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林昭十四万言书 by 傅国涌 林昭 林昭(1932.12.16-1968.4.29),原名彭令昭,苏州人。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因 公开支持北大学生张元勋的大字报而被划为右派。1960年起以反革命罪被长期关 押在上海提篮桥监狱。1968年被秘密枪决。 1968年4月29日,不到36周岁的北大学生右派林昭在上海被秘密枪杀。两天后, 公安上门向她母亲索取5分钱子弹费。1980年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重新判决她无罪。 1981年,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宣布给她平反。 40年后,面对林昭的牺牲,世人不仅佩服她的勇气、壮烈和决绝,更惊讶她的 思想。在整个民族几乎都陷入盲从、迷信和狂热的时代,她没有停止独立思考,在 狱中没有纸和笔的情况下,她以血为墨,以白床单为纸,写下了大量血书。现在, 我们只能看到极不完整的一部分。 超越时代的思索 笔者有幸,读到了林昭在1963年写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的长达14万言的信 (现保存于林昭亲友手中,未刊稿)。她在其中提出的观点,她对时代和中国命运 的思考,她使用的语言,都超越了同时代的人。她抛弃了当时无所不在的弥漫著火 药味的斗争话语,找到了自己的话语方式,用自己的语言概括了那个时代。 她的批判不是破坏性的,而是建设性的。她的同伴黄政回忆,1962年林昭在谈 到广大农村饿死人时,就说人民公社不合国情、不合情理,应当及早解散,在农村 实行耕者有其田;对于割资本主义尾巴,她提出应当允许私人开业经营,主张私 人办厂是她的罪名之一;她说要改变闭关锁国的政策,加强与世界的联系,包括引 进外资,借外债加速经济和科技的发展。她还提出了地方自治等设想。这些今天有 些已变成现实的想法,在当时的中国无疑是空谷足音。 她最终摆脱了简单的仇恨意识和你死我活的敌对思维:我们反对什么,那是很 清楚的,可是我们到底要建立什么呢?要把自由的概念化为蓝图而具体地按照它去 建设生活,可不是一件简单轻易的事情,特别是要在这样一个广大分散痼疾深沉的 国家里来建设它,就更其复杂艰巨!……只要生活中还有人被奴役,则除了被奴役 者不得自由,那奴役他人者同样不得自由!然则身受著暴政奴役切肤之痛、再也不 愿意作奴隶了的我们,是不是还要无视如此悲惨的教训,而把自己斗争的目的贬低 到只是企望去作另一种形式的奴隶主呢?奴役,这是可以有时甚至还必需以暴力去 摧毁的,但自由的性质决定了它不能够以暴力去建立,甚至都不能够以权力去建立! 她在观念上找到了新的出路,对自由、生活、政治都有了全新的认识。她说: 高尚的目的根本不需要、更加不可能用卑鄙的方法去达成,只有卑鄙的目的才能够 与卑鄙的方法相得益彰地配套成龙。 从右派到反革命 林昭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她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一步步走过来的,她也有过轻 信、迷狂和个人崇拜,甚至不惜与家庭决裂。直到1957年之后,她才开始反省,开 始追问,开始寻找,最终回归了良心,回归了人的本性,回归了生活本身。 1957年5月北大鸣放时,她并无右派言论,只是在张元勋等人遭到围攻时,挺身 而出,说了几句公道话。她也参加了学生刊物《红楼》开除张元勋的签名。但终未 能幸免于右派的命运。她在写给妹妹的信中说:当我加冕成为右派后,你是无论 如何也不能体会我的心情的,我认为我热爱党的程度是压倒一切的,没有任何事物 可以与之相比拟。我不能忍受它对我的误解,而且误解得那样深。 1958年7月,当右派同学刘发清痛苦得吃不下饭时,她开导说,自己一开始也是 吃不下、睡不著,还自杀,现在想通了:这不单是我个人的命运问题,北大划了多 少个右派?全国有多少?反右斗争还在全国进行,它的性质、它的意义、它的后 果、它对我们国家、对历史有什么影响?对我们自己有什么教训?我现在还搞不清 楚。但我要认真思考,找寻答案。 