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郎写的诗,刺痛了时代的心脏
附:
跑完15万公里外卖,他写下4千首诗 摇滚客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王计兵。年龄54岁,职业外卖员,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一个女人的丈夫,还是一个匆忙半生,习惯在烟盒上写诗的诗人。
作为一名外卖员,他累计奔波了15万公里,相当于沿着长城跑15个来回,足够绕地球4圈。经历夏天褪皮、冬天挨冻、摔跤、车祸、谩骂与交通罚款,每天跟时间赛跑。
作为诗人,他在烟盒与废报纸上刻下四千多首诗歌,记录下自己与同命人的疲于奔波。
外卖员、农民工、地摊主、保姆,成为难得的主角。
2019年,王计兵接到一笔外卖订单,地址写错了两次,第三次终于送达,是在爬完18楼之后。
顾客开门,骂他蠢。
王计兵不敢争辩,怕被投诉。同时承受着它造成之后的订单超时,要罚款80%。
最后的结果是王计兵低头道歉。
回家路上,他写下了一首诗,记录下潦草的发丝与心情。诗名叫《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2022年,这首诗被分享到微博,引来2000多万网友关注,10多万网友转发点赞。大概因为我们都是赶时间的人。
今年2月21日,54岁的王计兵拿到了人生中出版的第一本诗集,《赶时间的人》。诗集封面的底部由一根分针与一根秒针组成。他说,分针与秒针的组合就像一把刀子:
“分分秒秒地等着你,你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赶过去。”
命运的钟摆降临下无数份外卖订单,而他用诗歌在分与秒之间劈开一条缝来。
人们称呼他为“外卖诗人”,把他的诗称作“劳动者之歌”。
那是平凡的歌。
我们的歌。
一
送外卖的确是辛苦的工作,但相比王计兵早年的经历来说,已经足够幸福。
初二辍学,被送进武术学校,第二年又从武校辍学。
17岁时出现在沈阳,成为工地上最年轻、最不吃力气的毛头小伙子。
男人们在劳作间调侃着女人们的乳房,小王插不上嘴。
1988年,在无人诉说的角落里,小王读着三毛,读到她在沙漠里把轮胎做成椅垫。
他坐在沈阳的冰天雪地里憧憬沙漠,每次路过修车摊都要在废弃的轮胎上坐一坐。
1990年左右,王计兵开始渡过“这前半生最艰苦的日子”,回到老家徐州,同父亲在沂河里捞沙子。捞沙子从天亮捞到天黑,皮肤被水泡得发皱,手指和脚趾上泛起水的漩涡,像死亡后翻起的鱼肚。沙子细小,在水流中穿梭,与身体发生摩擦:
“像砂纸一样打磨着皮肤。”
捞完一天的沙子,另一番痛苦开始:“手和脚往外渗着血,晚上休息时,捞沙人的枕头不是枕在头下,而是垫在脚踝处,为了避免双脚和床铺发生接触。那种疼让你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
年轻的王计兵把这些不甘心都写成小说。有家不住,窝在桃园的一座秸秆屋中写字: “从桃花盛开到大雪纷飞,每天除了捞沙之外,我都窝在这间小屋里写作。不停地修改,不停地写,我为之着迷。”
村人因此感到异样,认为王计兵成了书呆子,得了失心疯。
但无论书呆子、酒蒙子,还是烟竿子,无非都是被生活逼进了一个角落。
只是在逼仄的乡村中,文字本身也是一种异类。
1991年的某天,父亲为了“悬崖勒马”,趁王计兵外出,一把火将60多万字小说手稿付之一炬。那座秸秆搭起的小屋也连带着被一起烧毁。
事后,王计兵整整两个月没和父亲说一句话。
三个月后,王计兵在沂河边捞沙子时结识了爱人郭依云。之后,他与父亲完成了二人人生之中唯一一次促膝长谈:
王计兵答应父亲,从此本分生活,再不写作。
或许真的是父亲救了他。父亲焚书之前,王计兵几近疯狂地写作,身体薄得像张纸,风能刮破,雨能打穿,一个火星子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月亮与六便士是一个太残酷的寓言。
