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令范访谈录 By 张敏 【 2008年4月29日發表說明︰本訪談錄是數小時采訪錄音記錄中經過受訪者校閱部分。紀念林昭遇難四十周年,自由亞洲電台首發。為盡量保持訪談原貌,記者未加任何小標題和對談之外的說明詞。】 采訪時間︰2004年9月4日下午 受 訪 者︰彭令範---林昭(彭令昭)的胞妹(美國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研究技術員) 記 者︰自由亞洲電台電台”心靈之旅“節目主持人 張敏 地 點︰美國巴爾的摩彭令範寓所 張︰能不能先請您談談您家庭背景真正的色彩?大家的說法很不一樣,比方說,主要是共產黨人的革命背景?對社會關注和政治參與這方面的背景?有沒有宗教信仰的背景? 彭︰我母親在六十年代曾經受洗,那是一個家庭教會,受洗是在一個家庭的浴室里。那時候,有一批基督徒會到我們家里來,?聖經。有時候,我母親就到他們家,我也跟她去過幾次。但是,時間不長,後來就文化大革命了。 張︰那個時候,林昭在獄中? 彭︰是。 張︰林昭不知道母親受洗? 彭;嗯。 張︰您的母親曾參加過游擊隊,有沒有參加過共產黨? 彭︰她參加過共產主義青年團,但是她沒有參加共產黨。她參加抗日游擊隊是國民黨領導下的。 張︰您舅舅參加了共產黨後來犧牲,當時您家里沒有別的人參加共產黨? 彭︰我父親(彭國彥)的弟弟參加了共產黨。 張︰那是什麼時候? 彭︰也是20年代,30年代他就去世了,他是清華大學的。我的叔叔在清華大學搞學生邉樱醽恚櫂s臻一起南下,30年代就犧牲了。他們說,清華大學有他的事跡記錄。 張︰他叫什麼名字? 彭︰彭國珩。 張︰他犧牲的時候多大年齡? 彭︰我想也是20歲左右吧。 張︰那時候您的父親有沒有受共產黨的影響? 彭︰他是通過文官考試作吳縣(今甦州)的縣長。要是講受共產黨的影響,就是受我母親的影響,我母親的哥哥是共產黨,所以,父親作吳縣縣長時大概放過幾個共產黨人。 張︰那是什麼年代? 彭︰二十年代。後來我父親跟江甦省的省長繆斌有沖撞,繆斌把他抓起來,有人講,可能跟我父親放過共產黨人有關。 張︰您父親作吳縣縣長有多久? 彭︰可能有一、兩年吧?後來他又作江陰的縣長,又作邳縣的縣長。 張︰作了很多年縣長? 彭︰都是不太長時間,後來就抗戰。 張︰您父親的興趣在哪些方面? 彭︰他是東南大學,就是後來中央大學歷史系,他當縣長的時候還沒有畢業。他是學生會主席,人家都說他能說會道,但是當我和他接觸的時候,我一點都看不出來他這樣能干。 張︰到您對父親印象比較深、大了懂事的時候,已經是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了,社會狀況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 彭︰是。 張︰您母親作國大代表是哪一年? 彭︰1946年。 張︰也就是說,您的父母親從20年代到40年代都在政治上有比較活躍的參與? 彭︰是。我母親在甦州鼎鼎大名的,因為她參與辦孤兒院、濟良所、婦女會。。。所以人家都知道我母親,而不是我父親。當然我父親過去是縣長。我母親非常能干,熱情,但是很悲慘。 張︰您母親的教育背景? 彭︰她念的是上海一家大學的政治系。我只知道她中學讀的是甦州樂益女中,當時張聞天等共產黨人都是樂益女中的老師,所以好多學生都受共產黨的影響。還有張昌紹(陳沖的外祖父),就是後來很有名的藥理專家,文革中自殺,當年他也是共產黨。 張︰您的那位參加共產黨後來犧牲的舅舅,年齡比母親大還是小? 彭︰比母親大四歲。1927年他21歲時犧牲。舅舅犧牲前,我母親參加過共產主義青年團。 張︰那時您母親十六、七歲。 彭︰是。後來我母親看電影有時看到有人在街上發傳單,母親就說︰“這些事,我十五、六歲就做”。 張︰您舅舅是在中學還是大學加入共產黨? 彭︰我想是中學。後來作了中共江甦省委青年部長。 張︰他的名字是...... 彭︰許金元。 