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的故事来自援非医生谢无界。
故事开始之前,我想先跟你们分享一个挺惊悚的古代民俗,叫做“瓦罐坟”。
在明清战乱时期,西南一些地方老人年满60岁,就会被送进一个一人高的小“房子”里,房子顶部留一个瓦罐大小的出口。子女每天来送饭,送一次,加一块砖。
直到360天后,房子封顶,老人的未来也就可想而知。
这个落后的民俗,伴随着经济发展已经消失。但援非医生谢无界告诉我,2022年,他在非洲见过非常类似的一群人。
在这个民族里,不止是老人,从小孩到大人,生任何病都不医治,孩子可能只是发烧,他们就会直接把孩子扔下。
谢无界想要医治这个家族里的一个孩子,而这反而成了他被对方要挟的把柄。
这个故事,是从医院接到了一个特殊的“病人”开始的。
2022年,我被医院外派援非,在非洲最穷的国家布隆迪,见识过一次医院收治死人的奇观。
当时,医护人员是从一辆吉普车上,把那个“患者”分批“捡”进医院的。人都不完整了,院方却在急诊室里给他开了一张床位,还把我们这些外籍医生都赶走了不让看。
我到处八卦,才有个护士讳莫如深地告诉我,这种种破例,都是因为这个死人“带”了一个包,那个包里,全是象牙。
这是一个被大象“踩碎”的盗猎者。
非洲的医院原本很乱,我在医院里见过偷东西的、乞讨的甚至追债的、报仇的,什么人都有,而那一整天,竟然没有人敢动那个死人的袋子。
直到晚上,男人的“族长”和“族兄”来了。他们带走了装着象牙的袋子,把男人的尸体留下了。五天后,尸体发出恶臭,医院终于把他挪出了急诊室。
护士告诉我,这群人以家族为单位,终生游荡在边境线上,除了做生意和坐牢,几乎不来到城市。本来我还挺遗憾没机会长见识,谁知道就在我们援非任务的最后一个月,我突然接到了一个急诊电话。
这个电话,来自一个盗猎家族。他们指名要见我。
最开始我在电话里听到的是,有个护士问我可不可以破例回来加个班,急诊收到了一名鼻子里卡着异物的孩子。
这个理由给得很巧妙。当时我们已经在驻地隔离,准备登机回国,按道理是不会再去医院的。但鼻腔异物是一个很“术业有专攻”的病,我一个耳鼻喉科医生只要三分钟,别的医生弄就可能会死人。
我很轻易就被动摇了,穿着两重隔离服到了医院,手机也没带,打算快去快回。
医院里迎接我的不是熟悉的护士,而是一个穿着咖色西装马甲、有些瘦弱的男青年,看起来才二十出头。
他把我带到了一个孩子的病床前。我简单检查了一下,发现孩子鼻子里没东西,以为他是找错医生的患者家属,于是比划着告诉他,我是来找一个鼻腔异物的患儿的。
年轻男人笑着看着我,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他突然把右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揽着我往门外走。
这男人看起来文弱,手劲竟然奇大,我平时也有锻炼身体,却被他用一只手压斜了肩膀,只能勾着身子跟着他。
他几乎是把我拖到了医院的一个角落里。这里聚着七八个打着赤膊的壮汉,有的在用毛巾擦拭身体,有的在给洗好的鞋子穿鞋带,身边架着锅炉煮着东西,口中还唱着我听不懂的歌。
我一走近,男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用不太友善的眼神盯着我。
带我来的男人用一个腼腆的笑容,止住了他们的敌意,接着他把壮汉们守着的四个背篓拿了出来,在我面前一一打开。
第一个背篓里是一大堆木雕的手镯、项链。我逛过非洲的工艺市场,知道这是非洲特色的黑木,也叫紫光檀。
据说质量好的紫光檀,价格只比黄花梨和红木这种拍卖级别的木材便宜一点,属于大佬才懂的宝贝。这样一大筐,不知道值多少钱。
男人接着打开第二个背篓,里面是牛角做的摆件和臭烘烘的牛皮。
第三个背篓是上着锁的,里面厚厚地铺着一层草,男人扒开草皮,露出的白光差点闪瞎我的眼——是真的象牙。
第四个背篓男人没打开,他回头从第一个背篓里掏了两串手链,往我手里塞,一边用生硬的汉语说着“手链、礼物”。
非洲患者很爱送医生东西,可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猜想是不是为了刚才那个孩子?这么舍得血本,就算我不能收,也有些被打动。
虽然我不是儿科医生,但帮帮忙,好像也不是不行?
