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林昭节选 黄河清2008年写的“话说林昭”,虽没有从林昭是基督徒这一重点去探讨林昭为什么那么良善爱人?因为是神就是爱、良善来自神的,黄河清那时还不理解。他在后记说到:“林昭基督徒的身份和思想轨迹是我基本回避的。一因我不认为基督思想是林昭的主导思想,中华文化的“道”和资产阶级民主自由平等博爱才是林昭的思想基础 ;二因林昭曾长期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我弄不清林昭皈依基督究竟在何时何地;三、在快完稿时,查阅到一篇于劭著“纪念林昭大姐”文曰 :“近年来对林昭的纪念性评论,少数是出於私意,举一例说,说林是基督教的圣女。我以为,说是圣女,接近事实,但加上基督字样,则是否林之本心,大可怀疑。”这促使我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烦恼游移 ,而决定置疑、置之不论,以待来者。” 但从生活的点滴和侧面,让我们对林昭 有更多一些了解。书名改成“戏说林昭”似乎更妥。黄河清原著“话说林昭” 都是繁体,特节选几章如下: 原文在这里: http://blog.creaders.net/Fz523/user_blog_diary.php?did=64937 黄河清开场白: 林昭,我敬重其刚毅固执,慨叹其英雄寂寞。 纪念、回忆、研究林昭的文字、音像很多,赞颂仰视,爱怜悲愤,烈逾秋瑾,圣媲贞德,实心实意,言出肺腑。林昭有知,九泉堪慰。然谬托知音,拉旗作皮者;神化林昭,罔顾历史事实地改变林昭、强加林昭者也不在少数;况真正后续林昭者,其几何哉?九泉遥遥,林昭独处,凤目如炬,识透根本,欣慰之余,英雄寂寞! 林昭圣女,林昭凡人;林昭先知,林昭常识;林昭美丽,林昭丑陋;林昭英雄,林昭寂寞。 我不够格为林昭作传,然有义务有责任为林昭作传努力;遂不自量力,勉为其难,作此《话说林昭》,不夸饰,不隐匿,实事求是,字字有来历,事事有出处;不过聊胜於无,冀砖引玉、铁成金之期也。 二零零八年九月三日於马德里 第十二回 : 姑蘇巾幗,懷仁義愛人勝己 提籃俠女,念家國取義捨生 話說林昭終於被重新抓回去坐牢了,那是一九六二年底,有說是十二月廿三日,有說在十一月八日。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林昭再度入獄了,一直坐穿了牢獄。 林昭有才,才華橫溢;林昭心美,美與天齊;林昭崇義,義薄雲天;林昭愛人,愛勝手足;林昭慈悲,慈如觀音;林昭怒目,怒勝金剛;林昭懷仁,仁媲孔子;林昭憫世,憫同基督。林昭正直,林昭真良善 為什麼這個社會就容不了她呢?為什麼這個制度就不能接受仁義慈悲、正直真良善? 在我們愛林昭,當時全中國人民恨林昭。當時林昭愛大眾愛人們,當時愛林昭的人有嗎?有!幸虧還有。在無錫惠泉山下、在土改洪濤中、在北大未名湖畔、在“人大”鐵獅子胡同、在上海黃浦江、在蘇州拙政園、在甘肅天水武山、在第一看守所、在提籃橋監獄、在龍華飛機場……都有人愛她,雖然很少很少,畢竟還有,這或是我們這個民族依稀還有希望的所在。 陸震華,林昭中學時代的學伴,一起憧憬獻身革命的小青年,正值懷春、鍾情的歲月,革命的友誼夾雜著朦朧的情絲,飄飄忽忽,隱隱約約一直揣在他的心靈深處直到現在。 