張︰為什麼您的堂舅舅許覺民和您母親許憲民名字都是按“許X民”排的,而您母親的親哥哥卻沒有按“許X民”起名字呢? 彭︰許憲民是她父親給她取的名字,其實我舅舅們的名字本來都按“許X元”排的,我小舅舅叫許潤元。 張︰您父母年紀差得多不多? 彭︰父親比母親大六、七歲。 張︰他們是什麼時候結婚的?讀大學的時候嗎? 彭︰我父親當吳縣(甦州)縣長時,我母親在縣黨部工作,那時候國共合作,我父親在甦州踫到我母親。 張︰後來您父母親在政治見解上有些不一樣,也有些不和,是什麼原因呢? 彭︰我父親是較“右”,他是“藍衣社”方面的,國民黨里比較右的。我母親一向比較傾向共產黨。父母親有的時候就不太一致,政見不同。好多時候,我父母親意見不和,是為了林昭。雖然林昭小的時候是我父親教的,但是她後來比我母親更左傾,所以我父親很看不慣,母親就幫她,父母親對教育孩子在政治見解上有分歧。那時我還小,所以沒有牽扯到其中去。 張︰這也就是林昭後來紀念舅舅時說的︰“教我的是媽,教媽的是您(犧牲的共產黨員舅舅許金元)”。林昭主要受母親的影響,而父親不願意看到林昭往左的方向走那麼遠? 彭︰林昭後來對我父親很好。當她當了“右派”回去,到她被逮捕以前,她就和我父親和解了,她覺得父親跟她講的都是對的。 張︰“反右”使她頓悟? 彭︰是。我父親本來對林昭有意見,但是這個時候呢,覺得大女兒是自己教的,林昭對他的態度完全都改變了,這也促使我父親自殺。因為假如林昭那個時候對父親還是原來那種態度,我父親對她(被捕)可能覺得沒有什麼。我姐姐可能已對父親表示了歉意。我父親是怎樣一個人呢? 解放以後,母親要他找工作,他失業嘛,他就說,他也去找,但是沒有人要他。他後來就講︰“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你知道這個故事嗎? 張︰知道,寧可餓死首陽山。 彭︰是。(父親說)他寧可餓死首陽山,他就是這樣對我母親講。我母親總是和他爭︰“伯夷、叔齊,他們都只是一個人,你有一家子人,你要我們都餓死在首陽山嗎?”還有一點,(今年五月)那次我去“美國之音”講話,說來也是一種巧合吧。我小的時候,解放初期,我父親總是到傍晚,就把他們的房門關了。我就很好奇,父親晚上都不太關他們的門,為什麼就是這時候要關?我就敲敲門,跑進去,他很生氣跑了出來。有一次,我母親說︰“你不要在這個時候到我們房間去好嗎?”她說︰“他在听‘美國之音’,你不要去打擾他,這是他唯一的希望。”她講完以後,又覺得很可怕,因為跟小孩子講。她又說,我給你講什麼來著?我說,你講,爸爸听“美國之音”。她說,你不能跟外邊人講,要殺頭的! 張︰這段經歷您在“美國之音”講了嗎? 彭︰沒有。時間不夠。那天我去的時候倒是蠻感動的,就是有這麼一段插曲。我就是覺得我的有些事情,比小說還要小說。有好多人會不相信的,這也是半個世紀前的事了。 張︰我相信。林昭是獨一無二的,您的人生和感受也獨一無二。包括您剛才說,實際上您父親的自殺,是在林昭對他態度完全改變,而且與他有更多一致的情況下,他才更為林昭入獄悲憤和絕望。 彭︰還有一件事,就是在我父親自殺以前,就是林昭被逮捕以後,有一天晚上,我母親突然從床上摔下來,那時候我跟她一個房間。我覺得很奇怪,她平躺這樣睡著,就這麼平躺著(作手勢),摔到床旁邊地下。 張︰我听懂了。不是面朝下,而是平著,原樣掉到床下。 彭︰就是好像什麼人把他她拎起來,再擺下去。聲音很大。我醒來後,她就講︰“不好,預感不好,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不曉得你姐姐有什麼事。”我也覺得很奇怪︰母親怎麼這樣摔下來?過了兩天,甦州打電話來,叫我母親去,說我父親自殺了。另外還有,我母親和我父親,他們本來是彼此相愛的。他們都是好人,但是兩人個性不同,我母親個性開朗,她就像男的一樣,她跟所有的人來往,也在男人當中從事社會活動,笑起來無拘無束,她不喜歡像我父親那樣。我父親就比較內向,講得好一點就是比較學者氣質。我父親的脾氣很不好,所以他們的感情,後來因為種種關系,不是怎麼好。