很快我就发现,我把这个男人想得太简单了。
看我态度软化,男人打开了第三个背篓,取出了被截成三节的象牙,一边拼在一起,一边用英语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描绘他们是如何在保护区里截住了象群。在一群大象中,一定要先向小象开枪,这样整个象群都会停下脚步,选择保护而不是进攻。
“成年象们很愚蠢,明明自己可以跑,但只要小象没跑,他们就会呆呆地挡在小象前,不会后退一步,即使看着同伴倒下。”
这时候他们就可以用很差的装备,一枪一枪剿灭整个象群,割下象牙。
“小象们也不聪明,事情结束后,它们还会一直呆在没头的母亲跟前,或者跟着他们父母的脑袋在车后面跑。”
叫内森的男人,似乎想要用这些说书一样的描述,告诉我这些东西有多宝贵。
他用手比划着劈砍象头的动作,带笑的眼睛里一瞬间流露出了杀意。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就在这时,一个护士跑出来拉走了我,倒是替我解围了。
她把我带回了刚才那个小孩面前。刚刚还没什么事的孩子,现在直挺挺地僵在床上,双手握拳、翻白眼、头向后仰着,四肢伸直,不停地颤抖着。
内森也跟了过来,叫着弟弟,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伸手触摸孩子,发现他浑身滚烫。幼儿体温快速升高,就容易出现这种抽搐的情形,叫做高热惊厥。
我赶紧将孩子的头扭向一侧,防止误吸,紧接着驱逐了围在周边的人,大喊着让护士把氧气和氧饱仪器拿过来,准备酒精棉球和体温计。
内森不肯走,在旁边一直叫着“估米”,应该是小孩的名字。两分钟后,孩子缓了过来,缓缓睁开眼睛看向他。
周围的人都欢呼了起来,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其实我什么都没做,高热惊厥过几分钟就会结束,我只是预防了他在这几分钟里喘不上气、呛到东西而已。
真正要给孩子治病,必须先弄明白他为什么发烧。我向护士询问孩子的检查报告,结果什么都没有,她告诉我最近病人太多,忙不过来。
我懒得听她找借口,从内森手里拿起一串黑木手链,塞到了护士手中,让她赶紧去给孩子做血检。
护士收了手链满意地走了。内森懵懵地看着我,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我不要你的手链,这样你还省下一条。”
内森挠了挠头说:“不对,救他,我们是不给东西的。”
看我似乎没反应过来,他接着说:“你帮我的父亲写一份证明,我才给你东西。”
内森带着微笑,十分耐心地告诉我,他不在乎我治不治他弟弟,他贿赂我,是想要我开一份医疗证明,证明他的父亲“近期不适宜坐牢”。
就像国内看守所不收传染病、不收刚骨折的患者一样,这里的监狱也不收有某些特殊疾病的犯人。当然,内森的父亲什么病都没有,他们实际就是想要一份逃脱刑罚的免罪书。
他找我去看他的弟弟,只是为了确认我的医生资质。要不是为了方便“勾搭”医生,他们本来都不会送弟弟来医院。我出手治病,纯属多管闲事了。
看内森刚才围在弟弟身边紧张的样子,我是真想不到他竟然能翻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刚才守着背篓的那几个彪形大汉悄无声息地堵在了门口。
我恼火地质问内森:“是谁让你把我骗来的?”
内森仍然挂着那面具似的微笑:“是你自己来的啊。”
来不及了。一个老头已经在壮汉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坐在了我身边。
他们都说了要坐牢,还背着几筐那样的东西,我又不傻,已经猜到他们就是传说中的盗猎家族,而这个老人,应该就是内森的父亲、传说中的大家长了。
我根本不敢抬头,垂着眼睛,只看到老人的腿有些瘸,拄着一根样子很奇怪的拐杖,像是捡的木棒自己做的。他身上有股非洲人都有的,很浓的香料气味。
内森指着老人说:“如果你愿意写这个文件,我的父亲可以给你5条黑木手链,2条黑木项链,一根象牙雕像……”
我笑了起来,用笑声掩盖自己的紧张,故作爽朗地问:“你们到底是干嘛的?”