她不顾自己的处境,为大跃进等原因造成的大饥荒忧心如焚,和一些志同道合 的青年右派一起办了油印刊物《星火》,坚持说出真相,并给领导人写信,试图以 微弱的力量阻止悲剧的蔓延,终于以反革命罪被捕入狱。 她通往1968年4月29日的路,就此开始。 我是个人 自从1960年入狱,林昭就对自己的处境有著清醒的认识,她在这封长信中写道: 我很知道反抗者在我们的制度下意味著什么,而走反抗者的道路在我们的制度下又 将遇到些什么。对于自己的结局,她早有预感,做好了心理准备。1966年,她对前 来探监的张元勋说:顶多也就是死!他们杀机已定,哀求之与痛斥之,其结果完全 相同!1968年,当她被折磨得只剩下不到70磅,大咯血,最后一次被送进监狱医院 时,对她怀有同情的医生悄悄说:唉,你又何苦呢?她则轻声答以宁为玉碎。 她热爱生,但她只能作为一个人活著。她有个说法,祖先已从猴子变成人,我 这不肖子孙无论如何,断难再从人变为猴子。 她不愿意任人摆布而苟全,也就是不愿意变成人家手里的一张牌。她曾对审讯 者说过在狱中做的怪梦:魔术家跳上跳下,不断对我挥舞著魔棍,并指著一个木框 子叫道:进去,进去!变成我的一张牌──我正缺一张黑桃皇后!但我叫得比他 更响:我是个人,知道吧?不是谁手里的牌!黑桃皇后?!你就是让我当金花菜老 K,我也不干!我是个人,这是她的底线,不容突破,不可妥协。她在忍无可忍、 多少镣铐加身的情况下,对狱警发出的最严厉的责问也只是:你们究竟是不是人!? 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她说自己的思想和方法等都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东西,但她同时说:我不曾 理性地去考虑和制订它们:这与其说是由于政治上的幼稚和不成熟,毋宁说是由于 青春时代刚毅热烈的气质!虽然这二者也许不可分开。过去对著人们我也不止一次 坦然承认:这个青年反抗者所作的诸般战斗行动,大都源于直觉──感性,而不是源 于理性。理性在我只不过是或用以检验、反省以至理解感性的决定罢了。理性在一 定程度上可以加深感性,然而绝对无法代替感性! 这段自白是理解林昭最后的道路和抉择的一把钥匙。她从来无意于做政治家, 也做不了那种政治家。她被秘密枪杀前,曾几次在狱中自杀未遂,其中一次是1964年 2月5日,因不堪凌辱,吞药皂求死,急救过来,狱方责怪她:你也是搞政治的,怎 就没有点儿政治家风度?她回答:可惜林昭不是政客,本来不懂啥子政治,到 了被逼无奈闯进这滩不是人下的浑水,初志仍不过是凭著书生本色的一领青衫一腔 热血。……要作个有风度的政治家,或者干脆地说:作个专门玩儿利害的冷酷 的政客,自认不仅完全不是料坯,更毫无培养前途! 我怎么能认错 她致死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她的不认错,多位同学都提到,反右以后,她死不 认错,她是北大惟一不认错的。入狱之后,有人对她说:你只要承认一句自己错 了,就可放你出去。她回答道:不,我没有错,决不向邪恶低头。她母亲劝她孩 子,你就认个错吧,不然,他们会杀死你的。她回答:我怎么能认错!我没有错! 她在信中自述:林昭这份难移的该死的本性就是这样!──遇到外来的侵犯镇 压之类,首先想到的永远只是反抗而不是其他什么!不怕你们把林昭磨成了粉, 我的每一粒骨头渣儿都还只是一颗反抗的种子!狱中人们都说她有那么股子劲儿 ,她自称这不过是一股子书生气,也就是她自己说的感性,这是她全部的力量 源泉之一,本也是人身上最可宝贵的东西之一。 有理都是林昭的 1962年,林昭在保外就医期间为什么要给北大校长陆平写信?她在狱中为什么 要一而再地给上海市长、给《人民日报》写信?不是因为她幻想会有什么结果,她 解释说:我确知我的呼喊不会有任何回声……然而林昭必须对自己的一切行为包括 语言负责!有了这封给北大校长的信介于其中,将来编起文集来,从思想日记到 我们是无罪的!,再到我呼吁,我控诉!,这其间的一贯脉络就极其分明而一 望可知,而且这年轻人完全占著个理字!……没理都是你们的!有理都是林昭的。 这个年轻反抗者不仅处在有利于占理的地位上,而且行事凡百皆先求得占理!理直 则气壮!三人抬不过理字儿!有理且能打得太公,况其余乎! 她对审讯者说:利害可以商榷,是非断难模糊!一切皆可引相对论,惟是与 非断断不能二一添作五。是非之间绝无任何调和折衷的余地。所以她只能选择向 死而生。