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知乎 钱某某
故事背景 20号我从慕尼黑飞国内,飞机是12点05的,我十点钟就已经过完安检进入等候室,抱着手机看小说。 不多时,一位大约三十五岁左右的女子在我身边坐下来,一开始没觉得什么,但是没几分钟就觉得气氛诡异,抬头望她,才见她正泪如雨下。 她大概是找纸巾,没找到,我从包里抽出纸巾包递给她。她也说不出话,一边哭一边揩眼泪,等她稍微平复一些的时候,我把自己泡着枸杞的水递给她,“喝杯水吧,哭多了会头痛,飞机要飞好久呢。” 她大概一路子都没有好好照看自己,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好多。我说,“兴许你可以把我当情绪的垃圾桶,你有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倒给我这个陌生人。” 她扑哧笑了出来,带着泪花的笑,真可爱。她说,“我是喜极而泣。” 我惊诧地望着她,“看来,你有一个好故事,”我说,“正好我写稿子需要素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她写下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练就了这么一幅不要脸的德性,就喜欢收集人家的故事,为此我还采访过好几位外国的作家以及在外国的华裔作家包括罗令源等等。 我把我采访过作家的事情告诉她,好叫她知道我肯定不会随便乱写,纯粹就是为了故事本身,不,为了事实本身。 距离飞机起飞还早,我请她去机场咖啡厅喝咖啡,她便为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故事被我经过了一些晕染,但依然使用第一人称我,增加代入感。
就要登机飞往国内了,我感觉如释负重。 我跟我的先生是在我读大学时候认识的,那年我二十一岁,他二十三岁。我的专业是外语,他是我们学校跟外国一所高校合作项目的交流生,来我们学校交流一年。 有一天,老师告诉我们,我们每个学生需要陪同二至三位外国学生参观游览上海。我需要陪同的是斯蒂芬妮,尤纳斯和丹尼尔。 见到丹尼尔的那一霎那,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他竟然同样如此感觉。 外国人性格直接,心里有话便直接说出来,他郑重其事对我讲,说见到我犹如见到故交,并且一见倾心。就这样,我们算是一见钟情吧,迅速陷入了热恋之中。 那时候,黄浦江两岸落尽风情,也留下了我们单纯而美好的身影。我的大学生活,因为丹尼尔的存在,也变得充实且丰富。似乎我的人生路中,铺满了彩色水晶一样。
我的老师还有父母总是警告我,说外国人开放,可能不靠谱,叫我不要太认真,要懂得保持距离。 其实我也不曾在意那么多,我觉得只要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就好,至于他以后要不要娶我,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更没有期待过。 那个时候,大学里的留学生宿舍监管还比较严格,外人不能随便进出。为了能够跟我住在一起,他专门在校外租了一个房子,是同别人合租,但我们那个房间是最大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是丹尼尔总是很用心布置,到处都散发着浪漫温馨的气氛。 一个学期之后,丹尼尔需要返回自己的国家,临走之前,我们两个拥抱着彼此,恋恋不舍。 他一步三回头,快到安检了,又要跑回来,跟我说,“乔,你放心,我回去之后一定争取下个学期再过来,请相信我!” 我还当他就是安慰我,并不真的往心里去。我可从来不相信白马王子的童话故事。 结果下个学期他真的来了,他都没有提前跟我打招呼。看到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捧着我喜欢的提拉米苏的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惊呆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似的。 我喜欢提拉米苏,不仅是因为喜欢它的味道,也听说提拉米苏的意思是,“如果爱我,就带我走。”
来中国之前,他还专门学了半年的汉语,而为了能够赢得我父母的支持,他又学习了烹饪中餐,我的父母最后也被他俘虏了,我自然也相信起他的认真,对他也格外珍重起来。 我读大四的时候,他也得返回祖国写毕业论文了,但是距离并没有阻挡我们的恋情。丹尼尔每天都会给我写邮件,告诉我他每天都做什么,也问我每天做了什么,还要跟我视频,若是一天见不到我,他就觉得生活索然无味。 他常会无厘头地说,“哦,上帝,你怎么能让我跟我的女人相隔东西半球这么远呢......”