我想看他们敢不敢把自己做的勾当说出来。内森果真沉默了两秒钟,但紧接着他似乎是和“父亲”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口道:“我们是布须曼族,我们靠捕猎动物为生。”
我假装惊讶:“这么说,你给我讲的那个捕猎大象的故事是真的?”
内森点头,我又问:“那你们杀死大象后,小象会怎么样?”
内森认真地回答:“我们会杀死小象,因为即使不这么做,没有成年象的保护,它们很容易被鬣狗杀死。而且有些人会通过小象,发现我们的踪迹。”
我试探着说:“这是犯法的吧。”
内森语气变得严肃:“不,死亡才是规则,狮子也会吃掉羚羊。”
“那些追着我们的人才是坏人,他们会要走美元、我们的猎物,有时连车上的汽油都不放过。”他说的应该是警察,“他们不但要我们的钱,还要人,来完成业绩。如果没有证明,我的父亲就必须去坐牢。”说到最后,他的语气甚至有点悲愤。
千说万说,就是让我帮盗猎团伙造假证明糊弄警察呗。看他们的样子,拿到证明也不会收手,万一老头拿着我开的证明,出去又惹了什么事,坐牢的不得成我了?
这个证明,无论如何不能开。
我很想直接拒绝或者跑路,但又担心惹他们不高兴,不说医闹,推搡一下扯坏了我的防护服,回去我的隔离就得重新计时,可能就会赶不上回家的飞机。
我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刚刚去给孩子做血检的护士终于回来了。
护士告诉我,孩子的血象很高,但新冠检查是阴性。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只给了一个非常保守的治疗方案:原有的抗生素继续一日一次,检测体温、必要时口服退热剂。
盗猎家族的人对这个孩子的病似乎真的不太关心,除了内森还在努力把我的医嘱翻译给他父亲听,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
医嘱说完后,护士要走了,我假装很自然地跟上,几个壮汉立刻向我倾了过来。
不得已,我承诺说,我会写这个证明,但得明天来才能写。
内森没有翻译这句话,皱着眉头问我:“为什么不现在写?”
我随口说:“我主管治疗孩子的疾病。成人的相关问题,我得查一查书才能写。”我编了个名字,说明天你找宇医生就好了,我还要给孩子查房呢,肯定会回来的。
内森点点头,把这些话翻译给了大家长。
这段翻译出奇的长,而大家长一直没有吭声。我能感觉到,似乎是大家长不信任我,而内森在为我说话。
我偷瞄了一眼,悚然地发现大家长正在盯着我。他长着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鼻子,歪七扭八的,明显是受过外伤又没有接受治疗、任其自愈的结果。
看来内森说的不假,他们这群人,确实受伤也不会进医院。
这个扭曲的鼻子,让大家长的神情显得更为阴森。他就用那样的眼神盯了我两分钟,看得我浑身冒冷汗的时候,终于,他冲内森点了点头。
内森十分兴奋地冲我告别,嘱咐我一定要回来。
他似乎在为得到父亲的信任高兴,而我,只能在心里偷偷说声对不起了。
我走出房门,一路狂奔上了车,心里想的是我必不可能回来了。结果,回到驻地缓过劲来,我就发现不对劲了。
开始我还在跟妻子报喜不报忧地说着今天的经历,不敢说盗猎家族那些事,只说自己今天碰到个高热的孩子,血象很高。
妻子是个儿科医生,一听就嫌弃地批评我不专业,孩子高热惊厥了几次你问了吗?血象高是炎症,你知道是哪儿的炎症吗?排除脑膜炎可能了吗?一日一次抗生素怎么够?
她叮嘱我,明天赶紧去做个神经系统查体,关键是排查脑膜炎的可能。
我心里有苦说不出。妻子在国内医院一线,为了不让她担心,我都是报喜不报忧,没想到隐瞒得太过,她真以为我在这啥事没有。
可是她有一句话说对了,为了让内森等人放心,我走的时候没有找其他医生接手那个叫估米的孩子,现在,我就是那个孩子唯一的主治医生。
我当时只想着骗取信任赶紧脱身,没想到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定时炸弹。
作为主治医生,我要是“临阵脱逃”,孩子出点什么事不得怪到我头上,甚至怪到中国医疗队头上?