对于王计兵来说,生活叫他低头赶路,无力抬头看天。头顶的月亮看不见,只能闷在心里,在黑夜中进行无尽的翻滚与想象。
(王计兵老家的房子)
二
后来,在漫长的颠沛流离中,文字成为王计兵出轨的方式,像一场又一场见缝插针的偷情,像一回又一回打枪换地的游击。
1993年,王计兵再次外出打工,先是去新疆挖甘草,砌土坯。为了赚更多钱,还跑去哈密抬木头,一根木头重达二三百斤。每次抬完回家,肩膀上都会嵌入一根根毛刺,需要让妻子做手术似的从肉里挑出来。
在新疆,王计兵迅速背弃了对父亲的承诺,偷摸着写一些东西,但是写完会立马销毁。
新疆的下一站是山东,开翻斗车拉砖头。一开就是7年。7年间送走了车队三位老乡。
2000年,车友死在了他眼前,翻车,人压在车底下。当王计兵帮忙把车挪开时,车下是工友八宝粥一般的脑袋。难以分辨的嘴唇,不久前还和他说着家乡话。
他没有下决心离开。两年后,是车队队长将大家伙解散。
这7年,他趴在灶台上写字,写完就被当作引火柴扔进灶里,生产文字的过程远比目的重要。
异地与家人分别的经历,王计兵把它写成《那个人》:
开门的是奶声奶气的孩子
他仰着脸仔细瞅了瞅我
转头喊:妈,那个人回来了
一年未见
儿子还是我的儿子
媳妇还是我的媳妇
只有我
从爸爸变成了农民工
从农民工变成了那个人
2002年,他带着家人辗转来到江苏昆山,居住至今。
笔名叫“拾荒”的原因,是因为他真的在昆山捡过几年垃圾。来昆山的第一年,走投无路的王计兵开始收废品,捡塑料瓶,靠着捡垃圾存下一笔两万块的“巨款”。靠着这笔启动资金,王计兵干起了流动书摊的小买卖,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一天能赚200块。
最激动人心的是,曾经在书摊前流连忘返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老板。老板看书,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再不用背着父亲和妻子。
可好景不长,两个月后城管“抄家”,书摊老板的梦碎。于是,他只能重新跑回去捡垃圾。
2004年,一无所有的他在河边搭建起棚屋居住。从工地上捡来废弃木桩,打进河床,钉上木板,帆布充当屋顶和四壁,里面睡着一家五口。远处楼房里的好心人会在骤雨夜拿着手电筒为他们照明,担心他们被雨水冲走。
就这样,他在收废品收回来的纸箱上写字,写完之后等待打包卖掉。
没有人会在意废纸盒上写着什么。
文字的重量太轻,而废纸论斤卖。
一年后,靠捡垃圾盘下一间店面,开起了杂货店。
2005年,夫妻二人就挤在墙洞中住,三个孩子睡在走廊。
这个洞,他们睡了三年。
在和生活搏斗的悠长岁月里,那些数以万计的文字不曾留下。但无一例外,都刻进了王计兵的骨髓之中。
稿纸是路边捡来的烟纸壳、快递的废纸箱、灶台旁用来引火的纸张、装着午饭的塑料袋、白色袖子,还有皱纹纵深的手心手背。
而墨水,就是他的生命。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2009年,直到王计兵学会上网,开始在QQ日志上写诗,创作的文字才得以保留。
还是偷偷地写,一看妻子来了,马上都收起来。
妻子在监控探头里看得一清二楚,偶尔也会偷偷点进去看那些诗,虽然看不明白。
2018年,自娱自乐了9年的王计兵经网友推荐,凭借作品加入徐州市作家协会。接到入选通知时正值春节,他心跳得厉害,一时间竟拿捏不住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随后他捏了捏嗓子,不动声色,试探着将消息透露给父亲。
父亲深吸一口气说,耽误了你这么多年。
王计兵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
那一年,他已经49岁。
那些发表着他作品的刊物终于可以摆在阳光下,不必藏在储物间的夹层里带着荣耀发霉。
那天深夜,他经过父亲的门前,听见屋子里传来念诗的声音。
也是在这一年,父亲撒手人寰。
他坐在沂河旁回忆起与父亲一起捞沙子的往事,如烟。
写下一首名为《靠山》的诗:
没有一座无缘无故的山
任何一道悬崖
