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計劃很大膽,不容破壞。
他們打算離開家鄉,一起旅行上萬公里到紐約,找工作,只要能給家裡寄錢就行。最終,他們會回到孫輩們身邊,孩子們靠他們的資助上了大學,前途一片光明。
馬桂英和她的丈夫高戰新生活在中國東北的撫順,生平只出過幾次遠門。
他們都是56歲,從小就是同學,他們的婚姻將近40年,而他們的人生交織在一起的時間甚至還要長。大半生里,他們的生活勤勞儉樸——在鋼鐵廠工作,在市場賣蔬菜。兩人都沒有學過英語。
但在2017年,他們決定申請簽證,希望能賺到在中國賺不出來的錢。他們有一個兒子,覺得有責任繼續支持他和他的孩子們。“大家都說美國是最好的,我們想去最好的地方,”高戰新在面談時告訴簽證官。
許多人警告這對夫婦,他們年紀太大,沒有經驗,不能出國。但他們無法抗拒最後一次冒險的機會。
就這樣,那年6月,高戰新和馬桂英來到區,兩個頭髮花白的小人物,帶着三個手提箱。
一天后,高戰新坐上了去費城的大巴。一個朋友幫他在那裡的一家中餐館找到了一份工作,負責油炸食物。他急於開始工作,而且還有免費住房。11天后,他回到留守的妻子身邊。
馬桂英一見他就哭了,還擁抱了他。她感覺自己被拋棄了,非常害怕。高戰新做了一個保證。
“我再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了,”他說。“不管我去哪兒都帶着你。”
最後他為自己的房東打工,這位房東開了一家公司,專為餐廳廚房更換和清洗油煙機。馬桂英在一家麵包店找到了一份工作,最終還是待在家裡,為高戰新做早餐和晚餐。有時她花20美元坐公交車去康涅狄格州的賭場,只為拿到40美元的代金券,然後轉手賣給別人。他們在花錢方面很嚴格,等待產品甩賣,接受捐贈衣服,在附近的教堂領取免費餐食。
他們之間的紐帶使得安家變得輕鬆了許多。高戰新一直很喜歡馬桂英溫柔活潑的樣子。她以前是那種喜歡和男孩子一起玩雪橇而不是跳繩的女孩。反過來,她也欽佩他的謙虛誠實,以及他對弟弟和妹妹的關心。他們把對方看作是平等的,是簡單生活里的同謀者。
去年秋天,他們開始談論回家的事。
感恩節過後的一個早晨,丈夫去上班後,馬桂英走下三層樓梯,來到科羅納社區的103街。她開始清掃附近一棟空置大樓周圍的人行道,大樓的主人是她的房東,一個善良的男人,她經常給他送饅頭和麵條。幫他整理一個經常散落垃圾的地方是另一種表達感激的方式。
馬桂英像往常一樣走了六個街區,經過當鋪、帶藍色遮陽篷的洗衣店、多米尼加餐廳和希臘東正教教堂。
她在上午8點左右到達了位於第38大道的這棟大樓,大樓邊上是一道布滿塗鴉的綠色木柵欄。
幾分鐘後,61歲的馬桂英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臉上沾滿鮮血。有人用石頭砸了她的頭。
“我會照顧她的”
涉及亞裔受害者的暴力事件沒有放緩的跡象。即使全國已經恢復到大流行前的舒適狀態——各種活動提供了一種正常的感覺,並保證一個新時代已經到來——但受害者人數仍在增加。
今年1月,40歲的高慧民在時報廣場地鐵站內被推下站台致死。接下來的一個月,35歲的克里斯蒂娜·尤娜·李被尾隨,在她的華埠公寓內被捅數十刀致死。兩周后,在曼哈頓,一名男子因毆打七名婦女的面部而被捕。
截至3月中旬,紐約警察局錄得的反亞裔仇恨犯罪數量是去年同期的兩倍。
大多數攻擊缺乏作為仇恨犯罪起訴所需的具體證據。這沒能說服一個處於戒備狀態的大社區。種族主義是可以感覺到的,即使不一定能證明。
在這個時刻,不斷被捲入其中的年長受害者提醒人們一個令人不安的事實:即使是最脆弱的人也不會被放過。
正因如此,11月26日下午,61歲的高戰新在埃爾姆赫斯特醫院震驚地發現自己的妻子陷入昏迷。他看着她纏着繃帶的頭,淤青的眼睛腫脹着,髮際線上有幹了的血跡,他禁不住哭了起來。
“那時候我快瘋了,”他用普通話回憶道。
馬桂英很快就接受了手術,以解決腦出血問題。她骨折的顱骨被切除了一部分。她需要做氣管切開術——在氣管上做一個切口——幫助她呼吸。她的頭部插了一根管子以排出液體。另一根管子插入她的胃輸送食物。
醫生說,即使她醒來,她的左側身體也會癱瘓。
“我會照顧她的,”高戰新發誓。
一連幾個星期,他都去看望妻子,握住她的手,呼喚她的名字。他談起回憶、他們的朋友和家人,並仔細觀察她的臉,看是否有任何生命的閃光。“醒醒,”他懇求道。“你就不想孫子孫女嗎?”