更何况现在我知道有脑膜炎的可能,要是不去排查,和误诊有什么区别?万一真是脑膜炎,孩子这条命就交代在我手上了。
去,做完神经系统查体,至少把正确的医嘱交出去,找到接手的医生,这是医生的责任;不去,我占不着理,搞不好给中国医疗队惹一身骚,甚至害死一条性命。
第二天一早,我苦着脸坐上了急诊车。
直到再一次走进医院大门,我还在唾弃自己婆婆妈妈,不就是那万分之一脑膜炎的可能,至于又回来这虎穴龙潭吗。
神经系统查体做完,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真有脑膜炎体征。
看着面前这个孩子,我满心后怕。
前一天匆忙,我只觉得他个头有些小,脏兮兮的上衣过于宽大,男孩像是睡在里面一样。这次因为做检查脱掉了衣服,我才发现他这么瘦,肋骨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肤,因为缺少脂肪而毫无弹性,在腋下堆成一小叠。
不管这个孩子来自什么族,因为什么机缘巧合被我治疗,是我差点治死了他。
我甚至有点不敢面对跟着我的内森。虽然他说他们并不在乎弟弟能否被治好,但我总觉得,他是关注着我正在做的事情的,我对估米做什么检查,他都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只是什么都看不懂。
诊断脑膜炎的下一步是腰穿检查,这又是只有中国医生能做的,我至少要把这一部分做完,才能找人接手。
为了从仓库拿出我们捐献的腰穿包,我又问内森要了一条黑木手链,贿赂仓库总管。内森的表情十分肉痛。
两条黑木手链,这是他们本来打算拿来贿赂我的全款,现在全砸在小估米身上了。
回到估米的病床前,我让内森帮我脱掉弟弟的衣服,然后抓住他的手脚,让他露出后背,方便我做腰穿。
内森露出犹豫的表情,拒绝了我的要求。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个姿势很像他们抓到小型食草动物时捆绑动物的姿势,“把后背留给死神是危险的”。
我说检查结果出来我就给你父亲写证明,而且免费。
一提到会写证明,内森又高兴了。他非常积极地说服了大家长,告诉我我可以随意治疗估米。
我不太确定他们会怎么理解我提出的条件,但我听过一些本地人背后议论中国医生,做事喜欢拍照,把功绩看得比钱重要。也许他们也是这样认为我的——我不收贿赂,但要拿这个孩子做实验,换一份功绩。
随便他们怎么想,对我来说,站好最后一班岗才是最重要的。
内森答应帮忙,但到真的动手时,他又显得十分紧张,肩膀高耸,恨不得用肩膀把耳朵都堵上。
我开始进行逐层麻醉,小男孩吃痛哭了起来。
一听到弟弟的哭声,内森似乎也有点慌了,一反之前游刃有余向我施压的样子,努力握住弟弟的手脚,一边闭着眼睛喃喃地安慰着弟弟。
盗猎家族的其他人都凑了过来。他们的神情与其说是担心估米,不如说是看热闹,也许是没见过中国医生做手术,也许是没见过内森如此失态。
左手固定穿刺点的皮肤,我稳了下心神,右手发力开始进针。针从第三、四节腰椎之间穿入,沿棘突方向垂直进针。一般来说,握针的手会感觉到一种阻力由重到轻的“落空感”,这种感觉有两次之后,缓慢抽出针芯,就可见到脑脊液滴出。
但这次手感有些不一样,针进去了差不多4厘米,始终没有第二次落空感。
我毕竟没有给孩子做过腰穿,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准不准,不敢向前,赶忙抽出了针芯。针芯取出来后,却并没有脑脊液的痕迹。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天气太热了,又穿着两层防护服,一群彪形大汉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我,让人几乎要窒息。
我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可能是针的角度不对,可能是没有穿到位,我选择相信自己的手感,再往里进针。
屏息凝神,我再次插入针芯,慢慢使劲——突然,熟悉的落空感从针尖传来,我感觉自己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抽出针芯,脑脊液随之滴出。旁边的大汉不知道发生了啥,也跟着欢呼起来。
我取了2管脑脊液,告诉他们我要送去化验,嘱咐内森压住穿刺点,接着匆匆冲出了病房。
医生的职责我完成了,接下来,该为自己的后路考虑了。假借送化验的名义,跳上急诊车,抵达比利时医院,拿到化验结果,把新的医嘱交给护士,一切都是如此完美——
打开医院大门,我傻眼了。
说好要等我的急诊车,不见了!