倪競雄,這位蘇南新專的老同學、土改中的好姊妹愛林昭。林昭總是會向她、找她傾訴衷情。土改受屈時、右派挨整後、保外就醫中,你們呢喃,你們喁喁,你們傾心,你們互勵,即或以後思想上產生距離和隔閡,那人性原始的善和悲憫始終伴隨著你們。即便是對立的雙方,為什麼一定要鬥呢?非要你死我活不可呢?存異!倪競雄和林昭,不是在存異中融融嗎? 倪竞雄回憶林昭不注重衣着打扮、不脩邊幅的一幕很能說明她們之間關系的不同一般。倪竞雄很看不慣林昭在土改工作隊工作時,滿頭大汗回來,脫掉汗衣衫,順手一掛,換上了新衣;第二天又滿頭大汗回來,脫下汗衣衫,換上了昨天晾乾的汗衣衫。倪竞雄老是就此打趣責備林昭,林昭總是不聽不改。所以,倪竞雄認為,林昭是很迎合時代潮流“普羅大小被c工農幹部盡量看齊,並不嬌氣的。下鄉期間,地鋪就地鋪,閣樓就閣樓,從不挑三揀四,嫌這嫌那,躺下就睡。林昭如此投身革命,自覺改造自己,因為批評領導“停妻再娶”是陳世美,就落了個“沒有改造好的典型”的結果,實在是太冤枉她了。一九五九年,林昭已是右派,倪林在北京街頭相晤相聚。倪競雄看着林昭沒洗乾凈的脖子戲謔道:一個女孩子家,脖子像煙囪管,像話嗎?林昭追着打倪競雄,用方言回駡道:你這個促狹鬼! 一九八四年五月,蘇南新專昔日校友近百人相聚無錫惠山,林昭胞妹彭令範與會,賦詩“代林昭寄語”,開首句:“我化作浪花 / 伴送著你們的笑語 / 得到了慰藉”。時光流馳,五年後的一九八九年十月,蘇南新專校友再次聚首無錫太湖,倪競雄與會。當人們乘“湖州號”遊艇向湖心三山馳去時,忽然一陣風起,清涼的湖水飛入船艙,親吻著人們的臉膚衣裳。這時,倪競雄雙手蒙臉向著太湖風濤喊道:“令昭,令昭,你來啦!你來看我們啦!”長風碧波,造化弄人,英魂毅魄,天仙地神,心碑長鐫,青史金身。 羊華榮、甘粹對林昭的同學情、朋友誼、異性愛都是在艱難時世閃耀著光芒的真切和實在。 北大同學李天寵,人稱“老夫子”,從小事觀察林昭,見微知著,在北大四年,心儀林昭四年。其一,北大中文系《紅樓夢》研究熱時,同學間發生林黛玉、薛寶釵優劣之爭,李天寵聽了一次林昭參閱的爭論,“內心深處是站在林昭一邊的。這場爭論是雙方人品的一次大碰撞。”其二,北大四年間,李天寵唯一一次偕陸拂為前往女生宿舍,恰是林昭宿舍,當時林昭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裏正襟危坐地看書。“她見我們進來,只是簡單地應酬兩句,又沉浸到書裏去了。……這倒不是林昭有意對我們冷淡,而是她太專注於那本書了。我當時有點吃驚,一向熱情奔放的林姑娘,竟也‘呆’得可以。”其三、“老夫子”偶爾與林昭一起乘無軌電車返校。“我們都沒有找到座位,只好拉著吊環站著。林昭跟我交談了幾句話後,就從提包裏取出一本厚厚的書,一手拉著吊環,一首持書,就著車上微弱的燈光看起來,全然不顧電車的搖晃和震動。當時我想,我已經是書呆子了,沒有想到還有比我更呆的。”其四、林昭要向“老夫子”學下圍棋。因為林昭對圍棋中包圍與反包圍同毛澤東《矛盾論》中“內線中的外線和外線中的內線”相同感興趣。李天寵十分高興,高興與林昭有了親近的機會,高興和欣賞林昭興趣廣泛。惜乎不久反右開始,李天寵與林昭的棋緣中止了。 “大哥”張春元與林昭思同、志同、行同、命同!張春元因讀了林昭的“海鷗之歌”而從天水農村慕名而來與之結交。