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面的路充滿了誘惑而且望不到頭的時候, 青春年少的我們是很難停下來, 歇歇腳, 回顧一下走過的路的。 我們悶頭往前趕,所有看到和經歷過的恨不能都被我們通通扔掉,前方期待着我們,我們要輕裝向前。 直到有一天發現前面不遠就是路的盡頭時而打算停下來,發現已經辦不到了,時間和腳下的地球都在迫不及待的急速地拉着我們不情願的腳步往前奔。腳還在不由自主地走,可我們開始頻頻回首,當背對着人生盡頭的時候, 過去走過的路竟突然間清晰地在眼前晃動起來。
小女升中學了。從校車站到我家不過就是跨過公園的一段距離, 可我還是每天下午去接坐校車回來的她。 我喜歡遠遠地看着她走出校車,長發飛揚,自信地的從陽光下向我大跨步地走來,然後聽她像樹上的小鳥般嘰嘰喳喳地講述學校的趣事。
女兒這時的樣子令我想起了我在她那個年紀的時候。那時我的家在郊外。要徒步走大約45分鐘的路去上中學,路兩旁是麥田,夏天時,金黃色的麥穗隨風舞動,放眼望去一片麥浪滾滾。 同小朋友們約好一起上路,一路說說笑笑,玩玩鬧鬧的就到了學校。可是到了冬天,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時候也要早早地從被窩裡爬起,黑咕隆咚地,頂風冒雪地走路上學。奇怪的是, 我現在回憶起來,那時的我絲毫沒感覺到辛苦。我甚至整個中學就從未得過一場病, 連個小感冒都沒有。
一上了中學, 我們就開始有了學農課。就是住到農村兩個星期。 小女好生羨慕, 聽上去跟Over
Night Camping似的。初中一年級那年,也就比小女現在大一兩歲的樣子,哥哥去插隊走了,我跟着學校去學農, 幫助農民伯伯夏收。我的心情應該跟女兒去Overnight
Camping的心情是差不多的,很興奮,很期待。臨走之前, 我悄悄的從行李里拿出一樣東西藏了起來,我不想帶走。 這是個小女生的秘密是不能讓其他同學看到的。這就是我的小胸衣。媽媽幾個月前看到我胸前發育出了兩個淘氣的玩意兒, 居然在我走路時還活蹦亂跳的, 便一臉嚴肅不由分說地給我戴上。 這個秘密在當時是羞於讓其他人,尤其是讓同屋女生知道的。
學農時,我們有時會幫助摘冬瓜,摘豆子,剝玉米豆子等,多數是幫助撿麥穗,在場院揚場。也曾經有過發着高燒三天三夜奮戰在場院,幾乎不吃不睡的經歷。但比起大哥哥大姐姐們的上山下鄉的經歷,我們的故事顯然微不足道。 可我現在處於常常回頭看的年紀,小孩子的成長過程就像一面鏡子讓我看到了從前的我。發現這一段學農的經歷竟然並沒有隨着我向前奔跑的過程徹底扔掉。
那年我們集體分別住在鄉下的老農家裡。 四五個小女生一個屋。頭朝外地一個挨着一個的橫躺過去,像一排等待進烤箱的春卷。通常在西屋。東屋住主人。 我住的這家主人是對夫婦加上一串小孩。我用一串, 因為真的很多, 我沒有記清楚有多少,至少是六七個以上。 印象中最小的大概也就兩歲,小孩之間年紀都相差不大,,個個看起來都是黑黑瘦瘦小小的。夫婦倆也是又黑又瘦又矮, 尤其是男人,歲數應該不大,而臉上卻溝壑縱橫像50歲上下,還駝着個背。
這村子的環境想起來其實真好。綠樹環繞,四面是湖。 湖上是一群群悠然自得的鵝和鴨子。處處蛙聲蟬鳴,小鳥呢喃。我們住的這家也養了一群鵝。 大白鵝是看家能手,初見我們到來,紛紛從圍欄里伸出長長的脖子,氣勢洶洶的對我們一通亂叫,還爭相恐後地拼命往外擠,要與我們決一死戰的樣子,眼看最後圍欄被它們撞開,生死一瞬間, 我們撒丫子就跑。 跑的慢的女生的褲腿就被一隻大白鵝一口鉗住,嚇得一群女生跑出去老遠還哇啦哇啦地叫。後來鵝認識了我們, 雖然不會衝出來趕我們, 但看到我們還是會嘎嘎地叫個不停。不知是歡迎我們還是恐嚇我們, 反正我每次回來不光不敢正眼看它們,還以最快的速度沖回屋裡。