急诊车司机提早下班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但这次是真的要了命了。我在原地呆站了几秒钟,已经在想要不要靠11路跑路时,背后传来了内森气喘吁吁的叫声。
一转身,内森手里拿着一个象牙雕刻,就是之前打算拿来贿赂我写证明的那个。
坏了,这么快就找来了。
不等他说话,我立马开口道:“你能不能帮我送一份材料?”我把两管脑脊液交给他,说这个特别重要,关系到小估米的生死,得检查完我才能写证明。
说实话,这个借口用得我自己都心虚了,内森却问都没问,拍拍胸脯,把象牙塞到口袋里,紧紧捏住两根试管,跳上了自行车。
这小子好像比之前还信任我了。
我心生愧疚,又告诉自己没必要,怎么说这也是盗猎家族派来的眼线,支开他才好跑路。
没想到,内森走后没几分钟,我还在疯狂拨打急诊车的电话,一名护士就突然出现,把我“请”回了病房。
她告诉我,孩子做完腰穿后好像不行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我以为真的是自己判断失误造成脑疝,吓得一路跑回病房检查,可很快发现,孩子只是浅昏迷,并不是病情恶化。
我心里犯嘀咕,站起来想解释,左右一看,发现不对劲。短短几分钟,病房里已经完全变了个氛围,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动声色地堵住了离开的门。
没有内森,没人能帮我沟通,他们也根本不打算跟我沟通。
病房里一片死寂,我能感觉到防护服里用来吸汗的布条黏黏地贴着我的脖颈,呼吸越来越沉重。
大家长抬着下巴,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护士向我翻译:
“他的意思是,孩子已经这样了,他们不准备治了;你拿孩子实验的事情,他们也可以不追究。但是你许诺的证明,必须现在就写;当然他们许诺的东西,也不会打折扣。”
我一肚子火发不出来。“这样”是哪样?我这边拼了命的治,你那边就开始要赔偿了?这tm不是碰瓷吗?
我请护士帮我翻译,孩子还有救,他目前的昏迷和我的操作没有任何关系,是我一直在救您的孩子。
结果大家长的眼神变得更加凶狠了。
我立马就怂了。人在屋檐下,没必要硬刚,我必须说些他们相信的话。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沟通有多艰难。上次离开时我给内森的借口是,我是医生我肯定会负责、会回来,他相信了,而这招对这个大家长显然没用。
他不相信什么医生的道德,他会相信的,也许只有交易,只有我真的成为他们的同伙。
我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瞄准了唯一一个“外人”,护士。十分钟前,也是这个护士暗示我,想拿药治疗孩子,她得收点“过路费”。
我用英语对她说,你想要什么,去告诉“那位先生”吧,就说是我要的,拿到这些东西后我就会写证明。
只有我收了贿赂,大家长才会相信我们“交易”达成。正好,护士要贿赂,大家长想给贿赂,索性让他们左手倒右手了。
护士依言问大家长要了东西。说来好笑,把东西给出去后,大家长看我的表情突然变得温和了。
这一番折腾完,内森也回来了。看到内森举着报告出现在地平线那头时,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他把差事办得很完美,检查结果显示,估米确实是病毒性脑膜炎。
我把对症的医嘱交给了护士和内森。我告诉内森,到了复查血常规的日子,我会像今天一样再来的,到时候我会把他父亲的证明带上。
内森十分信任地笑着点头,跟我挥手再见。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下了医嘱,找到了负责的护士,这一次,我是真的没必要回来了。虽然我想用这个交易,让盗猎家族继续重视小估米,给小估米交医药费,拖一天算一天,但如果他们自己不肯治,那我也问心无愧。
这件事里,只有一个人我稍微有点对不起,就是始终信任我的内森。也许他还在期待我和他父亲达成交易,让他长长脸呢。
不过,就算我再心软,也不可能回来了——回到驻地后没多久,我就开始发烧了。
说不准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去医院时感染的,我只庆幸,自己至少在倒下前给小估米留下了正确的医嘱。
在来非洲的飞机上,我就和同事聊过,如果在这里感染新冠怎么办。我们对非洲的医疗条件都不乐观,如果不能自个挺过来,也许真的会死在这片陌生的大陆。
我还记得那时候有同事告诉我,特殊时期遗体是不能上飞机的,只能烧成灰,放在铁桶里带回去。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好像都看到了女儿抱着我的遗像在哭,差点就要给妻子发遗书了。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
跟盗猎家族约定回到医院的时间已经过了,我心里一紧,给医院护士、值班医生打电话,对方都回答说不知道什么小估米。
那帮人不会已经看破我的缓兵之计,直接出院了吧?小估米到底还活着吗?