她骄傲地宣称自己作为反抗者所持的态度相当光明磊落,甚至允称俯仰无 愧!──可对世人,可质天日! 回归人性 在 1957年以后的11年中,她之所以一步步地能在观念上攀得更高,走得更远, 甚至把同时代其他人都甩在后面,关键还是因为她人性中最真实、最柔软、最美好 的一面从来没有被磨灭,反而在严酷的现实中被激活、被唤醒,她向往人的生活的 愿望,决定了不能苟且、不能屈从。加上她天性中就有的对自由的追求和她认死理 的气质,这些合在一起,决定了她的命运。 她几次说:因为这一份该死的人性,正是造成林昭本身之悲剧的根本原因! 作为林昭的个人悲剧,那是也只好归咎于我所怀抱之这一份该死的人性了。她的 全部追求包括她的牺牲,归根结底,可以说都根源于她的人性。 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理解她的宁为玉碎,她这样选择不是因为否定生活,恰 恰相反,是因为她太珍视生活、太珍爱生活了。她之所以反抗到底,完全基于自己 对生活的理解。她说自己反抗的全部根据只是一条天人共许的铁则:被践踏的公义 必须得到伸张!这也就是我常爱提说的生活之价值观的基本内容之一部分。 她憎恶与人的生活相对立的一切,她在送给一位同学的照片背面题了8个字:什 么是美?生活本身。她理解的生活不是一个空洞的不著边际的名词,而是有著美好 而充实的内容,在她的同学、友人的记忆中,她是一个很懂得生活并且会享受生活 的人,一个有著丰富情感的人,她爱喝酒,爱吃,在狱中她给母亲的信中还能一口 气开出几十种不同吃法的食物来,她喜欢跳舞,会随便采摘野花戴在头上,她会自 己动手裁剪衣服……她对生活一直保持著美好的感觉。 幼承庭训 从林昭的家世、成长历程来看,她深受母亲许宪民的影响,而她母亲又深受她 大舅许金元──一位在四一二事变中被杀的早期共产党人的影响,她妹妹说她身 上有家传的政治基因。她多次讲到自己幼承庭训,其中之一就是必须对自己的一 切行为负责,从来不怕担负自己应负之责。她在读中学时就参加了左倾的大众读 书会和大地图书馆,类似中共的外围组织,读过马列的书和毛泽东的《论联合政 府》、《新民主主义论》等手抄本。1948年暑假,她甚至做过三天地下党员,只是 因为对秘密工作原则缺乏认识,失去了组织关系,为此懊悔多年。她满怀希望地迎 来1949年,一心上进,为此不去上大学,不惜跳窗从家里出逃,还曾无中生有地揭 发过母亲。 她的父亲彭国彦,受过英国教育、沾上了威斯敏斯特的民主气息,在国民党 时代有过从政经历,一直清廉耿直、洁身自好。多年以来,父亲在林昭心目中只是 一个反动官僚,直到她成为右派,回到家中后,才与父亲有了更多的交流,她对 父亲产生了愧疚、亲情和敬仰。林昭第一次入狱后,她父亲选择了自杀。1962年, 同学羊华荣见到保释中的她,发现她头上戴了朵小白花,问她为谁戴孝,她说是父 亲。我说:过去你不愿提你的父亲,现在怎么成了孝女,她只是笑笑。父女之间 的这些交流在她身上开始生根。她第二次入狱,到精神病院做鉴定,她对院长粟宗 华说:我父亲曾对我讲,利用青年人的纯真热情搞政治是最残酷的。……历史将宣 告我无罪。 她读过《扬州十日记》,深刻地觉察到民族的悲剧仍不过是历史之一贯性的延 续,几名清兵就可以赶著一大群中国人去宰杀,──像赶猪羊似地驱叱而行;到 了地方喝令跪下便一齐跪下,听待人家拿著刀从前排逐一杀起而竟俯首帖耳得没有 一个敢动!唉!中国人!中国人!!中国人啊!!!是故当读著辛亥革命先驱者陈 天华的《警世钟》、《猛回头》,秋瑾的遗诗以及林觉民《与妻书》等时,这个未 失赤子之心的年青人(按:此为林昭自称)不知多少热泪如注、纵横狂流沾湿篇幅! 她由衷地景仰这些杀身成仁的先行者,并自觉地接续他们的精神脉络,这是她重要 的精神源头之一。但仅有这种资源,她只能走向以暴易暴的反抗之路。 为了迷途重归的良心 林昭早年就读的苏州景海女中,是一所教会学校。可以说,是基督教给了她内 心的光亮和力量,使她流自己的血,却不想以血还血,而只是以自我牺牲的方式守 护她深爱的一切。即使对于向她直接施暴的人,她心中也没有产生你死我活的念头。 1949年,她从景海女中毕业后,脱离了教会。1951年参加土改工作队时,她曾 以中央的通知名义警告牧师,凡进行土改的地区应停止一般宗教活动。打成右派 后,她开始逐渐回归,右派同学羊华荣跟她议论无神论和宗教等话题,有次谈到基 督教时,她说:你不要贬低上帝,我信奉基督教。 她曾讲过林肯救一头陷入泥沼的猪的故事,有人称赞林肯,有人说林肯做得不 值,而林肯只是回答:我不是为那口猪,我为我自己的良心!