一座山坡
都会有举起和放下孩子的父亲
他说:“人们总说时间像流水,抓不住。其实是人像流水,时间抓不住。”
他至今仍将和父亲的聊天框置顶,在里面写诗、念诗。以此告诉父亲,在时间锋利的刀口下,即便年过五十的自己记性已经开始衰退,但仍没遗忘。
诗歌是坟墓,也是天堂。
(王计兵回忆起父亲)
三
2017年,妻子打听到儿子要想在昆山读公立初中,必须在当地有房产,且达到相关积分。奔走了一整个夏天,夫妻二人最终贷款买下一间80多平米的房子。又紧急托人补办社保,这才终于当上“房奴”。结果入学积分还是差一截,儿子无法在公办初中就读。
在昆山,不限户籍的私立学校有两种:一种是师资力量差的民办中学,另一种是高价的“贵族”国际学校。这家贵族学校并非有钱就能上,招生考试百里挑一,但儿子还是考上了。
难题只剩下一个,一年10万的学费。
夫妻二人咬咬牙,把儿子送进了贵族学校。再加上二女儿读高中,两个孩子光一年的学费支出就高达13万。除了学费,还有伙食费、校服费、活动费……“感觉每周都在交钱。”
抽水的速度高于注水的速度,生活如同一场凌迟。
开支剧增的情况下,杂货店却因为网购挤压,生意每况愈下,一个月只有 2000 块的收入。两人开始卖早点,晚上11点睡觉,凌晨2点起床:进货、醒面、炸油条,天没亮就出摊。另外四处借钱,抵押了店铺和房子,三年下来,欠款40万。
加入作协也并未给王计兵的生活带来物质上的改善。
于是他加入了外卖大军。这一年他49岁,成为工作站里最年长的骑手。每天从早上十点多跑到晚上十一点,同时兼顾着杂货店的经营。
2020年初,疫情来袭,杂货店在三年间被迫关门两次,一次四个月,一次半年多。送外卖成了全家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疫情期间跑外卖,属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刨去被感染的风险,还得经历形式各样的封控。
小区封控了,道路封控了;
码黄了,码红了,码又绿了;
隔不了多少小时又要做核酸了,否则健康就过期了……
电话里,他承受着人们失去自由的暴躁情绪,质问他为何不把外卖送到家门口。
为什么呢?
生活不像教科书,它有时没原由,总是没答案。
正如几年前,他在拆铁皮时不慎刮伤小拇指。不舍得去大医院,去了家小诊所,导致后来小拇指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弯曲着。
这一根已经毫无知觉的小拇指竟像身体长出的钩子,日子久了,他会习惯性地会把外卖挂在上头。
因此他写下一首《墙》:
一次意外,铁皮锋利的边缘
割断了我右手小指的肌腱
后来,这个小指慢慢弯曲僵硬
仿佛身体上多出来的一个钩子
这很好,方便我悬挂
生活里突然多出来的外卖
那些滚烫或冰凉的外卖
时常挂在钩子上
让我看上去更像是一面行走的墙
人和小拇指一样,有时无法避免自己陷入僵局的命运。
如今,出了名的王计兵依然维持着原有的生活。他并未尝试通过名气来改变当下生活的局面。他认为,那样不踏实。也不利于写作。
照旧每天五点半起床,看管杂货店;十点钟跨上电瓶车,跑单到深夜,在回家路上写下这样的诗句:
月亮是人间的一处漏洞
所以夜从来都黑得不够彻底
多年以后,闷在胸口的月亮终于熟透,掉进低头赶路的眼眶里,闪闪发光。
别瞧不起送外卖的,别瞧不起矿工,别瞧不起富士康工人。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以血书写劳动的诗人。
此时距王计兵1992年首次投稿,已经过去31年。如此生活三十年,沧海桑田,无数大厦崩塌。
王计兵承认,自己的生命只是一片空白。
而诗歌,就是洒在这片空白上的一场白雪。
白雪无用,但美。
在这场白雪中,有人间的后台,有转身能入的山海。
身处其中,他是攻城略地的英雄,是随意超时的订单,是人间一团奔跑的火焰,光芒万丈。
参考资料: 在人间living,邬宇琛,《在人间|一位诗人,去送外卖》 真实故事计划,郑可书,《外卖大哥抬头看见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