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宾”看牙记
从前在北京最好的也是唯一最大的口腔医院就是北京口腔医院。医院 少,病人多。看牙要一早三点钟起来排队挂号。
那次花了一整天的功夫去补牙。回来的路上我在西单下了车,去街角的店里买了个面包吃。一口下去把疼得我龇牙咧嘴。虽然是个松软的面包而我是用的另一边去咬的,但补的地方痛得像有把利剑直插入我的耳朵和眼睛最后刺穿我的头顶。第二天我返回了医院。原来问题出在补的那颗旁边的智齿上。
我乖乖地坐着等着医生给我拔智齿。本来给我看牙的这个牙医不知为何跟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医生说了几句就走了。
这个年轻的好像只是个实习的,我暗暗祈祷起来。“张嘴!”我张开嘴。我先被打了麻药。一会儿,他拿着像个凿子或是锤子之类的玩意儿就开始了挖掘工作。为什么说是挖掘呢,哎,看到后面就知道了。铿铿锵锵一阵后,噌的一针下去,我估计是止血针。然后又开凿了。这个医生不停地左右开弓了一阵,牙还是纹丝不动。我的脑袋此刻嗡嗡嗡的。这时原来的医生走来,看了看, 发现了问题, 告诉他位置不对。
“什么?!我……” 没等我想说什么,一坨棉花塞到我嘴里。年轻医生在老医生的指点下找对了位置,给我又打了一针麻药,紧接着又一剂止血针。开山的大锤又开始了,我头被震得仿佛要裂开般。来到美国,我才知道医生会给一个东西撑住嘴,医生操作时,我可以闭着眼睛睡觉。而那时的我只有靠自己一直张着嘴撑着。跟蒙克的画中人物一样,无声地呐喊着。
我闭上眼睛,用力掐着我的大腿以转移疼痛。偶尔微微睁开双眼时,眼前是这位实习医生满脑门子的汗。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个牙医连个助手都没有。麻药和止血针我数了数共计有十几针之多,还有一团团的棉花轮换交替着。我这颗顽石怎么这么不给力。可怜我这个已经变成了小针插的牙床啊。
实习医生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奋力的,顽强地一锤又一锤的砸下去…… 如果可以用炸药的话, 我想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我也情愿被炸死算了。大概过去了一个多钟头,谢天谢地我这颗钉子户终于不情愿地出来了。而我这颗脑袋也快给震掉了。我张着完全无法闭拢的嘴,像条垂死的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我的两片嘴唇终于可以勉强合上后,却变成一只死蚌,张不开了。这个牙医一屁股瘫软在旁边的椅子上,大汗淋漓地在那儿喘气,像另一条垂死的鱼。我想我们俩碰到彼此真是倒霉透了。
下了楼,去排队划价,再去排队交款, 然后再排队拿药。 最终从口腔医院大楼里走出来的我感到一阵虚脱,险些摔在地上。 我蹲在医院门口的地上大约半个钟头。之后才逐渐清醒过来。我挪动着朝车站走去。上了车,车子一阵摇动,站立不稳的我几乎跌倒。我敢肯定我的脸一定惨白的吓人,因为旁边有个人看了我一眼就立刻好心地给我让了坐。
回到家我看到我的大腿被我掐青了一块。照照镜子,腮帮子肿起一块包。因为我用尽全力也只能把嘴掰开一条小缝, 所以所谓的吃饭就是从缝隙里灌进一点汤汤水水。一个星期过去我就轻易地掉了十斤。这恐怖的经历让我后来见到牙医就躲。后来我的一个女朋友交往了一个牙医。当她热情地向我做介绍时,我故意以歪咧着嘴的方式向他打了个招呼。
夏末秋初,我发现又有个牙要补。上次拔下的智齿还尸骨未寒,生离死别的痛苦还历历在目。
早上,我习惯性地跺出门外在街上散步。一部使馆车在我身边悄然无息地停了下来,车窗降下。 这不是皮埃尔先生吗? 我的学中文的学生。真巧。“早!”我们相互打了招呼。“吃早饭了吗?”皮埃尔问我。 他招呼我坐进他的车。只一溜烟, 我们就到了建国门饭店。 早餐桌上,他得知了我看牙的烦恼。 眉头一皱, 然后说, “为什么不去试试外宾门诊?” 什么? 当外宾?
我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皮埃尔手掌张开, 拇指和食指弯成一个圈:OK。
就这样,我坐着他的车来到中日友好医院的门口。下了车,我回头向他招招手。
现在我是个外国女人,一个东南亚人。记住我是个只说英文,听不懂中文的老外。我走向顶层的外宾牙医诊室。一路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顶层。仿佛穿越进入到了另一个时空。医院空气中弥漫着的药物和病人的气味顿时消失了。整整一层仿佛空无一人,安静得像婴儿的睡房。整洁明亮的走廊,地板光可鉴人。我看到一个窗口,想必是挂号的。我走上前去,用英文做了简单的介绍。然后在英文单字上开始填写。名字:SUKHON; 地址: 建国门外,外交公寓X号楼X单元X号。窗口里的人只要不小心地跟我讲中文,我都会不动声色地表示,我不懂,请讲英文。 挂完号,递上外汇券,挂号室的人冲着走廊喊了一嗓子: 来外宾了!
不知从哪冒出来几个人,奔走相告般:来了一个老外!来个一个老外!
