜上,直接进入顶流行列。值得一提的是,当年榜上的大部分都是演员,歌手寥寥无几,在尚未战力膨胀的年代,年收入能达到1000万+歌手,也就只有王菲和孙楠,汪峰当年也还没开挂呢。

但,刀郎并非一个爱财贪财之人。以商演走穴为例,凭借着08奥运的一飞冲天及许多正确元素的加持,汪峰是国内最早商演价破百万的的歌手,但那也是09年、10年的事儿。在2005年,刀郎商演价已达到50万~60万之间。可就像那一年他去雪山音乐节,他拿到的秀费并没有那么多。因为在接受媒体访问时,刀郎提到了一个关键字的字眼:因为主办孙冕是我的朋友,他邀请我,所以我义务过来唱。尤其是丽江这个地方,很多我的歌迷朋友,随处都能听到我的歌,我很喜欢这儿。
这是真的。因为其他的很多演出,刀郎的口头禅经常是“算了算了”。反正“不跟他们玩儿了”。
刀郎和云朵
后来的刀郎,签了一位女歌手,名叫云朵。当时我们都管她叫刀郎小师妹。可那会儿已经进入豆瓣真文青伪文青的时代,我们要去新疆旅游,但听的是陈绮贞《旅行的意义》,听的是“你品尝了夜的巴黎,你看过下雪的北京”。城市新兴的消费主义和中产阶级崛起,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后掀起的狂潮,此时不再有刀郎的容身之地。刀郎在2007、08年完成了自己的首次巡回演唱会《新疆十年环球巡回演唱会》后,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在各方的努力下,于2011-2013年之间完成《谢谢你巡回演唱会》。这是刀郎时代最后的余晖。
接下来的十年里,刀郎过着半退休生活,偶尔搞搞歌迷见面会,陪徒儿云朵参加一些演出、活动等等。B站上记录着一些饭拍的视频,可见此时的罗老师彻底佛化,心宽体胖,也慈眉善目。
也许所有人都以为,刀郎就此退隐,没想到,在2020年,刀郎忽然发了一张《弹词话本》,把音乐创作地缘中心的新疆挪到了江南。
专辑文案是这么写的:
“受话本和戏曲的影响,让我从小对江南就有一种深深的情节,而苏州符合了我对江南所有的想象。我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模仿着他们的生活,评弹、昆曲及吴语,琵琶、三弦与曲笛。直到三年过后,开始动笔尝试创作这张专辑。这张专辑是我对话本中的人物、故事的陈述,是一个个画面、印象的叠合。就像话本小说一样,这里是一个小书场,我是‘说话人’,希望听众能变成‘看官’,找到我们于时间于空间存在过的痕迹。”——刀郎
上午看书下午回家练琴,有时抱起琵琶一天能练上个十几个小时。闲暇时骑着电瓶车,探寻苏州大大小小的弄堂,去光裕书场听书,去听邢晏芝老师的苏州话课,去百花书局、十方书屋、乐桥的古旧书店淘书,边生活边创作。这些作品有些是诗意的思,有所言说,又意在不言中,有些是未加思考的意识,是对存在的呼吁,「弹词·话本」是一个有待于听者用自己的经历与感悟去完成的世界。
这张专辑自2013年就开始筹备,制作团队围绕着这个主题尝试了许多种苏州弹词与当代流行音乐的融合方式,始终不甚满意。在一次次尝试中,最终我们决定将创作内容转向研究话本人物。我们的音乐要呈现的是我们眼中的地方文化,而文化是“人文化成”,那必然要转向在这里生长的人、在这里发生的事。做完所有案头工作以后,我们去了所有与话本人物有关的地方实地观察。在众多人物、故事中加以筛选,经过一次次修改,最终以这样的方式与大家见面。
这是一个相当不可思议的事儿。刀郎竟然自废武功,把他最擅长的源自“军旅歌曲”和“民族大团结歌曲”的核心抛弃,而转入“汉人”的音乐,这相当于一位大漠刀客在50岁的时候表示自己要放下屠刀转练八段锦。专辑发表之后,几乎无动静,我作为每日以新鲜音乐填肚皮的人也直接miss了。重新补课后,我依然还是那个看法:这张音乐很刀郎,但并不合群。写作的部分不提,从制作而言,这根本不像是2020年的专辑,刀郎在拥有大量制作资源的前提下,专辑的听感依然显得这么不合时宜——这人声和器乐的平衡怎么做的这样?天啊!