但是當我父親去世以後呢,我母親可能覺得有一種罪惡感。 張︰內疚? 彭︰對。可能想她沒有給我父親更多幫助。她就老是講我父親怎麼好,以前我從來听不到。母親說︰“你父親的學問,你們三個人(指林昭、我和弟弟恩華)加起來也沒有他好。”“你們對我呀,真是沒有你父親對我好。”我父親更沒有听到過母親講這些話。無論如何,母親對我父親的懷念是很深的。 張︰我想,我們年紀越大,越能明白您母親說這些話,背後的心情。 彭︰是,就是這樣子。 張︰對父親的自殺,父親以這種方式過世,林昭說過什麼沒有? 彭︰那時候,她已經被關進監獄了。 張︰62年她保外就醫回到家里,談到過關于父親嗎? 彭︰那個時候我們沒有講。 張︰她會覺得父親自殺是因為自己入獄而感到內疚嗎? 彭︰當然,她當然是這麼想。還有一點我要跟你講,就是我的那篇文章,在《五十年情緣》當中,就講到那個公安局的同志給我兩本林昭的日記,不涉及政治。其實有三本,另一本就完全是跟政治有關的,當時... 張︰您不敢暴露這件事情? 彭︰對。因為第三本,都是林昭寫的信。他很聰明,他可以講,這是林昭寄出來的信,又不是我給她家人的。。。因為我一向在政治家庭成長,所以,我想,最好還是不要寫。 張︰怕影響到給您的那個人。 彭︰是。所以,我就寫了那兩本。我想和你講一下,就是第三本完全是林昭寫給媽媽的信。但是這些信呢,我們一封也沒收到。 張︰換句話說,她除了寫在日記上之外,每封還有一份寄出去,日記上是她留了底稿對嗎? 彭︰對,對。好多人都搞不清楚。比如,她的記錄︰“血書家信”,可能當中有血書,但是,第三本日記中,她是把它再抄一遍。林昭這個人,她就是想,或者有一天人家會看血書看不清的呀,對吧,所以她把她寫的血書或者文稿再抄一遍。 張︰用鋼筆? 彭︰用鋼筆抄。 張︰也就是說,那個時候,她還可以拿得到筆,她就是要以寫血書來表達她的心。 彭︰給她筆,有一個時期除外。 張︰她的日記很完整嗎?每天都有嗎? 彭︰不是每天。 張︰那位把這三本日記交給您的人,現在有多大年紀了? 彭︰至少有七、八十歲了。 張︰他現在在哪? 彭︰我不知道。 張︰給您日記的時候他在上海? 彭︰在上海,那是二十多年前,他大概有五十幾歲。 張︰他給您的時候,是他自己的決定,還是他受上級的指派?或是由于你們家人強烈的要求,歸還這些先應付一下? 彭︰我想是出于他自己。由于林昭第一次平反是講她因為有精神病,後來我就寫信給關院長,就是我在醫院踫到的二醫黨委書記,他當時是牛鬼蛇神,有心髒病,和我一起住醫院治病,我在母親去世後,受不了,病倒住了六個月醫院。醫護人員經常讓我幫他們打針、發藥。我發藥經常發到關院長那里。我對他很尊敬。他當時消息很閉塞,我有時給他講些小道新聞。文革後,關院長作了上海高級法院院長。那次1980年在北京中國新聞社開林昭追悼會的那個時候,還是以林昭有精神病平反的。後來追悼會開完以後,我寫信給關院長,讓他再復查。以後在一九八一年的時候,又有文件講,以有精神病為林昭平反的文件也是不對的。你看看這個。 (拿出兩份刑事判決書) [讀] 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 80滬高刑復字第435號 林昭,又名彭令昭、許隻,女,1932年生,江甦省甦州市人,原系北京大學學生。林昭于1965年5月由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以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1968年4月29日,又由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以反革命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現經本院復查查明,林昭在1958年被錯劃為右派分子後,因精神上受到刺激,1959年8月開始就患了精神病,此後曾以寫長詩、文章等表示不滿,並非犯罪行為。1965年對林昭以反革命罪判處徒刑顯屬不當,予以糾正。