她称自己所做的一 切,也只是为了迷途重归的基督徒的良心。 1958年到1959年,她在人民大学资料室监督劳动时,每个星期天,她几乎都要 带朋友甘粹到北京王府井大教堂做礼拜,并给毫无宗教知识的甘粹讲圣经故事。甘 粹认为:她从小信的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反右是不平等的,不公平的。为了这 个不公平,她出来替他们说话。 她在狱中一度和基督徒俞以勒同室,成为好友。这大概是她在狱中最开心的时 光。她自称是一个奉著十字架作战的自由志士,在追思被刺杀的美国总统肯尼迪 时,她说;作为基督门徒,我们各人诚实的灵魂无论何时永远共同呼吸、居住而活 跃在基督的爱里。 她自知有肺病,但不愿治疗,她说:作为基督徒,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上帝── 我的信仰,我的教会──我的神灵,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愿意甚至希望从自己中 学时代的导师、带领我受洗进教的美国传道士那里得到对于肺病的药物治疗的。既 然我的生命属于上帝,而且已经活过那么些艰难困顿至于严峻地残酷的日子,那么, 无论病躯怎么衰弱,假如上帝要使用我而要我继续活下去,我一定可以活得下去! ……而假如上帝需要我成为一个自觉的殉道者,我也只会发自衷心地感激施赐与我 这样一份光荣!很显然,她把自己当作一个殉道者,在信仰中获得升华。 北大传统 我们同时不能忽略她的另一个思想资源,那就是北大传统对她的影响。1954年, 她以江苏省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深受古典文学教授游国恩的 赏识,建议她改为文学专业。因为她的文学才华,她成为北大校刊、《北大诗刊》 和《红楼》杂志的编辑、编委,在北大度过了愉快的三年。她曾写过一诗《沿著五 四的道路》:北大的老钟,它曾在我们的时代的交响乐章里,奏了一支烈焰狂飙般 的激情奏鸣曲……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蔡元培、李大钊这些北大先驱在她心目中有著沉甸甸的分量。她在成为右派、 自杀获救后,愤怒地质问:当年蔡元培先生在北大任校长时,曾慨然向北洋军阀政 府去保释五四被捕的学生,现在他们却把学生送进去,良知何在?天理何在?她 在1962年暂时出狱期间给北大校长陆平写信,无非也是要重申北大传统。 在1957年的风暴来临前,她在北大的《红楼》杂志第三期发表过一篇《种籽─ ─革命先烈李大钊殉难三十周年祭》,其中引用了李大钊早年的几段话: 禁止思想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思想有超越一切的力量。监狱,刑罚,苦痛, 贫困,乃至死杀,这些东西都不能钳制思想,束缚思想,禁止思想。……你要禁止 他,他的力量便跟著你的禁止越发强大,你怎么禁止他、制抑他、绝灭他、摧残他, 他便怎样生存、发展、传播、滋荣…… 真正的解放,不是央求人家,网开三面地把我们解放出来,是要靠自己的力量, 抗拒冲决,使他们不得不任我们自己解放自己。不是仰赖那权威的恩典,给我们把 身上的铁锁解开;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把他打破,从那黑暗的牢狱中,打出一道光 明来! 这些话曾引起她深深的共鸣。这些思想资源也化入了林昭年轻的血液之中。后 面这一段,她成为右派后还曾抄在日记里,从她最后的抉择来看,她走的无疑也正 是这样一条自我解放之路。思想自由,正是北大最珍贵、最重要的传统之一。林昭 无疑也是属于这个精神谱系的,她是这个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1957年春天,在纪念李大钊殉难30周年时,林昭曾写下这段话: 鲁迅先生说:路是人走出来的。但如果没有第一个,也便没有后来的,也仍然 没有路。而那第一个遵著遥远的火光,走进没有路的地方去,直到倒下去,还以自 己的鲜血为后来者划出了道路的人,将永远、永远为我们所崇敬。只要这条路存在 一日,走在路上的后来者,便再也不会忘记他的姓名! 整整40年后,我们同样可以用这番话来纪念她。 艾晓明:死者青春长在_悼林昭
