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合上早就记住哪一页有什么照片的资料夹,身体靠在椅背上。眼睛深处隐隐作痛,脖子也很僵硬。他用力伸直双臂,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坐在斜对面的后辈刑警抬起头,和他对望了一眼。高大的年轻刑警苦笑着。
“你好像很累,今天就早一点回家吧。”
张亮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八点多。
“对啊,即使留在这里,也不可能等到什么好消息。”
后辈刑警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后,微微站了起来。
“听说最近专案组的人晚上都不留宿了。”
张亮用鼻子吐了一口气,“对啊。”
“这起命案到底要怎么解决?”
“不知道。”张亮偏着头回答。
最近每天都开侦查会议,但报告的内容一天比一天无聊。
目前的侦查重点在於调查本案和今年春天,在本区及附近发生的强盗事件之间的关联,因为两起案子都是独居的老人家中遭到窃盗,犯案时间和弄乱房间的方式都有共同点。原本和张亮搭档的柳川立刻着手那起案子的侦查工作,整天都单独办案,从来没有向张亮打过一声招呼,对张亮来说,行动反而更方便。
张亮认为这起命案和另一起入室抢劫老人的事件没有关系,那个事件只是一起单纯的强盗案,最重要的是,那个事件中并没有黄花遭窃。
他不忍心责备专案组的人,他们并不知道盆栽被偷的事,或许有接到报告,但可能他们认为和本案无关。如果张亮不说,他们不可能想到和命案的关联。
“黄花”!应该是破案的重大关键,充分利用这个关键是身为辖区刑警的自己想要侦破这起案子的唯一方法。
想谈交易,至少自己手上要有牌──公安局的韩普生的话始终在他的脑海中萦绕。那个男人知道什么,也许已经察觉了命案的真相,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去问他。
出示怎样的王牌,才能让韩普生的态度软化?
张亮思考着这个问题,决定重新检讨这个案子。他联络了周梨花,一起察看命案现场也是其中一个环节。
然而,到目前为止,他没有掌握任何线索。虽然掌握了黄花这个关键,却迟迟无法踏出下一步。
张亮拿起放在桌子下的公事包,把资料夹塞进公事包,对后辈刑警说了声:“我先走了”,然后站了起来。
“喔,辛苦了。”
后辈正在用电脑写报告。他目前正在调查周治老人的人际关系,张亮在他身后看着电脑萤幕,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因为报告的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被害人曾经去过大学?”
“对啊。”后辈回头看着他,“差不多一个半月前,被害人去了母校的研究室,找了和他同届的教授。 “被害人的母校是……”
“本地大学的农学院生物系,现在已经改名称了。”
“他去干什么?”
“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好像要求做一个监定。”
“监定什么?”
“呃,”后辈刑警看着手边的纪录内容,“DNA分析,他拿了植物的叶子,问研究室的人能不能协助他监定种类,因为不是太困难的监定,所以就答应了。”
“是什么特殊的植物吗?”
“不,好像是一种牵牛花。”
“牵牛花……”
“教授说,那不是普通的牵牛花,而是容易发生突变的种类,有时候光凭外观,可能无法判断是什么花,所以周老先生才会委托研究室做监定。”
“之后呢?”
“周老先生去拿报告时,是他最后一次去大学,之后连电话也没打过。”后辈说完后,纳闷地抬头看着张亮问:“你很关心这件事吗?感觉好像和命案没有太大关系。”
“喔,不是,”张亮轻轻摇了摇手,“因为在侦查会议上没听说这件事。”
“因为不值得在侦查会议上提出来,我们组长说,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后辈耸了耸肩。
“是喔……不好意思,打扰你了,那就明天见。”张亮轻轻拍了拍后辈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走在路上时,他反复思量着后辈刑警的话,周治老人委托研究室分析DNA的花卉一定就是那种黄花,原来是牵牛花。原本他以为是更特殊的花,所以不禁有点意外。
这代表周治本人在培育那种花时,并不知道花的种类。这个事实绝对不能忽略。周治为什么会这么做?而且,种花需要种子,他从哪里得到花的种子?