張春元回甘肅時,林昭贈予一本現代修正主義綱領草案及自己寫的反動長詩“普羅米修士受難一日”。張春元在《星火》上刊發文章、提出“要在中國實現一個和平、民主、自由的社會主義社會”,正是與林昭思想互相激發撞擊出火花的結果。林昭稱張春元為“將才”,“大哥”。林昭交往的男子中,被如此褒獎和稱呼者,僅張春元一人而已。據說,林昭曾說過:“嫁人就要嫁張大哥這樣的人。” 林昭和張春元連赴死就義的場景也同樣的殘酷、無情、寂寞、淒慘與壯烈。胡傑《尋找林昭靈魂》的電視片採訪到目睹張春元在甘肅天水城被槍決現場的王女士,當胡傑問她:“在審判會上,張春元當時有沒有喊口號?” 王女士答道:“沒有,絕對沒有,綁的是一個佝僂象,根本沒勁,也沒精力掙扎,他就是那樣,連他的面目都看不清,站不起來嘛,老師說那個女的還能站,那個女的還能站直,那個男了被弄的還不如一個牲口,叫人弄的。帶上河堤走了有五十米左右就處決了。就滾下河堤的河灘上頭。是這樣子的。再就沒人管。”這種幾同斃命於暗室的屠戮的壯烈意義,只是後人崇仰者的心碑褒詞,在當時,除了殘忍淒慘可憐外,別無其他。然而,不是“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林昭、張春元死的無論如何慘,他們都會無論如何地永遠活在民族的史冊中。從某種意義上,這樣的人太少了,我們的民族才如此萎靡不振;從另外的意義上來說,這樣的人一個也不要有,我們的民族才會鮮活強壯、自由民主進步、陽光燦爛。 黃政,林昭的蘇州鄉親,因為是志願軍排長,算不上知識份子,右派不讓當,但必須戴上一頂更臭的壞分子帽子。黃政與林昭相識相處二十餘天而交同莫逆。黃政告訴林昭親歷的許多農村餓死人的慘劇,林昭則從思想理論上、宏觀上剖析總結。他們共同起草了一份中國改革方案,提出了八項主張。黃政因此入獄十五年而決不後悔。“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原以為只有古人有此美談,黃政之與林昭,豈止傾蓋如故,直是惺惺相惜,生死相托。今人亦有古風!黃政本家仁兄,更勝古人,不愧英雄本色;與林昭相映相襯相彰,美垂千秋。 沈澤宜,這位才子詩人,是林昭曾經心儀追求過的北大同學。林昭同學彭力一和林昭胞妹彭令範對此各有說辭,但曾心儀追求則一也。 彭力一說:“林昭對我們班的沈澤宜產生了好感。她很坦盏馗嬖V我,要我幫忙。我當時覺得不大合適。她說沈很有風度。我笑著說:‘由於他的家庭教養,他的確很有風度,溫文爾雅,見人點頭微笑,很有禮貌。可那是紳士風度。我們今天要的是工農兵風度。’她說他詩寫得好。我說:‘他不但詩寫得好,學習也不錯,球也打得好,是校排球隊隊員。但是他內涵不深,有點浮,愛出風頭。’我還提到沈在政治思想上也不如她,年齡比她小,勸她慎重考慮。但她對我的話聽不進去,還是微笑著要我幫忙,我也只好答應了。我找沈澤宜一說,沈就皺起眉頭,說:‘我已經感覺到了。她老愛找我,我很為難。’(大意如此)沈不同意,我也不深勸,就回復林昭了,還不痛不癢地說了她幾句。” 彭令範說:“有一天,她給我看一首名為《無題》的詩,我看後說,有感而發,你似乎愛上了什麼人。她笑著說,小鬼丫頭,你怎麼知道?我答道,只是猜猜而已,講來聽聽。她說,我在舞會上遇到他,他很注意儀表,舉止瀟灑。那天,我很隨便地頭戴一個由野花編成的花環,頻頻起舞。