读林昭十四万言书
by 傅国涌
林昭
林昭(1932.12.16-1968.4.29),原名彭令昭,苏州人。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因 公开支持北大学生张元勋的大字报而被划为右派。1960年起以反革命罪被长期关 押在上海提篮桥监狱。1968年被秘密枪决。 1968年4月29日,不到36周岁的北大学生右派林昭在上海被秘密枪杀。两天后, 公安上门向她母亲索取5分钱子弹费。1980年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重新判决她无罪。 1981年,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宣布给她平反。 40年后,面对林昭的牺牲,世人不仅佩服她的勇气、壮烈和决绝,更惊讶她的 思想。在整个民族几乎都陷入盲从、迷信和狂热的时代,她没有停止独立思考,在 狱中没有纸和笔的情况下,她以血为墨,以白床单为纸,写下了大量血书。现在, 我们只能看到极不完整的一部分。 超越时代的思索 笔者有幸,读到了林昭在1963年写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的长达14万言的信 (现保存于林昭亲友手中,未刊稿)。她在其中提出的观点,她对时代和中国命运 的思考,她使用的语言,都超越了同时代的人。她抛弃了当时无所不在的弥漫著火 药味的斗争话语,找到了自己的话语方式,用自己的语言概括了那个时代。 她的批判不是破坏性的,而是建设性的。她的同伴黄政回忆,1962年林昭在谈 到广大农村饿死人时,就说人民公社不合国情、不合情理,应当及早解散,在农村 实行耕者有其田;对于割资本主义尾巴,她提出应当允许私人开业经营,主张私 人办厂是她的罪名之一;她说要改变闭关锁国的政策,加强与世界的联系,包括引 进外资,借外债加速经济和科技的发展。她还提出了地方自治等设想。这些今天有 些已变成现实的想法,在当时的中国无疑是空谷足音。 她最终摆脱了简单的仇恨意识和你死我活的敌对思维:我们反对什么,那是很 清楚的,可是我们到底要建立什么呢?要把自由的概念化为蓝图而具体地按照它去 建设生活,可不是一件简单轻易的事情,特别是要在这样一个广大分散痼疾深沉的 国家里来建设它,就更其复杂艰巨!……只要生活中还有人被奴役,则除了被奴役 者不得自由,那奴役他人者同样不得自由!然则身受著暴政奴役切肤之痛、再也不 愿意作奴隶了的我们,是不是还要无视如此悲惨的教训,而把自己斗争的目的贬低 到只是企望去作另一种形式的奴隶主呢?奴役,这是可以有时甚至还必需以暴力去 摧毁的,但自由的性质决定了它不能够以暴力去建立,甚至都不能够以权力去建立! 她在观念上找到了新的出路,对自由、生活、政治都有了全新的认识。她说: 高尚的目的根本不需要、更加不可能用卑鄙的方法去达成,只有卑鄙的目的才能够 与卑鄙的方法相得益彰地配套成龙。 从右派到反革命 林昭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她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一步步走过来的,她也有过轻 信、迷狂和个人崇拜,甚至不惜与家庭决裂。直到1957年之后,她才开始反省,开 始追问,开始寻找,最终回归了良心,回归了人的本性,回归了生活本身。 1957年5月北大鸣放时,她并无右派言论,只是在张元勋等人遭到围攻时,挺身 而出,说了几句公道话。她也参加了学生刊物《红楼》开除张元勋的签名。但终未 能幸免于右派的命运。她在写给妹妹的信中说:当我加冕成为右派后,你是无论 如何也不能体会我的心情的,我认为我热爱党的程度是压倒一切的,没有任何事物 可以与之相比拟。我不能忍受它对我的误解,而且误解得那样深。 1958年7月,当右派同学刘发清痛苦得吃不下饭时,她开导说,自己一开始也是 吃不下、睡不著,还自杀,现在想通了:这不单是我个人的命运问题,北大划了多 少个右派?全国有多少?反右斗争还在全国进行,它的性质、它的意义、它的后 果、它对我们国家、对历史有什么影响?对我们自己有什么教训?我现在还搞不清 楚。但我要认真思考,找寻答案。 她不顾自己的处境,为大跃进等原因造成的大饥荒忧心如焚,和一些志同道合 的青年右派一起办了油印刊物《星火》,坚持说出真相,并给领导人写信,试图以 微弱的力量阻止悲剧的蔓延,终于以反革命罪被捕入狱。 