我被这几个人争相热情地迎进一个房间,一个年轻医生和几个漂亮女护士客气地请我入座。跟之前的经历真是天壤之别啊, 一个医生被那么多的年轻助手围绕,我也从未如此地被照料过。医生细心而轻柔地为我检查的间隙,小护士们曾好奇地问了我一些问题, 比如,我从哪来啊,结婚了吗, 有小孩吗? 老公来中国是做什么的? 我在中国做什么?等等。 我都用英文一一谨慎地完美地像个特工一样做了回答。“疼不疼?”医生忽然用中文问到。我摇摇头。好险, 没有露陷。我刚才差点脱口用中文回答。
他意识到把我错当成了中国人。 连忙回头问小护士和助手。“英文疼怎么说来着?”小护士们抓耳挠腮地互相问。 我绷住了没说,可我差点笑出来。 接下来,我感觉医生的动作轻的像是用小毛刷子给我挠痒痒却还不停地用英文问我疼不疼。几个护士也关切地看着我,随时准备为我提供服务。如此的优待真是受用啊,我感觉爽死了。但是千万不要忘乎所以,我牢牢告诫自己,这虽然是在自己的国家里,但你只是个冒充外宾的本土中国人,连华侨或港澳台同胞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个操着外语的潜伏,暂时穿越,待完成任务还得回去呢。所以一定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一旦暴露了,你一个国人竟敢冒充外宾来享受如此级别的服务,从哪来的就滚回哪去吧。
“ Ms素昆, Ms素昆……” 哦, 原来在说我呢。“ 好了,Ms素昆。”
我的牙补好了。我微笑着挥别了他们。走下楼,看到眼前的一切,我忽地意识到我又穿越回来了。我终于可以随意讲中文了, 我是中国人XX而非外国人SUKHON了…… 哎呀,我太高兴了……。
出得医院的大楼,当我准备大声笑起来之前我咬住牙根低声对我的牙们说道:拜托你们,别以为我真的是外宾今后就随便给我捣乱啊!
--------------------------------------------------------------------------------------------------------------------------- 附文: 龙应台:咏儿和慧儿——及对牙医的相关感想 龙应台:咏儿和慧儿——文明小论 - [拾零]
文明,你说得清它是什么意思吗?
在香港,看一次牙医,就明白了。挂号柜台的小姐微笑着取出资料让你填写;请你坐下时,轻声细语地告诉你,“对不起,要等五分钟喔。”你要再订下一个约会时,她仔细地看医师时程表,无法给你你指定的日期时,她满脸歉意,一再地说“不好意思”。
真的在五分钟之后,有人呼你的名字。你回头看看柜台小姐的名牌,苏咏儿,仿佛宋词里的名字。咏儿害羞地跟你笑了一下。
五号房,一位女医师,看不出面貌,因为她严严地罩着口罩,还带着透光罩镜保护眼睛。她细声细气地说话,预先告诉你每一个要发生的动作,免得你吓一跳或突然 痛苦:我要将椅子降下来了。灯刺眼吗?她让你也戴上罩镜。现在我要检查你的牙齿,然后再帮你洗牙。她把一只小镜子放在你手上,然后细心地解释你看得见的每 一颗牙的体质状况。这个会有一点点刺刺的感觉,但是只有一点点。你不舒服的话就动一下左手,因为右边有机器……
躺在当头照射的强光下,各种机器环绕,像在一张手术台上等着被宰割,那是多么脆弱、多么没有尊严的一个姿势和状态,可是她用礼貌的语气对你说话,用极为尊重的肢体语言和你沟通,即使她居高临下,往下俯视你,而你正撑大着嘴,动弹不得,自我感觉像生物课里被实验的青蛙。
检查结束了,她对你解释你的牙齿问题可以有哪几种处理方式。她手里拿起一个牙颚模型,像哈姆雷特手里拿着一个骷颅头,认真地、仔细地,跟你说话。你还有点不习惯,老觉得,她怎可能花那么多时间跟我说话?门口难道没有一排人不耐烦地等着她吗?
她确确实实不慌不忙地跟你把牙的病情和病理一颗牙一颗牙说完,然后和你亲切地道再见。
你走出五号诊房,回头看看门上的名字,黄慧儿,哎,怎么又是一个宋词里的名字。
咏儿和慧儿的专业敬业、春风如煦,不会是她们的个人教养和道德如何与众不同,而是,她们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制度支撑着她们,使得她们能够如此。如果咏儿必须 每天接待三百个神情烦躁的客人,从清晨工作到晚上,她不可能维持她的笑容可掬。如果慧儿医师所得工资微薄而且升迁无门,与她的辛劳不成比例,她不可能态度 从容,心平气和。如果慧儿所受的医学教育没有教她“以人为本”的医疗哲学,她不会懂得怎么让一个龇牙咧嘴躺着的人感觉受到尊重。
在咏儿和慧儿的春风如煦的后面,藏着好多东西:有教育理念的成熟与否,有管理制度的效率高低,有社会福利系统的完善不完善,有国家经济力量的强或弱,有人 的整体文化素质的好或坏,有资源分配的公平合理或不合理……后面有一层又一层错综复杂的社会网络与基础结构在衬托和支柱,才可能,你随便进入一个牙医诊 所,就会遇见一个咏儿和慧儿,温温柔柔地和你说话,同时将你的烂牙有效地治好。
你离开时,签一个字就可以,咏儿不追着你要现金。检查的结果报告会随后寄到你家,你订的下一次约会,到期一个星期前电邮信箱里就来了提醒的通知;时间到了,请来赴约。也就是说,在咏儿和慧儿后面,还有财务管理系统的周全不周全,还有传讯系统的先进不先进……
咏儿和慧儿安安静静,但是后面深藏着很多你看不见的东西,那你看不见的复杂网络和制度,全部加起来,就叫文明。
来源:中国时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