他請我跳了一次,他的舞跳得很好。隔了幾天,我在未名湖冰場上走,他在後面引吭高歌《教我如何不想她》,我只能回過頭去和他打招呼。 我對姐姐說,要是我,就不回頭,看他怎樣?她說,反正我想他是有意的。” 胡傑《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裏沈澤宜出現,吟唱了《教我如何不想她》這首北大教授劉半農一九二零年在倫敦創作,後由趙元任譜曲得以廣傳的名詩。解說詞曰:“這是五十年代沈澤宜在未名湖畔追求林昭時唱過的一首歌。”沈澤宜在《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裏還這樣說:“整個反右派已經到了尾聲,幾百個右派已經打出來了,我到南校門外的海澱的小店吃早點,一撩開門簾看過去,林昭在那吃飯,周圍都是北大學生,之間沒法說話,她抬起頭看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就這樣漠漠的對視了一下,這就是永別。絕對沒想到這是最後此生的訣別。” 為什麼林昭不會像相約羊華榮、劉發清、譚天榮諸人那樣去與沈澤宜相約相晤?那是因為在個人感情上林昭對沈澤宜付出投入太多,林昭那颗单相思的心受到的傷害太大了。 一九五六年冬,沈澤宜患闌尾炎開刀住北大校醫院,林昭每天偷偷地來看望並向護士瞭解他的病況,卻不為沈知。這一隱情被張元勳無意中從護士處獲知,遂告訴了沈。沈不領這個情,不領這個情也罷了,竟要張元勳去對林昭轉告自己拒絕的意思。張元勳反饋回來的訊息是:“我把什麼話都說了,沒用,林昭對你仍然一如既往。”沈澤宜這才明白林昭對他的用情之深:“林昭和我,一個儂心如一,一個一無所知。” 请听听沈澤宜自己在《北大,五月十九日》書稿關於“我和林昭”中的講述。“一九五七年早春時節,兩人才有了唯一一次真斩鴤麘K的面對。” “那是一個餘寒料峭的五七年早春的日子,具體是哪天現已忘卻。地點是在廿七齋女生宿舍後面通往棉花地操場的路邊,旁邊是一大堆供修建用的兩、三米長的圓木料,上面還覆蓋著殘雪。這點我記得非常清楚,因此可以斷定是開學不久一個早春的日子。 “兩人見面後,有一段時間默默無言;然後林昭開始說話。她把自從遇我以來三年中積聚在心的感情用簡單明確的話一次性傾吐,期望能得到我的回應。現在,輪到我來正視事關兩人命叩闹卮髥栴}了,我陷入了哈姆雷特式的窘境。窘境不在於決定本身,而在於我應該怎樣回答才不致讓林昭傷得太深。想了想之後,我不得不說出一個殘酷的決定。我對林昭說她的錯愛讓我滿心感激,跟她的友誼是我迄今為止短暫的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事,但我的確從來沒有往其他方面想,而我自己也深陷在愛的苦惱之中,不得不辜負她的一片真情,希望兩人之間仍然能夠保持像過去那樣的友誼。 “林昭聽後,眼淚開始默默流淌,然後指著身邊的那堆木料直呼我的名字說:‘沈澤宜,我現在正站在山洪沖下的一張木筏上,我不知道它會把我沖到那裏去。你正巧站在岸邊,一伸手就可以把我拉上來。——可是你不肯’。 “如此沉痛的話語從林昭的口中說出,我覺得全身震動,心裏難過得想哭。但我又怎麼能夠虛偽地接受她的愛,或者模棱兩可地加以敷衍、搪塞?我是萬不得已才狠狠心說‘不’的,不忍林昭在無望的等候中空耗年華。