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 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我的血光之灾(二)请参阅 我的一次血光之灾
我因为朋友的奶奶去过医院的临终病房, 躺在那里的都是一些年迈而衰竭的老人,我可以明显地闻出他们身上发出的死亡味道,那是一种令人非常不舒服的腐朽的味道。死神其实已经在他们床边陪伴着他们只等着他们咽气的那一刻。但在我们这个重症监护室, 死亡的味道是不同的,是血腥的。在急救灯日夜不停的闪烁中,死神藏在门外偷窥着,当收走这些肢体残破的人时,他们才发出阴森森地笑声。
车祸中,被肋骨插破肺部的同事和颈椎错位的老板在同时被紧急抢救中。半夜,我还在迷糊,一阵骚动,有个约50几岁的人被急速推入,经过很快的一番心脏复苏,他被默默地推出。死神迅速地接走了他。
一个才不到20岁的年轻人被推进来。插上所有的生命仪器的他默默地躺在那里已经几天,可以下地走动的我前去看他。他的眼睛一直微微的睁开。如果他还能看得见,他眼前的世界应该是血红一片。他是因骑摩托车撞在树上,造成了脑死亡。医生说血已经充斥了他的脑子,除非取出全脑才能取出全部的血。多么令人绝望地结论。他的心脏还借助着仪器跳着,而他却成了活死人。真可惜,我看着他那年轻的脸,蛮帅的一个小伙子。就在某一天早上我醒来时, 看到拔掉了生命仪器的他被推了出去。他的家人最终放弃了,多昂贵的医疗费用也无法挽救他这个年轻的生命。
我知道我现在呆的重症监护室推门出去一转就是太平间。在这个监护室里,多少支离破碎的生命从这里推进,然后再悄然无息的从这里推出,生和死的距离就是这么短, 短到我感觉就是一步的距离;一个触摸的瞬间。有一天当我可以出来散步后发现,医院旁边原来就是个美丽的天主教堂。我立刻想到如果你信教,这就很好,你会有幸被主保护着直接上天堂,从这里走又方便又快捷,还不容易迷路。
从肺里抽出了几盆血的同事最终从死神那里捡了条命回来, 除了他自身顽强的生命力以外,同事的贤惠妻子功不可没。端屎端尿,喂饭擦身,昼夜陪护,后来又开始奔波于住所和医院,每天上午坐一个多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医院并端着一锅沉甸甸足够我们大家吃的香喷喷的饭菜来看老公, 并分送给大家。每天在病房忙碌到很晚才坐车回家, 回到家后又马不停蹄地准备第二天的饭,洗她老公换下来的衣服等直到深夜,凌晨一早再赶去菜场买菜, 然后端着做好的饭菜来看她老公。日渐消瘦的她随着老公的日见好转,秀气的眉眼开始浮现出笑意。她还抽空过来看我,甚至有一次还主动帮我擦洗,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当然我能起床后也曾在她不在时帮着她老公端过小便盆。我们这个同事后来还一再对别人提起这对我来说不值一提的事。
再来看看我们劫后余生的老板。一阵风进来的不用说就是他的妻子。瞪起她那本来就鼓鼓的像青蛙似的眼珠指着我们老板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看得我们大家全都目瞪口呆。 平时做事果断,谈吐不俗,不烟不酒,不赌不嫖的一副好男人形象的老板,此刻一动不动的躺在病床上被自己老婆骂得狗血喷头,威风扫地。我猜他一定后悔当初怎没被一下子撞死。他老婆不但没显出丝毫的伤心更不要说有什么好脸色了。后来我才知道,平时都是老板在家做家务, 这次老板一躺下,家务就落到了老板老婆身上,家里很多东西都不知放在哪, 还要过来问老板因此才变得脾气暴躁。但这也不能成为理由啊?拜托,给老板点儿面子,好吗? 不怕大家怀疑老公死了是不是对你有什么好处啊?煮饭给老公?那就更别想了。有一次因为她跟孩子在外面吃肯德基,顺便“捎带着”给她老公带了一些鸡块,分给了同事一块,我满以为她会像我们同事太太一样分给我一块儿,但她并没理睬我,一改往日在公司时对我的态度。我想了想明白了,可能因为我后来意外加入的原因,她大概对此并不知道,老板平时应该是事事都汇报的,这次还没来得及就出事了,因而很出乎意料的看到我也掺和到这个车祸里之后感到很不舒服吧。对这样一个每天辛辛苦苦挣钱,回家还要做家事,从没有外遇(有这样的老婆哪个老公敢啊,不怕被杀了啊,呵呵)的老婆眼里却只是一坨屎。拼命挣钱为了什么?“活着干, 死了算”,这句他的经典名言,后来再从他嘴中说出时, 语气分明透出一股悲壮之情。
有一天我好些了, 去他的病房看他时,他叹了口气对我表示,想将来如果不挣钱了,就去湖边钓鱼。 他一直表现出对钓鱼的热爱, 这我们公司的人都知道。“ 小X,你要不要将来陪我去啊?”他突然问我。我听了一愣。诶!就冲你这个河东老婆,你有这个心, 我完全可以理解, 可你有这胆儿吗? 不过你心里有这个想法我也不拦你。嘿嘿。