音乐真的不重要。直到上个月,刀郎再以《山歌寥哉》来袭。不存在任何发酵时间,就是火火火火火火。《罗刹国记》是一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可能走红的歌,要旋律没旋律,要节奏没节奏,但这确实是发生了。这事儿的背后,有两个逻辑。
第一个是渠道的逻辑。
如同刀郎在20年前称王是占了彩铃渠道、网吧渠道、HIFI发烧车载音响渠道的红利,《罗刹国记》这一次是占了大数据分发的红利。当年听刀郎的人,如今最大的聚集地是头条系,无论是今日头条还是抖音,每次在此获取美元体系崩溃就在本周等信息。而刀郎之《罗刹国记》不知道被哪个天才打上了“复仇”的标签,在过度解读的歌词下,让刀郎披上了一个“我等这一天已经有十年了”之形象,像极了许先哲老师画下的《镖人》刀马,一人一马(怀里还装着个小七)就胆敢入关、直取长安的形象。
以及罗林老师借着《聊斋》来做疯逼,写了啥“生儿维特根斯坦”之类的玩意。维特根斯坦在字节系产品中带有天然的社交货币属性,是那种“你不需要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别人跟你说这东西跟慕强有点关系,反正看着很牛逼”,这种认知错位非常符合刀郎原本听众的胃口。
我们可以大概描述当年喜欢刀郎而今又被推送到《罗刹国记》的人群之画像和想法:
·年龄45岁~55岁之间;
·有房有车·头条系产品的重视拥护者,拼夕夕重度使用者 ·不上google / IG / X /油管 ·坚信美国经济马上完蛋; ·觉得现在年轻人的事儿都是垃圾,嘻哈是什么玩意 ·中国的就是最雕的 ·黄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山,黄石公园算个蛋 ·这些爱豆啊什么的更加不行 ·哎呀看手机看太久了差点忘了放学去接人
当他们在今日头条/抖音上刷到刀郎新歌的推送时,那种长期处于话语权缺失下的失衡形态得到了释放。你奶奶的,你们汪峰那英这些算个蛋,说什么刀郎做的不是音乐,你们的那些才是音乐对吧,格老子,你们听听,人家刀郎是怎么骂你们的!听听!
如果说,2019年,初代网民、80后紧密地团结在以周杰伦为核心的周围,直接干趴了蔡徐坤为代表的新流量,那么,在2023年,比初代网民更古早的元祖网民选择了站在刀郎身旁,干翻了全世界。就像维特根斯坦认为的,世界是一切的集合!我们就要干翻他们!
一言以蔽之:刀郎在2023年的逆袭,是当下互联网上话语权最低的普信中年人男的胜利。
但,如果仅仅只是刀郎的这些基本盘,还不够。
我们注意到,把刀郎送入神坛的还有另外一波力量:B站年轻用户。
在《2002年的第一场雪》劲刮时,他们也许还未出生。但在B站近年来所劲刮的考古热里头,当把2000年~2010年间所有华语歌手都吹无可吹之后,他们便把矛头指向了刀郎,把刀郎奉为了真正的隐士、华语乐坛欠他的一位大师。
是的,就像我常常引用卡尔·威尔森在《好品味,坏品味?一场拆解音乐品味的聆赏实验》中的超级金句:“时间造成的柔焦效果:一个年代里最怪异笨拙、俗气的明星,日后都会成为那个年代令人怀念的公众偶像,体现了某种代表那个时代且不久后即遭舍弃而不复返的特质。”如同老外当年群嘲席琳·迪翁,而今又把她称作划时代天后,我们连王心凌——在她活跃时最被“看不起”的甜妹系偶像也视为集体回忆,我们甚至不惜去篡改公众记忆,去美化昔日的王心凌——刀郎可比王心凌红多了,刀郎凭什么不是大师?