如此漫長的三年對林昭來說是一場苦心孤詣的空白等候,完全有權得到的幸福如今成了一地碎片。罪魁禍首是我,而我是無辜的。在我和林昭之間,三年來我所小心維護的是一份珍貴的友誼,而在友誼和愛情之間,我無法也不想跨越這段距離。 “按照我當時的審美心理,我不喜歡性格憂鬱的成熟女孩,而醉心於今天所說的‘陽光女孩’。 “一種深刻的悲傷在林昭轉暗的眼神中無聲地流露。她轉身離去,我目送她瘦削的雙肩越去越遠,原地木立。” 沈澤宜說了這麼多,簡單地概括就是七個字:林愛沈,沈不愛林。“青春男子誰個不善鍾情,妙齡少女誰個不善懷春?”生活中諸如此類的情愛故事每日每時每分每秒都在發生著,太多了,數也數不清,誰也責怪不得,無所謂誰對誰錯誰是誰非誰高誰下誰好誰壞。沈澤宜無須負疚,林昭一定煩惱痛苦。這就是生活,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要說遺憾,只是當時不夠或缺乏騎士風度,所使用的拒绝方式太伤害林昭了。要從根上說,這本來就是中華民族男兒的弱項,剛學來一點點西方詩人的浪漫,尚未得神髓,連皮毛階段恐怕還未達到,又如何能苛責當年的沈澤宜呢? 作為女子的林昭被人拒絕了主動的示愛,予其感情、心靈是一嚴重的傷害打擊。可又有什麼辦法呢?無論是當時的才女,還是現在的俠女烈女聖女,都是如此,都得承受。張玲說得更直白:“……但是五十年代是一個如火如荼的時代,崇尚健康、壯美,像你那樣的纖弱、敏感、細膩,在大學校園中女生為貴之時,仍然缺少知音和追求者。”張玲文中的“你”就是曾是醜小鴨,曾是灰姑娘的林昭。這就是生活,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當然,張玲所述是林昭個人情感生活中的一個側面,並非全部,有張玲所不知的众多為林昭才華傾倒者的另一面,本書中提到的就有張志華、李天寵、羊華榮、張元勛、譚天榮、甘粹。 不一樣的是有一隻巨大的魔手強製強迫強橫地將他們的生活置於了不一樣的境地,置於了地獄般的深淵,讓本來就是這樣的生活完全地徹底地沒有了本來就是這樣的可能。演化為歡喜冤家,演繹為纏綿悱恻新式才子佳人故事,實現平靜平和的愛情友情的轉換……種種本來就是這樣的生活的可能被完全地掐滅了。 彭力一,是林昭視為“你雖然也是黨員,也有些傲氣,但是你還有點人情味兒,還聽得進不同意見。不像某些黨員,把黨員牌子掛在臉上,一副政治面孔。你給他談思想,他不但不幫助你,還要高高在上地克你,整你。”因此,彭力一一被劃為右派,就有了“同情右派,說我對林昭好,說林昭吹捧我,甚至說我們有戀愛關係。”的批判內容。彭力一感歎林昭的真話好話在當時是 “這話可把我裝進去了”。“ 其實那時我也覺得自己比她高明,有時也是以高她一等的姿態教訓她。可能我的語氣溫和點兒,臉色和藹點兒,她還受得了吧。”今天能還原本真的彭力一不枉了林昭當時的本真。林昭如水晶般的本真正由類此小事而越見其本真。 劉發清,這位把林昭的三十斤糧票視為救命之恩念茲在茲的北大右派,真可匹配林昭的俠肝義膽。古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林昭有古人之范,劉發清有古人之風。林劉之愛,甯非同學之愛、朋友之愛、同道之愛、患難之愛、儒佛之愛、基督之愛、人類大愛耶?! 張志華,與林昭同系同新聞專業同為右派的閩南才子,對林昭傾慕已久,一直默默埋在心裏未說。