这一天我被推入了手术室。要做一个锁骨复位手术。 我的锁骨伤得按说不重,X光片上看到的只是一丝骨裂。当初这个手术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但为什么还是要做呢? 事情是这样的: 某天我们这位李大医生头脑发热,自认为作为外科医生的他完全可以胜任中医骨科的活。以为他是我们北京的正骨传奇人物双桥老太太呢。 于是便在某一天的下午,众目睽睽之下,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助手合力像对待犯人一样把我按住,然后那位李大医生不知是为了正骨还是为了正义,在我地惨叫之下,把我的锁骨硬是生生掰成了V字型骨折。要知道把骨头掰断这得需要多大的力气和仇恨啊。就这样,我还是没有免去开刀之苦,锁骨内插入一个大钉子,从半残障人士立马变成了一个残障人士。
术后, 我被送到了普通病房疗养,所谓普通病房其实一点儿不普通。 我右边的是位奄奄一息的年轻妈妈。我们车祸前北京曾刮过一天一夜的超过十一级的大风。大风过后北京如被洗劫的犯罪现场, 一片狼藉。我清楚的记得,刮风的时候我根本没敢出门。而当天这位妈妈刚从幼儿园领回自己的女儿,在回家的路上,母女俩不幸被吹下来的警察楼子那厚重的顶砸中,妈妈的肺部被砸扁,女儿生死不明。她喘息地告诉我,她被紧急送往北京xx医院时,医生护士没有立即动手急救却不停地问她是否身上有足够的钱,不顾她用微弱的声音喊:先救救我的孩子,先救救我的孩子!……,我老公会带钱来……。 后来她老公把她们母女转送到我们这里,因为这里是唯一一家不问钱先抢救的医院。她幼小的女儿虽然脸部有破损,但没有生命危险。我转到那个病房时,孩子脸上带着疤已经可以走动;而妈妈因为肺部严重受损,肺泡压扁,仍在那里苟延残喘,床旁边就是台氧气机。
我的对面是个头骨少了一块的年轻姑娘,家人怀疑她在车上和男朋友吵架,她不幸从右边没有关紧的车门掉出,头部遭到地面的撞击, 导致颅骨严重破损,智力和记忆都受到了重创, 以至于家人无法确切知道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她的男朋友也销声匿迹了。她的家人准备去起诉她的男友, 因为他们严重怀疑这是一场阴谋。家人每天有人来看她,但她全都不认识了。后来恢复的最好的情况也只是认识了爸妈。这天家人的亲戚来了。 妈妈指着舅舅问她,而我们听到的回答却是:包子。以前熟知的人也都成了食物, 我记得还有馅饼之类的。我们大家听了并不觉得好笑, 反而都很替她和家人难过。 她唯一记挂的还是这个从未在医院露过面的男朋友。她能走动后, 便常常站在窗前, 她的家人说她是在想她的男友。希望他能来看看她,但她的家人根本找不到他。她常常对着窗前喃喃自语,家人说那是她在念叨男友的名字。
我的右前方一直躺着一个悄然无息的植物人。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女人。躺在这里已经很久了,靠着鼻饲,家人轮流伺候。家人可能还盼着奇迹地发生, 而我心里知道不会发生的,因为我已经闻到了死亡地气息。我出院后听说,有一天屋里臭气熏天,大家才发现这个女人的肠子已经烂掉了。她终于走了。
这天夜里突然推进来一个只剩半个头的女人。现场跟进来的人都表情严肃,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似乎这个女人不是个普通人。进进出出的人好像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包括警察局的。 原来这个女人是个警察,那天她去菜场买菜, 见人在打架,她本来是不当班的,但警察的本能使她不由得前去阻止, 被急红了眼的流氓一通狂揍,虽然她声明她是个警察, 但流氓叫嚣,“ 打的就是你们警察。”她半个头骨被打碎,生命垂危。被紧急送进来时,血压都测不出来了。局领导一再下令,要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抢救。最终命保住了, 可半个头没了,样子看上去十分骇人。领导们先后带着鲜花, 锦旗来看她。 她先生也破例可以永远全休陪护她。她清醒过来后,我曾过去看她,这个年轻又坚强的她看上去还很乐观,我十分佩服她。
我有时散步会到别的病房看看, 我记得一位产后妈妈,因为地方医院的医疗设备的局限或者医生的疏忽,本来一个简单的破腹产让她腹部肠子感染,几至烂掉,不得不从地方送到市里的急救中心。到这里已经有快半年时间, 孩子都还没有看到。另外一个年轻女孩, 车祸导致她骨盆粉碎性骨折。躺在病床上也已经半年。不知她们后来都怎样?
几个星期后我出院了。出院时, 我回头望了望急救中心,招了招手,喂, 死神, 我知道你藏着哪儿,我俩这次没缘,希望永远不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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