鄉下的夜裡非常寧靜, 夜空繁星點點。第二天一早聽說了一件令人恐怖的事情。住在另外一個農戶的女生們渾身發抖地跟老師敘述說半夜有“黑手”從窗戶摸入。北方農戶的窗戶是紙糊的, 一捅就破。 當時事發時屋內的小女生們都嚇得蜷縮一團,不敢吭聲。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是誰幹的, 為什麼。後來也沒人告訴我們如果再出現黑手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睡在炕上是頭沖外, 腳朝靠窗的一面。這天晚上的半夜, 我從睡夢中醒來,寂靜的屋內忽然感覺有動靜,該不是又是那隻黑手吧,怎麼在屋裡呢? 毛骨悚然的我趕緊把頭縮進被窩, 可是還是感覺有人在屋裡摸索着, 我能感覺到漸漸摸上來的手,雖然隔着被子,但喘息聲聽得一清二楚。我嚇得幾乎要昏倒,鼓足了勇氣把頭探了出來……
這一瞬間,我們幾乎臉貼了臉,兩隻大圓眼睛在黑暗中瞪着我,好像也被我嚇的不知所措。 借着月光,哎呀,媽呀,原來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條站起來比我還高的大狗。 它直愣愣的看着我,兩隻前爪撐在炕沿上,呼呼地衝着我喘着粗氣。 此時的我跟它小眼對着大眼。一出溜, 我又鑽回被子裡, 把自己裹了個嚴實。哎呀,嚇死我了, 怎么半夜串門,也不打聲招呼呢?看什麼呢?我又不是壞人,我也沒好吃的,天哪,它不會咬我吧……。我後來也不知是怎麼睡着的。除了凶凶的鵝以外,又有了個嚇人的狗, 還有傳說中的一隻黑手。
我們學農時有專門人做飯, 但飯菜粗糙,記得好像天天洋白菜,土豆為主, 沒有什麼葷腥, 有點肉沫點綴就不錯了, 饅頭,窩頭, 棒子麵粥, 鹹菜。 我那時根本無所謂,還覺得新鮮,因為家裡很少這麼吃,學農時間短,兩個星期左右,所以還沒等到那個新鮮勁過去就回家了。這次學農, 正趕上中秋。 印象中我不怎麼喜歡月餅, 那時的月餅通常硬的能把人砸死。
這天中秋節, 月亮把這個村子也照亮了許多, 我們學生每人發了有兩個小圓酥皮月餅。 就是那種上面打着紅印, 裡面只是有點糖餡,雖然沒有砸死人的硬, 但吃起來要就着水否則太干。聊勝於無吧。女生們樂樂呵呵的拿着月餅回到這戶農家, 屋裡黑黑暗暗的,農婦在爐灶上做着東西,一群小黑孩圍着。 我看到媽媽在糊貼餅子,就是棒子麵和水,搓圓,按扁, 貼到鍋邊沒有油,干烙熟。 自打我們來到這裡我看到他們天天吃這個, 從未見過他們吃過別的。 今天是中秋節,這家人還是吃這個? 我看到媽媽做了一鍋菜湯, 準確地說是清湯,算是過節了。我心裡納着悶, 窮成這樣為什麼還生那麼多孩子?
在我轉身要進屋時, 我的餘光分明看到這群孩子的眼睛在追逐着我, 我回頭看去,原來幾個孩子在眼巴巴地看着我和其他女生手上的月餅。看着乾乾瘦瘦的幾個小不點,看着他們渴望的眼神我心頭一動, 把手裡的月餅遞給了眼前的黑黑粗粗的小手上。 其他女生看我這麼做, 也把手上的月餅分送給了其餘的幾個。他們此時手裡拿着月餅, 沒有立刻送入口中,而是看着我們,平時木訥的眼神有了一絲閃動,嘴上泛出了笑意,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們露出的牙齒。他們的爸爸把彎彎的背使勁撐起,媽媽也從爐灶起身感激地看着我們。 對我們來說難以忘懷的不是中秋節沒有吃上月餅,而是他們那群可憐的孩子們在拿到我相信是他們人生中的第一次的月餅後所露出的笑臉。
又是中秋節了。此時的我牽着一個和我那年同歲的小女生,這個有着陽光般笑容的她, 慢慢的沿着斑駁的小徑走向林蔭深處的家。 這麼多年過去,世界變了而今晚的月亮還會依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