他还总是从家里寄一些关于外国大学的资料给我,希望我本科毕业以后能够申请一个外国大学的硕士,他自己也要读硕士,所以希望我能够跟他申请同一所学校。 但我并不是特别想去国外留学,我觉得在上海工作挺好的,离父母也近。 丹尼尔知道我不想去读书的想法,都要急了,他忙解释,“其实读书只是一个让你出来的理由,我就是没法不想你嘛,想让你赶紧来。” 但是在外国读硕士这个理由真不怎么吸引我,丹尼尔熬不住了,他交完本科毕业论文之后,又赶紧办了签证来到上海,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父母和姐姐,光是礼物就拖了两个大箱子。 见到他们的时候,我父母都在我耳边叽咕,“哎,你看他对你多好,还上哪找这么好的男人。” 丹尼尔在机场见到我,就在很多人的注视下,跪在我身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婚戒,他问我,“你愿意嫁给我么?” 那一刻我觉得我真是自带光环,成为电视剧中的女主角了,我怎么会那么幸运呢?是不是我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学业顺利,爱情婚姻也顺利,我的内心满溢着幸福。后来我才明白,上天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总有一天它要让你吃点苦头,要不然这人生就不叫修行一场了。 我在双方父母的注视之中接过了婚戒,回答道,“我愿意。” 我们很快结婚,应该也是我的所有同学们当中结婚最早的吧。记得当时同学们无不对我露出艳羡的神情。 结完婚之后我自然是要跟着他去他的国家。他的父母先行乘机离开,丹尼尔和我则是坐火车,要从上海到北京,再从北京到莫斯科,然后再去他的国家,整个路程我忘记多久了,大概六七天吧,我们把这趟行程当做蜜月之旅。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国家,看到别的肤色的人种和别样形态的国家,而且一路上从南到北,再从一个欧洲的国家到另一个欧洲的国家,整个文化氛围、异域风情的变化,今时今日都深刻印在我的脑海中。 抵达之后,丹尼尔在一家基金会的支持下读硕士,我闲了两个月,就是在家做家庭煮妇,但是丹尼尔的奖学金有限,支撑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实在紧巴巴,仅能温饱,无法负担旅行之类。 可我们两个那时候都酷爱旅行,没有旅行,岂不是要在家里憋死。 我便去找工作,巧的是一家公司需要一位会外语的汉语者,负责与国内客户的对接工作,工资也很可观。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宽松了很多,周末又可以去这里去那里玩了。 但是不管是生活紧巴还是后面好一些,这些都不影响我们的幸福甜蜜。丹尼尔很疼爱我,为了多陪我,他宁愿把书借来拿回家里看,也不要泡在图书馆里。 在家的时候总时不时给我切好水果,为我做中餐吃,没事的时候便去河边或者购物商场散步和消遣。也常常去花卉市场,一起买花买花盆,一起种花,再看着花朵吐露心蕊,享受那种慢生活的美好。 丹尼尔写硕士论文的时候,研究的东西与中国有关,我也给过他很大的支持,为了答谢我,他特意带我去瑞士旅行,我在瑞士旅行的途中,怀上了孩子。 怀孕确定的时候,丹尼尔激动坏了,还在诊所的时候,他就抱着我转了好几圈。 我简直成了丹尼尔的掌上明珠,走路他也要搀扶我,生怕我摔倒。买来很多孕期书籍,了解胎儿的发育,照着食谱做饭,规避各种可能发生的风险,定时带着我去上与生产有关的课程,陪我做孕期体操等等。 我的父母同样很高兴,他们逢人便讲,“我们闺女也不知道上辈子修来怎样的福气哩......”我也常常问身边的神,如果这个神存在的话,“我总觉得我幸福的虚幻过头了,别有一天给我什么我受不了的打击吧?”