我想去医院,越想头越昏,竟然挣扎着睡着了。
临近中午,我被“啪”、“啪”像是小鸟撞在玻璃上的声音惊醒,仔细一听,是有人在往我们院子里扔石头,一边叫着“宇医生”。
我戴上口罩去了围墙旁。围墙那一头,是一个我从没想过会出现在这的人——内森。
来不及管他怎么找过来的,我连忙问内森他弟弟怎么样了?
内森摇了摇头说,还是在间断发烧,还是像你走时那样睡着。
情况不太乐观,主治医生不在,这里的医疗条件又这么差,估米完全是在生扛。
说着,内森又拿出了几条黑木手链和那个难看的象牙制品,还有一张纸,隐约可以看见上面是印刷体。
我想这肯定不是我要的体温及氧饱的记录,而应该是他爸爸的免罪书。
我指了指自己的口罩,又指了指紧闭的大门,告诉内森不要过来,我发烧了,我可摸不了你那张纸,写不了字。
演戏演全套,我扶着脑袋回了房间。本以为可以睡个好觉,睡到迷迷糊糊又被吵醒了。是内森在外面唱歌,音调有点耳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那群大汉在唱的。
我强撑着爬起来,跑到院墙旁问内森怎么还不走?
内森好像没听到一样,絮絮叨叨地说,宇医生你知道吗,我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自行车在面包房门口排队接货,还看见几个醉汉在排水沟睡觉……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但病了这么长时间,我确实有些想念外面的风景。我有了一点兴趣,主动跟内森搭话,问他刚才唱的歌是什么意思?
内森用他勉强的英语解释说,是一首教一个人坐牢后该做什么的歌。
我脸色变了,他好像没察觉到,继续给我翻译歌词大意:“进了牢房,要先找到同乡、兄弟,告诉他们街上的景色、外面发生了什么,告诉他们的家人现在被照顾的很好。”
“在牢房里要谦卑、要忍气吞声,要保住性命。做羚羊的时候要做羚羊。雄狮有锋利的爪子和牙你没有。”
“监狱不是泥沼,这里可以学很多东西,你不能放弃,要不断学习。”
这歌词真够诡异的。我突然有了一点怀疑:“如果我写了那份证明,你们就都不用坐牢了吗?”
内森靠着对面的墙坐了下来,用手不断地摆弄着身旁的草,沉默了一会,他说:“叔叔会顶替父亲去坐牢,如果还有下一次,就是我去。”
他一直在努力要到的证明,原来不止是他父亲的免罪书,还是他自己坐牢的判决书。
我脱口而出:“这不公平!”
这句话好像触到了内森的某个逆鳞,他突然扭过头冲我大喊:“一个家庭必须得有一个头象,他必须衣着光鲜、他必须昂起头,因为他代表了整个家庭!无论谁死了、进了监狱,这只头象都会代表家庭的意志活下去!”