林昭被錯判服刑後精神病復發,又曾用寫血書、詩歌、日記,以及呼喊口號等表示不服。1968年將林昭在病發期間的行為,又以反革命罪處以極刑,顯屬錯殺,應予糾正。據此 本院特重新判決如下︰ 一、撤銷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1962年度靜刑字第171號和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1967年度滬中刑[1]字第16號兩次判決。 二、對林昭宣告無罪。 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 1980年8月22日 (加蓋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公章) 張︰這個是1981年的(手中拿另一份讀) 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 81滬高刑申字第2346號 林昭,又名彭令昭、許隻,女,1932年生,江甦省甦州市人,原系北京大學學生。林昭因被控反革命案,經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1965年5月以1962年度靜刑字第171號判決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在押期間又經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于1968年4月29日以1967年度滬中刑[1]字第16號判決按反革命罪判決死刑,立即執行。 經本院于1980年8月22日復查,以80滬高刑復字第435號判決,撤銷上述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及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兩次判決。對林昭宣告無罪在案。經本院院長發現,本案改判判決,在適用法律上仍屬不當。由審判委員會決定再審。 現經本院再審查明,林昭于1958年在北京大學讀書期間被錯劃為右派分子,于是以寫長詩、文章等表示不滿。1968年林昭在被錯判服刑期間,又先後用寫血書、詩歌、日記,以及呼喊口號等表示不服,按林昭以上行為,根本不構成犯罪,而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和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均以反革命定罪,處刑是錯誤的。本院于1980年8月22日復查改判時,否定林昭犯有反革命罪,撤銷原來兩個錯誤判決,對林昭宣告無罪,是正確的。但據以宣告無罪的理由是說林昭因患有精神病,在病發期間的行為不應以反革命罪論處,如上所述,林昭的行為既(概?)不構成反(犯?)罪,故本院80滬高刑復字第435號判決在適用法律上亦屬不當,均應與前兩個判決一並予以糾正。據此,本院判決如下︰ 一、撤銷本院80滬高刑復字第435號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1967年度滬中刑(1)字第16號和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1962年靜刑字第171號判決。 二、對林昭宣告無罪。 1981年1月25日 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 (以下姓名需校對)審判長 佟介凡 審判員 阮時平 代理審判員 王玉義 本件與原本核對無異。 1981年12月30日 書記員 丁幼玲 加蓋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公章 張︰林昭1962年保外就醫期間,她有沒有跟您親自說過毛澤東審問她的事情? 