她通往1968年4月29日的路,就此开始。 我是个人 自从1960年入狱,林昭就对自己的处境有著清醒的认识,她在这封长信中写道: 我很知道反抗者在我们的制度下意味著什么,而走反抗者的道路在我们的制度下又 将遇到些什么。对于自己的结局,她早有预感,做好了心理准备。1966年,她对前 来探监的张元勋说:顶多也就是死!他们杀机已定,哀求之与痛斥之,其结果完全 相同!1968年,当她被折磨得只剩下不到70磅,大咯血,最后一次被送进监狱医院 时,对她怀有同情的医生悄悄说:唉,你又何苦呢?她则轻声答以宁为玉碎。 她热爱生,但她只能作为一个人活著。她有个说法,祖先已从猴子变成人,我 这不肖子孙无论如何,断难再从人变为猴子。 她不愿意任人摆布而苟全,也就是不愿意变成人家手里的一张牌。她曾对审讯 者说过在狱中做的怪梦:魔术家跳上跳下,不断对我挥舞著魔棍,并指著一个木框 子叫道:进去,进去!变成我的一张牌──我正缺一张黑桃皇后!但我叫得比他 更响:我是个人,知道吧?不是谁手里的牌!黑桃皇后?!你就是让我当金花菜老 K,我也不干!我是个人,这是她的底线,不容突破,不可妥协。她在忍无可忍、 多少镣铐加身的情况下,对狱警发出的最严厉的责问也只是:你们究竟是不是人!? 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她说自己的思想和方法等都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东西,但她同时说:我不曾 理性地去考虑和制订它们:这与其说是由于政治上的幼稚和不成熟,毋宁说是由于 青春时代刚毅热烈的气质!虽然这二者也许不可分开。过去对著人们我也不止一次 坦然承认:这个青年反抗者所作的诸般战斗行动,大都源于直觉──感性,而不是源 于理性。理性在我只不过是或用以检验、反省以至理解感性的决定罢了。理性在一 定程度上可以加深感性,然而绝对无法代替感性! 这段自白是理解林昭最后的道路和抉择的一把钥匙。她从来无意于做政治家, 也做不了那种政治家。她被秘密枪杀前,曾几次在狱中自杀未遂,其中一次是1964年 2月5日,因不堪凌辱,吞药皂求死,急救过来,狱方责怪她:你也是搞政治的,怎 就没有点儿政治家风度?她回答:可惜林昭不是政客,本来不懂啥子政治,到 了被逼无奈闯进这滩不是人下的浑水,初志仍不过是凭著书生本色的一领青衫一腔 热血。……要作个有风度的政治家,或者干脆地说:作个专门玩儿利害的冷酷 的政客,自认不仅完全不是料坯,更毫无培养前途! 我怎么能认错 她致死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她的不认错,多位同学都提到,反右以后,她死不 认错,她是北大惟一不认错的。入狱之后,有人对她说:你只要承认一句自己错 了,就可放你出去。她回答道:不,我没有错,决不向邪恶低头。她母亲劝她孩 子,你就认个错吧,不然,他们会杀死你的。她回答:我怎么能认错!我没有错! 她在信中自述:林昭这份难移的该死的本性就是这样!──遇到外来的侵犯镇 压之类,首先想到的永远只是反抗而不是其他什么!不怕你们把林昭磨成了粉, 我的每一粒骨头渣儿都还只是一颗反抗的种子!狱中人们都说她有那么股子劲儿 ,她自称这不过是一股子书生气,也就是她自己说的感性,这是她全部的力量 源泉之一,本也是人身上最可宝贵的东西之一。 有理都是林昭的 1962年,林昭在保外就医期间为什么要给北大校长陆平写信?她在狱中为什么 要一而再地给上海市长、给《人民日报》写信?不是因为她幻想会有什么结果,她 解释说:我确知我的呼喊不会有任何回声……然而林昭必须对自己的一切行为包括 语言负责!有了这封给北大校长的信介于其中,将来编起文集来,从思想日记到 我们是无罪的!,再到我呼吁,我控诉!,这其间的一贯脉络就极其分明而一 望可知,而且这年轻人完全占著个理字!……没理都是你们的!有理都是林昭的。 这个年轻反抗者不仅处在有利于占理的地位上,而且行事凡百皆先求得占理!理直 则气壮!三人抬不过理字儿!有理且能打得太公,况其余乎! 她对审讯者说:利害可以商榷,是非断难模糊!一切皆可引相对论,惟是与 非断断不能二一添作五。是非之间绝无任何调和折衷的余地。所以她只能选择向 死而生。她骄傲地宣称自己作为反抗者所持的态度相当光明磊落,甚至允称俯仰无 愧!──可对世人,可质天日! 