終於,在2月初,高戰新興奮地發現馬桂英的眼睛睜開了,右臂和右腿也能活動了。
他喊出了一些他認為可能有助於她康復的指示。伸腿。眨眼睛。動動手指。
任何似乎是回應的輕微動作都讓他感到高興。沒關係,他鼓勵道。你累了。慢慢來。
馬桂英的情況在改善。儘管面無表情地躺着,她的眼睛卻盯着他的眼睛。
“看見你我就高興,”他跟她說。“你看見我高興嗎?”
一次美國式逃亡
他們是鐵礦工人的孩子,在政府住房中長大。
高戰新在高一就輟學了。他參加了高考,但沒有考上。馬桂英讀完了初中。
他們結婚時22歲。第二年,在中國的獨生子女政策下,他們生下了兒子高揚(音)。
高戰新在鋼鐵廠工作時,馬桂英和兒子住在一起。周末的時候,他們都幫助農民清除玉米地上的雜草,每天的收入不到六元人民幣。晚餐時,馬桂英總說她不餓,讓高揚多吃點肉。
幼兒園開學時,高揚就帶着一瓶汽水去上學,比其他家長給孩子帶的蘋果和橘子便宜。一家人住在租來的房子裡,如果房東覺得房子不夠住了,他們就得搬家。最終,馬桂英也去了高戰新的鋼鐵廠工作。
“我們的生活就是工作,”高戰新回憶。“沒有時間干別的。”
高揚長大後,他們用自己的一些積蓄為他舉辦了一場婚禮,還幫他開了一家便利店。
兒子在3月抵達肯尼迪國際機場,高戰新緊緊擁抱他。
到2017年的時候,高揚已經有了兩輛出租車,能夠讓孩子們過上還不錯的生活。當父母提出他們要出國的計劃時,他感到困惑,並勸他們再考慮考慮。但兩人想給他們八歲的孫子和15歲的孫女更好的生活,兩個孩子在學校都很優秀,有可能成為家裡第一代大學生。
開車送他們去機場時,高揚央求父親照顧好母親。她最近切除了一個腎臟上的腫瘤。高戰新保證他們會注意安全。
在妻子躺在家以外的床上的幾個月裡,高戰新經常想到那段對話。為了在那些不眠之夜裡淹沒自己的負罪感,他一直開着電視,換台看各種中國電視劇。如果電視劇里出現醫療場景,他會哭。
他的吸煙量增加到每天一包,他變得憔悴,主要吃蛋炒飯,這是他會做的少數幾道菜之一。不在醫院的時候,工作可以讓他的大腦閒不下來,也能為回家的機票存錢。他設想自己照顧坐在輪椅上的妻子。
但2月22日晚上,高戰新正準備睡覺時接到了電話。馬桂英的心率過快。醫生要他馬上過來。高戰新匆忙趕到地鐵站,坐上了15分鐘就能到達她身邊的列車。
列車行駛了兩站後,他的電話再次響起。
他青梅竹馬的妻子,他的美國尋夢夥伴,已經離開人世。
高戰新和馬桂英一起住在一個簡樸的公寓裡。
盡我們的微薄之力
33歲的以利索爾·佩雷斯在馬桂英遇襲當天在現場被捕。
一名目擊者告訴警方,馬桂英正在掃地,佩雷斯和她發生了爭執。然後,法庭文件顯示,佩雷斯撿起一塊石頭打在她的頭上,導致她昏迷不醒,癱倒在地。
視頻監控顯示,馬桂英在地上再次被同一物體擊中。
佩雷斯之前曾多次被捕,包括搶劫、公開猥褻和襲擊。
在馬桂英的案件中,佩雷斯被指控襲擊和非法持有武器,但不涉及仇恨罪,這通常需要明確的證據,例如種族誹謗。在馬桂英死亡後,區地方檢察官辦公室正在審查這些指控;佩雷斯的律師拒絕就本文置評。
高戰新並不關心能不能定一個明確的罪名,他只希望妻子的襲擊者能夠得到充分懲罰。在他的祖國,他的身份認同是華人,而不是亞裔,也沒有過多考慮種族問題。
不過,在這裡讓他非常驚訝的是,亞裔美國人可以感受到與他的連結,以及一個社區可以如此努力地為一個人爭取支持,即使他無力回報。