彭︰她講,暗示了,但是我母親不讓她講,說你不要瞎講。 張︰那個時候她精神怎麼樣?您覺得,那時候林昭要講這個的時候,她是作為...比方說開玩笑啊,或者是想像啊,還是。。。 彭︰她很認真的,好像就是說,跟你講一件事你們應該知道... 張︰很冷靜的嗎? 彭︰是。 張︰她是說毛澤東當面審問她? 彭︰她好像是說在第一看守所的時候,毛澤東審問她。 張︰毛澤東親自去了? 彭︰她並沒有講細節。 張︰她有沒有講還有別人沒有? 彭︰可能還有。 張︰那是誰呢? 彭︰她當時沒有指出是誰,但是從她致人民日報編輯部的信上看,可能是柯慶施也在。 張︰柯慶施當時是上海市... 彭︰上海市市長。 張︰那有可能是哪一年呢? 彭︰那應該是1961年。 張︰她有沒有講細節? 彭︰她就是講被反拷時,我母親就不讓她講。 張︰您現在對姐姐講反拷時候的樣子和怎麼說的,您還能詳細的回憶起來嗎? 彭︰她講反拷的時候有些反常的,她說︰“哎,我被反拷了六個月,我可以吃飯、梳頭、大小便上廁所,要不要我表演給你們看?”我母親起先一听呆了一下,她說︰“你不要瞎講。”林昭生氣︰“我瞎講?你說我瞎講!”我母親就說︰“不是不是,我們不要看。”林昭後來就說︰“你們不要看?太可惜了!你們應該記住。” 張︰那段時間保外就醫她整個狀態是什麼樣的狀態?那段時間實際是你們姐妹一生中相處比較集中的一段時間。 彭︰也不一定,因為我上班,就是下班以後,那時候我們都擠在一個房間里。因為那個時候政治、經濟、各方面的因素,假如我們有比較好一點的情況的話,或許也會好一點。 張︰您是指互相之間的交流和關系嗎? 彭︰就是講有的時候母親跟她也要吵架,有時候就要講︰“你是大女兒,你一點也不照顧我們,到現在還在家里...”有一次林昭就生氣,說︰“那我走。”我知道她們的性格,母親就講︰“快,快!跟她去!”我就跟她去了,我們住在南昌大樓對面的那個弄堂里,她跑到南昌大樓就站在那里不動了。我說︰“你回去吧!”她說︰“不!”像小孩子一樣。我就陪著,跟她在一起。呆了好久好久,我說︰“回去吧!”她還是不。最後又過了好一會,我說︰“你回去吧,我明天還上班呢!”她後來才回去。像這種事呢,或許她覺得她的有一些“右派”的朋友會對她更親切一點。 張︰接納她... 彭︰在她交往的那些右派當中,她認為右派都是好的,其實並不如此,,她在甦州踫到的黃政跟朱紅,但後來,她跟黃政判刑,朱紅沒有判刑。 張︰這也就是後來您的母親對林昭說︰“你瞧瞧你的那些右派朋友...” 彭︰我母親有時就覺得,假如不是那些內部的人檢舉的話,也可能就沒有這樣嚴重,或者是另一種結果。 張︰有些人認為,林昭是因為被劃為右派之後,她不認錯所以導致她最後這個結果。但我從現在能看到的材料中看到她除了不認錯之外,後來又辦刊物,繼續寫文章,並且上訴,她還在不斷抗爭著什麼,力圖說出什麼。您覺得,她是知道說出來也沒有用,但是一定要說出來,還是她以為她說出來有用,她繼續說? 彭︰我想有幾個階段,你看了我發在《明報月刊》上的文章了嗎? 張︰您寄給我的東西我都看了好幾遍。您講... 彭︰其實,起先的話,她就是因為張元勛、沈澤宜的那篇長詩(《是時候了》),她是支持他們的,然後她又在自由論壇上發言,她講了一些就是“組織性跟良心矛盾”,所以她後來被劃為右派。根據後來我听有些她的右派同學講,起先,她並不一定就是完全想跟共產黨鬧翻、斗,有時她還教其他人,你們小心一點。起先,她在北大苗圃勞動,跟譚天榮在一起。後來到人大資料室勞動,跟王前(劉少奇的前夫人)一起。那個時候呢,我想她還沒有完全作出決定要怎麼樣。當然58年她和蘭州的張春元和另外一些右派是有聯系。但是1959年她回到上海甦州以後,就跟張春元、蘭大的那個顧雁來往,我想那個時候她已經決定要像以前的共產黨對付國民黨的那樣寫作和辦刊物了。 張︰也就是她在1960年以前已經完成了這個過程? 彭︰不能講完成,就是她已經有了這個特點。 張︰實際按當時的那個社會狀況,她要是清醒的選擇了這樣一種姿態的話,她應該知道後果是什麼吧?