回归人性 在 1957年以后的11年中,她之所以一步步地能在观念上攀得更高,走得更远, 甚至把同时代其他人都甩在后面,关键还是因为她人性中最真实、最柔软、最美好 的一面从来没有被磨灭,反而在严酷的现实中被激活、被唤醒,她向往人的生活的 愿望,决定了不能苟且、不能屈从。加上她天性中就有的对自由的追求和她认死理 的气质,这些合在一起,决定了她的命运。 她几次说:因为这一份该死的人性,正是造成林昭本身之悲剧的根本原因! 作为林昭的个人悲剧,那是也只好归咎于我所怀抱之这一份该死的人性了。她的 全部追求包括她的牺牲,归根结底,可以说都根源于她的人性。 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理解她的宁为玉碎,她这样选择不是因为否定生活,恰 恰相反,是因为她太珍视生活、太珍爱生活了。她之所以反抗到底,完全基于自己 对生活的理解。她说自己反抗的全部根据只是一条天人共许的铁则:被践踏的公义 必须得到伸张!这也就是我常爱提说的生活之价值观的基本内容之一部分。 她憎恶与人的生活相对立的一切,她在送给一位同学的照片背面题了8个字:什 么是美?生活本身。她理解的生活不是一个空洞的不著边际的名词,而是有著美好 而充实的内容,在她的同学、友人的记忆中,她是一个很懂得生活并且会享受生活 的人,一个有著丰富情感的人,她爱喝酒,爱吃,在狱中她给母亲的信中还能一口 气开出几十种不同吃法的食物来,她喜欢跳舞,会随便采摘野花戴在头上,她会自 己动手裁剪衣服……她对生活一直保持著美好的感觉。 幼承庭训 从林昭的家世、成长历程来看,她深受母亲许宪民的影响,而她母亲又深受她 大舅许金元──一位在四一二事变中被杀的早期共产党人的影响,她妹妹说她身 上有家传的政治基因。她多次讲到自己幼承庭训,其中之一就是必须对自己的一 切行为负责,从来不怕担负自己应负之责。她在读中学时就参加了左倾的大众读 书会和大地图书馆,类似中共的外围组织,读过马列的书和毛泽东的《论联合政 府》、《新民主主义论》等手抄本。1948年暑假,她甚至做过三天地下党员,只是 因为对秘密工作原则缺乏认识,失去了组织关系,为此懊悔多年。她满怀希望地迎 来1949年,一心上进,为此不去上大学,不惜跳窗从家里出逃,还曾无中生有地揭 发过母亲。 她的父亲彭国彦,受过英国教育、沾上了威斯敏斯特的民主气息,在国民党 时代有过从政经历,一直清廉耿直、洁身自好。多年以来,父亲在林昭心目中只是 一个反动官僚,直到她成为右派,回到家中后,才与父亲有了更多的交流,她对 父亲产生了愧疚、亲情和敬仰。林昭第一次入狱后,她父亲选择了自杀。1962年, 同学羊华荣见到保释中的她,发现她头上戴了朵小白花,问她为谁戴孝,她说是父 亲。我说:过去你不愿提你的父亲,现在怎么成了孝女,她只是笑笑。父女之间 的这些交流在她身上开始生根。她第二次入狱,到精神病院做鉴定,她对院长粟宗 华说:我父亲曾对我讲,利用青年人的纯真热情搞政治是最残酷的。……历史将宣 告我无罪。 她读过《扬州十日记》,深刻地觉察到民族的悲剧仍不过是历史之一贯性的延 续,几名清兵就可以赶著一大群中国人去宰杀,──像赶猪羊似地驱叱而行;到 了地方喝令跪下便一齐跪下,听待人家拿著刀从前排逐一杀起而竟俯首帖耳得没有 一个敢动!唉!中国人!中国人!!中国人啊!!!是故当读著辛亥革命先驱者陈 天华的《警世钟》、《猛回头》,秋瑾的遗诗以及林觉民《与妻书》等时,这个未 失赤子之心的年青人(按:此为林昭自称)不知多少热泪如注、纵横狂流沾湿篇幅! 她由衷地景仰这些杀身成仁的先行者,并自觉地接续他们的精神脉络,这是她重要 的精神源头之一。但仅有这种资源,她只能走向以暴易暴的反抗之路。 为了迷途重归的良心 林昭早年就读的苏州景海女中,是一所教会学校。可以说,是基督教给了她内 心的光亮和力量,使她流自己的血,却不想以血还血,而只是以自我牺牲的方式守 护她深爱的一切。即使对于向她直接施暴的人,她心中也没有产生你死我活的念头。 1949年,她从景海女中毕业后,脱离了教会。1951年参加土改工作队时,她曾 以中央的通知名义警告牧师,凡进行土改的地区应停止一般宗教活动。打成右派 后,她开始逐渐回归,右派同学羊华荣跟她议论无神论和宗教等话题,有次谈到基 督教时,她说:你不要贬低上帝,我信奉基督教。 她曾讲过林肯救一头陷入泥沼的猪的故事,有人称赞林肯,有人说林肯做得不 值,而林肯只是回答:我不是为那口猪,我为我自己的良心!她称自己所做的一 切,也只是为了迷途重归的基督徒的良心。 