这句话从语法到句子完整度都很高,内森喊出来的时候,没有一点磕巴,我猜他一定听过、说过这句话很多次,甚至他们全家无数人,咀嚼过这句话无数次。
这句话里有一些我无法撼动的东西,然而这东西要碾碎的,正是我面前这个少年的生命。
我们沉默了一会。我回房间拿了一桶泡面,没说什么,扔给他,让他带回去尝尝。
来非洲的时候,我一共带了三碗泡面,一碗刚到这吃,一碗过年的时候吃,一碗走的时候吃。我把最后这碗让给了内森。
第二天同一时间,内森又来了。
和昨天一样,他和我絮叨着一路上的见闻。我觉得他好像知道自己可能会去坐牢,在珍惜自己“放风”的这段旅途,于是没有打断他。
我问他估米怎么样了,他回答说,估米已经15个小时不发烧了,但还是没醒过来。
我先是一惊,接着忍不住欢呼一声,告诉内森,不发烧就是好转了,我们暂时获胜了。虽然别人看来他弟弟还在昏迷,但我知道,这下胜率能有一半了。
内森后知后觉地跟着欢呼起来,立刻要跑回去阻止父亲给弟弟准备棺材。
没过几个小时,他再次出现在围墙外,这次,他神情非常沮丧。
我问他是不是弟弟又开始发烧了?
内森摇了摇头,直视着我问:“你是不是在骗我?弟弟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猜想,内森把我的消息带回医院后,一定被其他家人质疑了。但我也没法给出保证,任何医生都无法保证病人一定康复。
内森没有因此生气,只是平静地继续说:“父亲说,你是他见过最狡猾的猎物,你反复告诉我们弟弟会好转,是为了让医院挣更多的钱,因为医院给你的钱是干净的,而你是绝不会在单子上签字的,就像弟弟绝不会醒来一样。”
我确实不打算在单子上签字,我无法反驳。
接着内森笑了,他说:“宇医生,我知道不是父亲说的那样的,你在救弟弟。你做的事情都很特殊,都是我之前没听过的,还给我送了泡面。”
原来他都明白。原来他不是被我骗了,而是真的相信我,也真的在意弟弟。
我说:“你也觉得我很狡猾吗?”
内森摇了摇头:“你不像狐狸,你像牛虻,会刺一下,让人有一点痛。”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因为我之前也已经放弃弟弟了。你做的事让我有一点痛。我很谢谢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想起做腰穿那次,嘴上说着不需要我治疗弟弟的内森,听到弟弟的哭声时,自己也像是要哭了的样子。
他拼命地抓住弟弟,想要帮我做好手术,即使他不知道那有什么用,即使他明知道家人们并不在乎弟弟。
他跟我讲过大象的故事,照顾小象的大象是“愚蠢”的,聪明的动物只会不断前行。估米昏迷那次,不是他们讹我,而是在他们看来,孩子昏迷就没有必要治疗了,在荒原上,昏迷了的动物不会有机会再站起来。
那是他曾经相信和生活的世界,弱肉强食的世界。可是现在,他心里好像有些东西正在改变。
我问内森:“那你父亲的疾病证明呢?谁来写?”
内森笑着说,还有其他医生,你不用管这件事了。
我如释重负地笑了,但笑着笑着,心里仍沉甸甸的。这个结局仅仅是我轻松了,内森的命运没有改变。
内森试图宽慰我。他说监狱没有那么不好,比如他的英语,就是在监狱里学的。
我问内森:“多少钱你就不用坐牢了?”
内森摇摇头说,他们不会贿赂政府官员的,因为那些人会越要越多。他们要省钱,让一部分人娶媳妇、生孩子。
我说:“这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吧。”内森点了点头,我又问:“那你父亲为什么不去坐牢?”
我越说越生气:“对、对,他是头象,他很伟大、很多事情只有他能做,但大象会去保护小象,会让小象成为大象,你父亲只会牺牲你们保护他!”
可能是很多单词是内森第一次听,他反应了一会,才反驳道:“草原上的生活很危险,遇到威胁整个族群的危险,我们必须舍弃那些弱小的,保证最强大的那个活下来。”
我也急了:“如果连弱小都保护不了,遇到危险总是靠抛弃弱小来延续种族,那我觉得这个种族还是趁早完蛋吧!”
内森固执地摇头,说我没有家族观念。
我给他带来的一点点动摇,足以让他为弟弟多一点耐心,却不足以让他放弃牺牲自己。
临走时,我告诉他不要放弃他的弟弟,还是有希望的。
他没有答应我,就像我也无法允诺他,弟弟一定会醒过来。
漫长的两天后,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自由在院中走动,甚至跑两步了。但这时候,我已经没什么心思去医院了。我害怕听到估米或者内森的结局。
中午,在院子里遛弯的我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宇医生!”
