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和中国大陆上的同学通信，知道他们早已退休，有人在退休前还安排了第二职业，现在也交了出去。这给我一个感觉，我们那一代的确是过去了。

        这就是，人握拳而来，撒手而去。先是一样一样的搜集，后是一样一样的疏散，或者如某些人所说，只剩下老妻、老狗、老酒。我发现大陆上的一些亲友对“老”完全不能适应，以至心中沮丧空虚，难以聊生，还有一段晚景颇费安排。

        我倒是写了许多信劝他们。我说：老年是我们的黄金时代。人家说黄金时代是二十岁。你想，二十岁时我们懂得什么？懂得茅台酒和汾酒的区别吗？懂得京胡和二胡 的区别吗？懂得川菜和湘菜的区别吗？到了老年，人生对我们没有秘密，能通人言兽语。当年女孩子说“我不爱你”后，想了一整年想不出原因，现在她刚张口你已 经完全了解。我说：上帝把幼小的我们给了父母，把精壮的我们给了国家社会，到了老年才把我们还给了我们自己。

        我说老年比年轻好，一如收获比垦荒好，或和平比战争好。年轻的时候，我们与命运对抗，到老来和解了。成年以前，我们“危机四伏”，门前一步都是不可知，正 所谓“如暗夜行走”，到了壮年行，手里有地图，心中有煎熬，天天“冰炭满怀抱”，灵肉冲突、义利冲突、群己冲突，哪有安宁？

        谢天谢地，总算老了。跳出三界，不列五行，还用得着自己拿着鞭子抽自己的背吗？还用得着自己拿着刀割自己的耳朵吗？再也不用“为伊消得人憔悴”。不喜不惊、无雨无晴。这段话，我的同学少年听不进，他们说我是酸葡萄。

        老年最忌悔恨，悔恨伤神伤身。我有一篇短文劝人《不要悔》，流传颇广，可是悔恨的声音还是常听见。有人说年轻时经手公款成亿成万，从未贪污；有人说当年官 场争逐，自己讲义气让一步，让老朋友升了上去，结果一生受这个老朋友的欺负；有的老人后悔以前做过的好事，往往变成很坏的人，正像中国民间的一个词，谓之 “老坏”，值得警惕。

        能活到老，真好。想起那些我们喜欢的作家，曹植活了四十岁，李商隐活了四十五岁，李贺不过二十七岁，徐志摩只活了三十五岁，曹雪芹据说才活了四十八岁。我们的文章写的比他们坏，寿命却比他们长，这就是人生的福分。

        活到老，真好。可是也别太老，别真的成了满脸皱纹、一把胡子的初生婴儿。老了要能舍，能像佛家那样欢欢喜喜的舍，该舍就舍，包括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