原本以为彻底调查了周治老人的交友关系,没想到仍然有很多无法了解的部份。张亮再次深刻体会到,自己对被害人一无所知。
张亮在月台上等电车时,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呼吸忍不住停了下来。是儿子张泰打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目前最不想交谈的人,但是,他还是按下通话键。
“喂。”
“是我,张泰。”
“嗯,我知道。” “对不起,打扰你工作了,现在方便吗?”
“没问题,什么事?”
张泰停顿了一下说:“是关於案子的事,目前情况怎么样?”
“嗯……”张亮觉得说谎也没用,“老实说,案情陷入了僵局。”
“我就知道。”
“什么你就知道?”
“因为网路上完全没有后续消息。”
他似乎持续关心命案的发展。
“侦查工作并没有停顿。”
“我知道,但如果抓不到凶手,根本没有意义。”
中学生说话没大没小,而且因为无法反驳,所以更火大。
电车进站了,车门打开,但张亮继续在月台上和儿子讲电话。
“一定会抓到。”
“没骗我吧?”
“当然啊,爸爸会亲手抓到凶手。”
电话中传来叹气的声音。
“没关系,虽然最好是由你抓到,但任何人抓到都没有关系,只希望案情不要陷入僵局。”
他似乎对在辖区分局当刑警的父亲立功已经不抱希望了,照理说,张亮应该觉得卸下了担子,没想到心理压力反而更大了。
“我知道,一定会抓到凶手。”
“嗯,拜托了。”
“只有这件事吗?”
“对,只有这件事,那你就加油罗。”
“好。”张亮回答后,挂上了电话,他觉得有什么苦涩的东西在嘴巴里扩散。八成是张泰看到侦查工作没有进展,终於沉不住气,打电话给自己。他为无法回应儿子的期待感到心浮气躁。
下了电车后,他走进车站旁的便利商店买了盒饭后走回家,突然想到,这种生活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回到没有人等待的家,吃不到别人亲手做的料理,没有说话的对象,疲惫不堪的身体倒在狭小的床上。
目前问题还不大,即使每天早上孤独地醒来,还可以去分局上班,但是,退休之后该怎么办?一整天窝在目前住的套房公寓内,到底要做什么?
想着想着,他不由得想到了周治。那个老人如何过每一天的生活?听周梨花说,花才是他说话的对象,他真的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足吗?
张亮很希望在他生前多和他谈一谈,正因为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所以如今倍感懊恼。当初周治救了儿子,至少应该登门造访,好好向他道谢。听说张泰曾经写信向他道谢──
张亮停下脚步,因为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从内侧口袋拿出手机,按了几个按键。
“喂?”电话中传来张泰的声音。
“是爸爸,我有事想要拜托你,可以吗?”
“什么事?”
“你之前曾经写信去感谢周老先生,他有回信吗?”
“有啊,怎么了?”
“可不可以让我看一下?还是说,你已经丢掉了。”
“当然没丢啊,但是,你为什么想要看?对侦查工作有帮助吗?”
“不知道,只是我想多了解周老先生。”
“喔,原来是这样……”
“怎么样?如果你不愿意,就不必勉强。”
“不会不愿意啊,那要不要顺便看一下其他的信?”
“还有其他信吗?”
“有一两封,还有贺年卡,我们每年都会互寄。”
张亮完全不知道,他再度体会到自己是一个失职的父亲。
“请务必让我看一下。”
“好啊,我要怎么拿给你?”
张泰的声音很兴奋,似乎觉得自己可能对侦查有帮助,为此感到雀跃。
“今天太晚了,而且,你妈一定会不高兴吧?”
“那要怎么办?”
“你可不可以把信和明信片拍下来,然后用电子邮件传给我。”
“喔,对喔,好,我来试试。你的信箱没变吧?”