有一位藝術家為馬桂英畫了一幅肖像,幫助在社交媒體上宣傳她的不幸。一個非盈利組織捐贈了iPad和線上治療課程。佛教社會工作者提供了康復建議。律師們為GoFundMe上募集的資金建立信託,並安排神經科醫生看診。人們舉辦守夜活動,紀念活動,發來慰問信息。
這對夫婦的房東謝宜宏(音)在GoFundMe上用中文和英文發布了關於馬桂英的最新情況。這個網站上籌集了超過20萬美元,其中大部分來自亞裔人士。
“看到這件事發生在像我媽媽那樣的人身上,讓我感到心碎,”一位捐贈者寫道。
47歲的謝宜宏擔任了高戰新的代言人,陪同他前往醫院和出席大陪審團程序,翻譯當局的電話。當他不在時,由其他志願者代替。
3月的葬禮上,高揚哭倒在母親的棺木前。
“作為第二代亞裔美國人,這是盡我們的微薄之力,”28歲的法拉盛居民富爾頓·侯(音)說,他有時會為高戰新翻譯。“我們不希望這些攻擊被忽視,讓這些生命白白逝去。”
議員孟昭文在醫院為高戰新呼籲,她說醫院同意免除他繁重的賬單。高戰新的兒子希望見母親最後一面,但簽證最初被拒絕,孟昭文與眾議員亞歷山大·奧卡西奧-科爾特斯出面干預了此事。
3月的葬禮上,39歲的高揚無法抑制自己的悲痛。他在母親的靈柩前彎下腰,跪倒在地,大聲痛哭。他說,他來了,來接她回家。
他們將愛留下
襲擊發生後,高戰新過着節儉的生活以存錢回國。
上個月,高楊等待母親的葬禮開始
高戰新將於本月啟程回中國,帶着他的兒子和一個本應有善終的女人的骨灰。
他對來到這裡深深感到後悔。
但這裡並不全是黑暗。
在紐約,這對夫婦單獨相處時,發現他們對彼此的愛放大了。
在周末,他們形影不離,每件小事和家務都一起完成。高戰新會堅持和馬桂英一起包餃子,不想讓她一個人承擔這項艱巨的任務。他們會並排站在廚房裡,他擀皮,她則在每個麵皮中包入豬肉白菜餡。
他們努力地想近距離地看看夢想中的紐約市。一個朋友花了一個夏天的時間陪他們去時報廣場、中央公園以及第五大道的教堂。馬桂英驚嘆於眼前的場景,不禁感嘆為什麼她沒有出生在這裡,為什麼早年生活的風景不是這樣。
高戰新和馬桂英留在這裡的印記也有光芒。受到語言和生活方式的限制,他們的世界可能很小,但他們努力讓生活豐富多彩。
房東謝宜宏很快就對這對夫婦產生了好感。他自己的母親死於癌症,而在馬桂英身上,他看到了一個母親的影子,她會看望他並給他食物。高戰新值得信賴且為人可靠,是一個他願意每天一起共事、分享人生故事的人。
“他們倆都很正直善良,”謝宜宏說。“這樣的人不多。”
馬桂英還會給她的朋友瑪麗·張帶來食物,並留下來打掃她的房子。馬桂英剛到區時,兩人就成了朋友,他們都來自遼寧。66歲的瑪麗·張行走不便,所以馬桂英嘗試定期來她家幫助做家務。放學後,馬桂英也很願意照看瑪麗·張的孫女。她總是拒絕為此收錢。
“她告訴我,‘別擔心,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就像姐妹一樣,’”瑪麗·張用普通話說。“我在美國已經25年了,我從未有過像她這樣的朋友。”
正是這種服務他人的熱情,促使她在去年秋天那個致命的早晨清掃人行道,也許是這種熱情為她種下了禍根。
或者,也許正是這種特質使她卓越,閃耀着人性的光輝,留在人們心中的不僅僅是一場暴力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