但那时候提出这问题,我都笑我自己傻。就算有什么打击,只要夫妻同心,有什么好怕的呢?天,谁知道后来,我们根本再也无法同心。 在产房的时候,丹尼尔也寸步不离,那时候我也经常读国内的信息,有的说这个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她老公还在出差啊;这些事情,我就觉得这些事情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很遥远的事情。 但是后来我发现,世上很多事情的发生,就是那样不可思议,就像丹尼尔的变化。 生完孩子头一年,丹尼尔再也不触碰我,那一年是他毕业后找工作的一年,他不想错过宝宝的每一个瞬间,所以对找工作的事情不是特别上心,他好像特别喜欢做奶爸和家庭妇男。 路上抱着孩子,他都觉得特别骄傲,遇到别的推着婴儿车的父亲或者抱着孩子的母亲,他都要停下来跟对方交流育儿心得。 头一年带孩子很累,我对房事也没多大的兴趣,自然并不介意。 而且我跟丹尼尔天天早上晚上白天都在一起,除了没有性,其它照常。两个人的生活,在对方眼中,澄澈如明,不存在怀疑出轨的问题。 第二年,依然没有性,我开始觉得难过,毕竟我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有这方面的需求。 有一晚,我把孩子送到了爷爷奶奶那里,回到家特意准备了红酒蜡烛晚餐,穿的非常性感。因为那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女人的情欲袭来,自慰也不管用,它是延绵的情绪,越压制越强烈。 可丹尼尔看到我,只是轻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回到卧室睡觉,还把卧室门锁了。身体被压抑,情感被压抑,我觉得仿佛掉入一个什么粘稠的境地里去了。 第一次,我觉得莫名其妙,没有说什么。但我的心里开始涌入可以称之为荒凉的东西。可是他的母亲安慰我,兴许是因为他陪产的时候看到了你生孩子的场面,有了心理刺激也不一定,要耐心。 那之后,总是把我像小公主一样对待的他,开始把我当成空气。他会故意避开跟我一起睡觉的时间。如果我晚上睡觉,他就晚上看书,白天睡觉。如果我白天睡觉,他就选择晚上睡。 那样的状态持续了半年,我终于受不了,提出跟他谈一谈,他却很惊讶的看着我,“谈什么?”他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他甚至觉得我提出谈一谈这个问题,都很没有必要。 包括我提到性的时候,他说,“性不过是生活的点缀,并非必需品。何况你都是有孩子的女人了,哪个做了妈妈的,生活重心不是往孩子上面倾斜,你怎么尽想这些事情。”带着数落的口吻。
这种事情我在国内的报道中看到过,一些批判男子婚后,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就不愿意与妻子同房的事情,但是外国人也这样,我当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产生了这样的认知,其实这个认知比较傻:原来全人类归根结底都一样啊,有些事情这个国家的人会发生,自然同样会发生在另一个国家的另一些人身上。 我觉得我胸腔中渐渐积累起一股说不出的怒火,但我依然隐忍着。
又半年过去,丹尼尔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了,如果是他烹饪使用了厨房,碗盘都堆积在桌子上的话,他会等着我去收,其实我觉得这也没什么,本来这也是我的分内之职。 可是如果是我使用了厨房,给大家做了饭菜之后,加之带孩子没有立即收拾好的话,他就会批判我不整洁之类。 生活中的这些,后来几乎每天他都要说无数次,哪怕是我已经把家里的角角落落,甚至是马桶都刷的可以照镜子了,他依然能够鸡蛋里挑骨头。 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爆发了,我把不满和怨气发泄出来,可是没用,他不跟你吵,如果真吵的话就好了,他把自己关入卧室锁起来,就是不理会你。 哪怕你哭了,他也当做看不到听不到。就好像你的伤心不过是自作多情。 那个家,一天天变成我的牢笼,身处其中,满满都是窒息和压抑。对,以前有多幸福,现在就有多窒息。 我把这种状况告知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说,“其实这种状况早在他青少年的时候就发生过很多次了,”他的母亲解释道,“有一天他突然生我气,不理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好几天,任凭我怎样叫他都不出来。我想跟他沟通,可是他心门紧闭。” 他的母亲继续说道,“我的经验是,不用理会他,过段时间就好了,你要有耐心。”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确好了,又开始正常地跟我交流和说话,一个月里有了三次性生活,那对我简直就算是恩赐了。一个月之后,他又把自己封闭了。 