我向院墙看去,内森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那里。
非洲人一生中必须有三身西装,一身是成年的、一身是结婚的、一身是参加葬礼的。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就明白,估米应该是死了。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挪动步子向他走过去,但内森没等我走近就喊了起来:“宇医生,谢谢你,我的弟弟醒了!”
我来不及反应,震惊地问他:“那你为什么穿着西服?”
内森说:“我的叔叔死了。因为父亲还在被扣押,他们独自去埃塞俄比亚交易了,被另一伙人打死了。”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弱肉强食”,我脑子里再次响起这四个字。
内森一直在对我说,他父亲是“最有价值的人”,“可以巧妙的设计围猎计划,如何躲过叛军、边警,还知道在哪贩卖、向谁贩卖这些猎物更赚钱”,所以要救父亲。
我愤怒于他们把生命分成三六九等,可这就是结果,父亲没有去,更多人牺牲了。
他们到底是选择了弱肉强食的世界,还是根本没得选?
我问过内森,为什么不换个活法,比如说种地,比如说拉香蕉,比如说考警察……
内森当时说,不可能的,我们没有地,种地要去租,而且费用很高,年景好了就是温饱,不好就是颗粒无收。拉香蕉、开出租车是要本钱的,考公务员要关系,这些我们都不可能。
他说他们也会做一些“兼职”,比如下雨的时候,他们会拿着铲子等在路不好的地方,帮人把车子挖出泥潭。又比如油荒的时候,他们会替人排队加油,排一天正好拿一天的饭钱。
不下雨、不闹油荒的时候,他们还是得冲进荒野,追逐大象,用动物的骨头换钱。他们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可是也根本没有成为赢家。
猎枪很贵,车很贵,油很贵,每次进城分销猎物,他们都要给警察一大笔钱,警察很精明,不要工艺品,只要美元,“他们是吃人的恶魔”。内森第一次说这些话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种族完蛋”,我的话说得太傲慢了,在富足到可以养活所有人和贫穷到灭绝之间,就是有那么大一片荒原。不管落到哪片土地上,人只要活着就会挣扎,想尽一切办法,想多活一天,就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希望。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内森突然向我鞠了一躬:“宇医生,如果你当时就写了那个替罪书,叔叔会去坐牢,死的也许就是我。所以感谢你,让我活了下来。”
这句感谢,我受之有愧。
内森站在原地,认真地注视着我,说:“宇医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是去坐牢好,还是去参与下一次交易捕猎好?”
我给很多人做过很多建议:上一本的尾巴学校,还是二本的头头学校;去泰国还是三亚,买裤子还是裙子,但从没有一个选择让我这样难堪。
因为这两个,都是最坏的选择。
我张着嘴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内森却好像明白了,他挥挥手向我告别,祝我尽快康复,“如果可能的话,来监狱里看看我吧,给我讲讲外面的风景,就像这几天我来找你时一样。”
隔天早上,我终于打开了驻地的门,第一次想要出门散步。我在门口发现了一个袋子,袋子里是一堆黑木手链。
内森留给我的黑木手链
讲完这个故事,我和谢无界都沉默了很久。
内森的选择到底对吗?这问题真的太不好回答了。
我想起之前看的一个视频,里面是一个黑人,背着比自己还高的香蕉,踩着一辆摇摇欲坠的自行车,在山路飙车。视频文案特别欢乐地说,“疾驰的人生不是不用刹车,而是减速了就跑不赢生活”。
我发现这并不是一句好玩的话。
因为后来有人解说,这人运一趟香蕉,一挂能赚2欧元,挂成视频里这样,一趟能赚104欧元。一个星期最多运输五次,实际收入最多一千多。他还要养家。
没人不想活着,就像内森也一定会在抱住弟弟的那一瞬间感觉到不想舍弃。
但对他们来说,拼命跑快一点,就是唯一活下去的方式。
为此他们必须舍掉刹车,甚至舍掉亲人和自己。
那个视频底下有许多评论,讽刺的,打趣的,怜悯的,或者问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的。在众多的评论中,有一条被顶到了最高赞,也是这条让我印象最深——如果可以,尽量不要去嘲笑拼劲全力去活的人。
“换个环境,那个人也可能是我们。”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