除了千禧年怀旧向,刀郎还符合B站的另一审美靶向狙击:国风。或者直接摊牌:古风。
看《山歌寥哉》,你光看歌名,就知道这是B站喜欢的风格。不知所以,不求甚解,像是喝大了的朋友做出来东西。我有一位朋友说:“当一个有才华的写作者,不受条件限制,自己玩飞了,就会玩出一些无法用逻辑解释的东西。就像Beatles的sgt,就像刀郎的《山歌寥哉》。”我实在无法认同这位朋友如此黑披头四,刀郎在创作《山歌寥哉》时当然没有顾虑太多,且他确实是用了相当多的功夫对中国传统民间音乐进行采风、学习,除了大家反复提及的《罗刹海市》里的靠山调之外,《画壁》中的“绣荷包”,《翩翩》里的“道情”,这些全都是刀郎下了苦功的成果。但刀郎依然是才华有限的创作者,或者更严谨地说,他在写“军旅歌曲+民族融合大团结歌曲”、作为“当代王洛宾”上的才华无人能望其项背,但在民族融合、古调翻新上,则还是相对初级的阶段,因此也只能做出半生不熟的夹生饭。整张专辑里头那些看似毫无逻辑的、我只能用“古风化”来定义的写作,便是例证。
但我依然佩服刀郎。不知你是否留意到了《山歌寥哉》文案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山歌乃民间性情之响。唱民间的歌,说民间的事。纵观中国传统音乐历史,是一部“一曲多变”的过程史,所有的产物都是中国人内心审美的本真追求。在中国传统民间音乐的流传演变中,遵循“同源共祖、曲调沿用、用中有变、变不离宗”的创作理念。十一首原创作品,十一段民间歌曲印象。线性旋律思维秉持自身的合头、合尾、加花、增值、减板、借字、变奏手法,在音色、节奏、律动、速度、动态、调性的共同作用之下,使中国传统音乐在流传、再创作中千变万化,这就是中国音乐的特色和神韵所在。
此专辑作品成一家之言,以己之“视界”,遥探他之“视界”,合时代之烙痕,承古今以《山歌寥哉》。过去已载入历史,当下也将迈向历史。然历史的魅力总是伴随着神秘出现于人们的视线之内。遥远的时代客观上也许永远是个谜,因为“未知”,才会觉得其越发充满神秘性。因为迷惑,所以探究。历史是人的历史,无论是音乐还是文学,都将回归到“人”、“作品”、“时代”,并以此回馈给未来的人们。 —
你看,刀郎做这张专辑的用意,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是太史公在《报任安书》中的一句,也是后世中国所有读书人(包括我在内)追求的志向。火不火这些事儿,其实对于刀郎来说毫无意义,毕竟他是“爬过十二架雾蒙蒙的山,跋涉过六条弯曲的公路,走进七座悲愁的森林,面对十二片死亡的海洋”的男人,这点红真的不算什么。大家不需要为他打抱不平,也不需要为他感慨,刀郎不缺这个。
在这一次刀郎的流量狂欢里,其实最让我感触的是,如鲁迅的那句:“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的用自己的立场和刀郎发生关系。鼓手和贝斯手谈论爵士乐节奏的变化莫测,音乐教育从业者谈论如何脱离范式流行音乐荼毒,文史哲类公众号赶紧来着大家介绍蒲松龄原著写什么(其实他们也是现搜的),父辈拉踩这一届年轻的爱都不行,做短视频热歌投放的忙着寻找引爆点,见风使舵的音乐人开始又一轮的怀疑人生,对娱乐行业嗤之以鼻的则借此机会继续抨击音乐已死,搞演出的忙着问刀郎什么时候开演唱会,当年开着桑塔纳听《2002年的第一场雪》如今换了路虎揽胜的大哥则继续在车里再来亿遍。
这就是人生。
转自:万字长文 | 2003-2023, 刀郎得到又失去的20年
邹小樱 August 08, 2023
附:
最佳动画版本《罗刹海市》
VID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