1958年到1959年,她在人民大学资料室监督劳动时,每个星期天,她几乎都要 带朋友甘粹到北京王府井大教堂做礼拜,并给毫无宗教知识的甘粹讲圣经故事。甘 粹认为:她从小信的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反右是不平等的,不公平的。为了这 个不公平,她出来替他们说话。 她在狱中一度和基督徒俞以勒同室,成为好友。这大概是她在狱中最开心的时 光。她自称是一个奉著十字架作战的自由志士,在追思被刺杀的美国总统肯尼迪 时,她说;作为基督门徒,我们各人诚实的灵魂无论何时永远共同呼吸、居住而活 跃在基督的爱里。 她自知有肺病,但不愿治疗,她说:作为基督徒,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上帝── 我的信仰,我的教会──我的神灵,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愿意甚至希望从自己中 学时代的导师、带领我受洗进教的美国传道士那里得到对于肺病的药物治疗的。既 然我的生命属于上帝,而且已经活过那么些艰难困顿至于严峻地残酷的日子,那么, 无论病躯怎么衰弱,假如上帝要使用我而要我继续活下去,我一定可以活得下去! ……而假如上帝需要我成为一个自觉的殉道者,我也只会发自衷心地感激施赐与我 这样一份光荣!很显然,她把自己当作一个殉道者,在信仰中获得升华。 北大传统 我们同时不能忽略她的另一个思想资源,那就是北大传统对她的影响。1954年, 她以江苏省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深受古典文学教授游国恩的 赏识,建议她改为文学专业。因为她的文学才华,她成为北大校刊、《北大诗刊》 和《红楼》杂志的编辑、编委,在北大度过了愉快的三年。她曾写过一诗《沿著五 四的道路》:北大的老钟,它曾在我们的时代的交响乐章里,奏了一支烈焰狂飙般 的激情奏鸣曲……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蔡元培、李大钊这些北大先驱在她心目中有著沉甸甸的分量。她在成为右派、 自杀获救后,愤怒地质问:当年蔡元培先生在北大任校长时,曾慨然向北洋军阀政 府去保释五四被捕的学生,现在他们却把学生送进去,良知何在?天理何在?她 在1962年暂时出狱期间给北大校长陆平写信,无非也是要重申北大传统。 在1957年的风暴来临前,她在北大的《红楼》杂志第三期发表过一篇《种籽─ ─革命先烈李大钊殉难三十周年祭》,其中引用了李大钊早年的几段话: 禁止思想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思想有超越一切的力量。监狱,刑罚,苦痛, 贫困,乃至死杀,这些东西都不能钳制思想,束缚思想,禁止思想。……你要禁止 他,他的力量便跟著你的禁止越发强大,你怎么禁止他、制抑他、绝灭他、摧残他, 他便怎样生存、发展、传播、滋荣…… 真正的解放,不是央求人家,网开三面地把我们解放出来,是要靠自己的力量, 抗拒冲决,使他们不得不任我们自己解放自己。不是仰赖那权威的恩典,给我们把 身上的铁锁解开;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把他打破,从那黑暗的牢狱中,打出一道光 明来! 这些话曾引起她深深的共鸣。这些思想资源也化入了林昭年轻的血液之中。后 面这一段,她成为右派后还曾抄在日记里,从她最后的抉择来看,她走的无疑也正 是这样一条自我解放之路。思想自由,正是北大最珍贵、最重要的传统之一。林昭 无疑也是属于这个精神谱系的,她是这个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1957年春天,在纪念李大钊殉难30周年时,林昭曾写下这段话: 鲁迅先生说:路是人走出来的。但如果没有第一个,也便没有后来的,也仍然 没有路。而那第一个遵著遥远的火光,走进没有路的地方去,直到倒下去,还以自 己的鲜血为后来者划出了道路的人,将永远、永远为我们所崇敬。只要这条路存在 一日,走在路上的后来者,便再也不会忘记他的姓名! 整整40年后,我们同样可以用这番话来纪念她。
艾晓明:死者青春长在_悼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