“没变。”
“好,我一个小时以内会传过去。”
“嗯,拜托了。”
张亮把手机放回口袋,迈开步伐。虽然张泰很兴奋,但即使看了周治老人寄给他的书信,也未必能够找到什么线索,相反地,张亮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今后的人生,想要看那些书信。
回到公寓后,他大口扒着便利商店买的盒饭,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张泰传来了电子邮件。
他放下筷子,检查了邮件的内容,主题写着“周治先生的信”,内文写着“如果看不清楚,记得告诉我,我会重寄。拜托了。张泰。”
他打开附加档案,最先出现的是占据整个萤幕的信纸。由於解析度很高,即使放大后,仍然看得很清楚,只是需要移动画面。
那似乎是周治老人针对张泰的感谢信所写的回信,在礼节问候之后写道“谢谢你日前很有礼貌地寄了感谢信”,接着又写“听说最近的年轻人都不写信,看到你认真写的文章,既佩服,又感动,全拜你的父母教育所赐”。
张亮越看越觉得无地自容。姑且不论母亲,他这个当父亲的并没有对儿子的教育有任何贡献,硬要说的话,只能祈祷儿子看到自己这个坏榜样,把自己视为负面教材。
周治在之后又写道:“虽然你可能因为不愉快的经验,导致无法相信他人,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人,绝对不要悲观,要对未来充满梦想。”张亮看了感动不已,照理说,这些话应该由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告诉儿子,他不由得再度对周治老人充满感激。
他又确认了其他附加档案。正如张泰所说的,他们每年都互寄贺年卡,周治向来不写那些陈腔滥调的新年贺词,总是写一些对十几岁的年轻人有用的、意义深远的话。“痛苦的时候,不妨认为自己藉由这种痛苦获得了成长,於是,就会觉得这一年也很美好。”──这些名言佳句让人忍不住想要现学现卖一下。
还有另一张拍摄了信纸的照片,第一句话就是“谢谢你日前写信给我”,似乎是写给张泰的回信。
接着,他又写了以下的内容:
“可以想像,父母分居的事让你很苦恼,正如你在信中所说的,这是不同於死别的另一种痛苦。虽然你没有提及详情,但我可以猜到大致的情形。”
张亮惊讶不已,儿子张泰似乎找周治商量父母不和的事。他觉得家丑没必要外扬,但也许对张泰来说,周治老人是可以讨论这种事的人。
“但是,你父母绝对不可能不了解你的心情。虽然我只见过他们一面,我可以感受到他们发自内心地关心你,随时都在烦恼,是否应该为了儿子,恢复以前一家三口的共同生活,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无法很有自信地认为,这是正确的决定。”
张亮看着信的内容,觉得胃越来越沉重,好像吞下了铅块。张泰当然知道父亲会看这些信,难道他希望父亲看了之后,稍微清醒一点吗?
“我能够了解你憎恨父亲的心情,但是,请容我为你父亲辩解,这个世界上的大部份男人都不是称职的家人,往往要到失去之后,才会发现什么是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我也曾经是这种人,整天埋头研究,完全不照顾家里,甚至没有发现太太身体出了状况,当她病倒时,已经为时太晚了。但是,我太太没有半句怨言,在她去世之后,我才知道她暗自发愿,在我的研究有成果之前断茶。 我相信你父亲已经知道自己犯下的错,一定感到十二万分的自责。既然他是在这个基础上选择了目前的路,那就应该尊重他的结论。 你或许无法接受这样的回答,但我希望你能够了解,没有任何一个人,一辈子不犯任何错误。”
看完最后一段内容,张亮的内心很复杂。周治完全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但又同时有一种无力感,觉得自己的烦恼很平庸。
原本以为看完了所有的信,没想到还有另一张信笺的照片,上面写了补充内容。
“补充:我太太死后,我也开始断茶,至少当作是一种赎罪。”
张亮心不在焉地看着这行字,立刻对“断茶”两个字有了反应。他操作手机,查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茶道”中有关于“断茶”的解释:断茶──向神佛祈愿时,在某段期间内戒茶。
张亮大吃一惊。周治老人在戒茶吗?
据周梨花说,她爷爷喜欢即溶咖啡,所以想要吃西点。
事实很可能并非如此,只是他不能喝日本茶,只好喝咖啡代替。
可是命案现场的茶杯中有茶,而且,茶杯上只有周治的指纹。为什么会这样?周治的戒茶期间已经结束了吗?
张亮抓起手机站了起来,虽然盒饭才吃了一半,但他已经没有食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