有一天,我气的拍他卧室的门,“如果你对我不满,请你说出来我改正!还是说,你自己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对你自己不满?!继而把你自己对自己的不满,施加到我的身上?可是如果仅仅因为工作的话,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作有的是,愁什么呢?” 他不回复,整个房间除了孩子在玩玩具的声音,一片死寂。我听到房间里插在花瓶里的玫瑰,暗夜中在凋零的声音。甚至喝水,我觉得就跟在喝寂寞一样。 这种孤独寂寞,甚过我以前一个人时候的孤独。一个人的孤独甚至是好事,可以让人能够观察自己的内心,或者在平静的状态中深刻的观察事物,品味生活,或者更投入的工作。 甚至能够让你去思考诸如“我从哪里来”这样的哲学问题,或者触及“生与死”这样的生命本质的话题。 可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孤独,它是给你心里挠痒痒,叫你坐立不安,叫你精神紧张,叫你感觉犹如一次次被从寂寞中席卷而来的大浪拍打偷袭一般。 或者毋宁说是寂寞,因为孤独是饱满的,而寂寞让人发慌。
孩子四岁了,已经上幼儿园一年了,丹尼尔却越来越宅,甚至连家门也很少出,只有周末的时候才跟我一起去超市采购日常吃喝用品。 而他并不觉得他的生活很丧,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生活要比那些上班的人好千万倍。 我和他的母亲都劝他出去工作,可是一提工作他就反感这两个字,叫我们住嘴。 我到现在都不懂,为何一个硕士毕业的人,居然拒绝工作,而整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有一次他一位自创公司的同学请他去帮忙,给他的酬劳非常可观,他也拒绝。 可是家里一切都需要花销啊,他想做奶爸那就做奶爸吧,那我继续回去上班。 可是我上班也被他看作是罪恶的一般。 回到家他总会恶狠狠地看着我,骂我一句,“你怎么能够这么狠心,孩子这么小,你居然可以一整天不在家!”他又说,“孩子的福利金和儿童金都有,完全够用,你就不能多陪孩子一年么?”他不知道对我而言,孩子重要,可事业也很重要。 何况孩子已经四岁了,白天他在幼儿园大半天,带孩子主要也还是下午和晚上,即我下班回来之后。 再然后,如果我尝试跟他沟通,他要么抱着孩子去他母亲那里,要么跟孩子出去玩,反正就是不跟我说话。 那个家真真成了我的坟墓,每天下班到了家门前,万般地不想进,可是又不想被骂尽不到母亲的责任,不管工作多辛苦都要赶紧去陪伴孩子。
晚上我常常站在外面看月亮,有一次发生月食。我看到月亮那丰腴而金黄的肉体被吞噬,被一种可怕的暴力吞噬,就如同我一样。 这样的生活我过了四年之久,我觉得自己都快憋成精神病了。 就是最近不久,过圣诞节,家里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我提出圣诞节之后跟丹尼尔回到上海居住的建议,我想着,兴许可以换个环境试试。 毕竟那里是热闹的,而且我们也的的确确好久没有回上海了。 结果这个以前总是喜欢往上海跑来见我的人,竟然甩出一干的意见:你们乱七八糟的...... 我不否认这里还有一些问题,但是就这样被赤裸裸地拿来当做攻击我的工具,并且带着强烈的偏见,还真是让人窝火。 这是我们冷战很久以来第一次开热火,但是这热火一开,我做出了离婚的决定。 现在坐在这里,等着回国的飞机到来,感觉自由了一般,如释负重,也好像,那个被吞没的月亮,被魔鬼从嘴里吐出来,劫后余生。 后记 她讲完的时候,我提了几个问题,一个是孩子归谁抚养,提到这个的时候,她又眼泪簌簌而下,很显然,她没有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毕竟孩子是从小在外国长大,好在,丹尼尔的父母许诺她,可以经常来看孩子。 还有一个问题是,有没有带丹尼尔去看过心理医生,说不定他童年经历过一些创伤。她的回答是,尝试过,但是他拒绝。 不过他的母亲说他曾经受过打击,具体什么事情却不愿意告诉我。对此她觉得无能为力,如果一个人不想改变,外人做多少事情都是没用的。 这个故事仿佛并没有杀人见血那种赤裸的冲突,但是想象一下,仿佛你置身孤岛,四周都是死水,你被囚禁在那个岛上,想一想都觉得压抑。 我想到了婚姻中的冷暴力这个词,冷暴力,杀人于无形,它不是那种一剑封喉式的,而是在日积月累天长日久中,一点一点蚕食你的意志和耐力,你的信心和对生活的向往。 我也想起来读过的周晓枫的一篇文章,名字是《针尖上的天使》,讲述的是友谊的断裂,却似乎很能形容这种婚姻中死寂的状态。 “交流如此困难和陌生,我们变成了语言互不相通的人,却以为嗓门大些,再大些,就能彼此理解。渐渐,像两条陷入困境的鱼......” 到最后,还谈什么挽救呢?那种感觉,就像看着断尾的鱼慢慢濒死,最后只能手起刀落,将痛苦终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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