您認為她當時對這樣做最嚴重的後果會到什麼程度,在最初的時候,她會想到嗎? 彭︰我想她應該會想到,因為張元勛等人都已經進(監獄)去了。 張︰您選擇了學醫,可是少年時候對書法對文學都有愛好,家庭也有這方面陶冶,您自己沒有像姐姐一樣關注社會或者向文科方面發展,是什麼原因? 彭︰因為我家里政治色彩太濃了,我性格較安靜...比如講,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我母親競選國大代表,1946年、1947年... 張︰您那個時候剛剛讀小學。 彭︰是。我姐姐呢,就跟著母親去競選,我母親要我去,我說我不去。那時,我小學的老師都講“我們都選你母親”,我呢,好像不太喜歡招搖的嘩眾取寵。我在文章中也寫了,我和姐姐都喜歡文學,但是喜歡的方向不太一樣。我們家里政治色彩這麼濃,而且我從小很早就成熟了,就是在一個晚上就成熟了。我覺得,寫文章是很危險的。 張︰您說的“一個晚上就成熟了”是文章中講過的那天晚上媽媽沒有回來,媽媽的囑咐...那年您多大? 彭︰我大概十歲吧。 張︰那時候媽媽怎麼說? 彭︰那天晚上我母親到我房間里,把我推醒,她說︰”哎,妞...”她叫我“妞”,她說︰“我要去派出所交代,假如我今天晚上不回來的話,你明天就叫王媽(阿姨),送被子用品到派出所,那就是講我給他們抓起來了。 張︰這是共產黨奪取政權後不久? 彭︰鎮壓反革命邉影 N蚁刖褪1950年、1951年這樣子。 張︰您覺得這是您童年一個很重要的時刻,在那之前基本上還是正常的童年的心理狀況? 彭︰也不怎麼正常,就是我姐姐與家里脫離關系。。。 張︰和剛才您說的這個時刻差不了太多,那是1949年,差一、兩年。 彭︰她走了,假如她不走,母親也不會跟我講啊! 張︰那您如果追溯自己最早對政治,對社會,您感到自己有可能被卷入一種麻煩或您不喜歡的漩渦里去,是從姐姐離開家去讀甦南新專開始嗎?還有再早的事情嗎? 彭︰甦南新專是1949年。再早嘛,我姐姐一直不在家的,她是很活躍的做她那些社會活動,“大地圖書館”等等。我母親1949年前還是社會賢達,總有好多人要來看她,一般的,就是我們家阿姨去開門,假如是重要的人來呢,我母親要叫我去應付。 張︰為什麼呢? 彭︰我不知道。 張︰那時候您其實還很小。 彭︰很小,六、七歲,七、八歲,就是解放以前嘛!我記得很清楚有兩件事。一件呢,就是那個時候軍統強奸了一個女孩子常東娥,那女孩子就是跟他們一起去旅游的時候就被強奸了。 張︰常東娥是學生嗎? 彭︰就是學生。後來就被他們殺掉了,這當時是很轟動的事,她的母親經常到我家來,要看我母親。其實我母親已經為這件是情做了好多,像叫記者報道什麼的,甚至于作案嫌疑者寄子彈給我母親,威脅她,叫她不要管。那兩個人是“中統”還是“軍統”我也搞不清楚了。 張︰這是您多大的時候? 彭︰1947還是1946年的時候。她的母親就經常到我家來,老是要見我母親。我總是給她開門,我母親說“你要好好地對她講”。有時我母親不是每次都要跟她講話的,她總是說︰“我等一下,等一會兒。”我印象好深的。這件事後來是我母親跟所有的報紙聯系、活動,這兩個肇事者被開除、坐牢,常東娥的母親還拿到補償的一筆錢。這時候我姐姐在外面參加共產黨外圍的一些活動,就老不在家,所以我母親就叫我做這些事。我問我母親︰“你為什麼不叫王媽做?”母親就說︰“這是對人家的尊敬,你是我的女兒。” 張︰那時候,姐姐對您不熱心社會活動她是什麼反應?有沒有向您灌輸過什麼,力圖也讓您。。。 彭︰你知道我跟她差七歲,所以她那時候也不怎麼。。。 張︰那後來您考醫學院以後,年紀也漸漸大了,林昭一九六二年保外就醫出來的時候您實際上也有23歲了,林昭有沒有和您講到過她是怎麼想的,她為什麼進監獄?有沒有表達過她政治上的見解? 彭︰她跟我不太講這方面的事。 張︰那您的媽媽會不會勸她要作什麼努力,不要再進(監獄)去了? 彭︰當然跟她講了。我還要提一件我小時候的事。1952年“三反五反”,我母親呢,是資本家,她是甦州汽車咻敼镜慕浝恚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