反右後的第一個冬天,張志華在校外邂逅張元勳,欣喜地告訴張元勳:林昭回來了,今天上大課,竟與林昭坐於比鄰。張志華被送往勞改,卻在茶澱監獄荒蕪的勞改場所逃脱了。他在廣州和新疆喀什之間長途販叽蚧鹗嵙艘还P錢後,居然跑到上海找林昭,居然找到了林昭,見了面,交談了。在當時控制萬分嚴格的戶籍制度下,這個逃犯竟敢竟能溜進大上海,找到見到被控制的林昭,交談之後全身而退。這要有多大的膽魄、多大的能耐!驅使張志華、支持張志華如此做的原因和動力除了同道之愛和惺惺相惜外,還有就是長埋心底的傾慕之情、異性之戀。我們不知道張志華是否對林昭訴說了自己的愛,但一位和張志華一起勞改的作家將此作了文字記錄:“不知是不是因為張君也鍾情于文學,他曾流露出對才女林昭的傾心,……我在聽他向我陳述他與林昭會面的心緒時,感受到他對她的真心傾慕。他說:他站在她的面前,感到自愧不安。因為林昭對五七年反右以及大躍進連著的大饑餓,有著十分堅定的立場——他只是以流浪達到苟且偷安的所謂自由;而林昭則在上海不斷上書中央,表示一個中國知識份子對國家前途的憂慮。” 張志華在去上海見林昭之前,曾在新疆伊犁救助了一位賣身的少女。這位俠客,這位肝膽男兒,這位頂天立地的張志華,這位具現代撫曲弔友琴心的俞伯牙,這位有為朋友两肋插刀劍膽的秦叔寶,堪配向林昭傾訴衷情;只有林昭,值得你示愛;只有林昭,承受得起你的真情、你的摯烈、你的深沉、你的永恆。讓我們來費一點篇幅,轉錄這段人間至情至美的故事吧。這是說書人代張志華獻給林昭。林昭,你有張志華,值了! (一九六零年)“有一天晚上,我正在伊犁的一個小旅館裏,想著我將來的出路時,有人輕輕叩門。我打開屋門後,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低著頭走了進來。‘你找我?’小姑娘欲言又止。‘我不認識你呀!’張志華說。那小姑娘把頭低得挨近了胸脯,終於說明了她的來意:‘我……我是……來賣身的。’我聽出她的口音來了,她是個四川妹子。一場大饑餓,使得天府之國的不少女娃到這兒來稚N以谝晾缃诸^,已經見到過不少,但是不知道她們是以賣身求生的。……在最初的那一霎間,我當真動了男人的情欲。可是當我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時,我的心顫抖了——她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而且那沾滿污垢的小臉上,還殘留著沒有洗淨的淚痕。我是個人,不是個兩條腿的畜生,我這個落難者,怎麼能欺負一個落難到這兒的小女娃呢!她看我又坐回到炕沿上,便說:‘大哥,我求求你了。我啥子都曉得,我是第一次不顧臉面,走到你這兒來的,你就幫幫我,破了我的身吧!你不幹我,早早晚晚我也得走這條路。’說著,這個小姑娘跪倒在我的面前。我把她攙扶了起來,給她拍拍身上的土,對這個小姑娘說道:‘我幫你,你可得聽我的。’‘我聽。’‘按年歲講,我可以當你的爸爸了。那樁事兒,你萬萬不能做!你要是真走這條路,是自跳萬丈深淵。將來大饑餓過去,你還怎麼見人?這塊地方,不是你的久留之地,怎麼說也得回你們四川,你要是真聽我的話,我給你路費,你坐火車回家去,說不定你爸媽這個時候,正眼巴巴地等著你回家呢!’小姑娘哭得像個淚人一般。這時她才說出她們一群女娃,是一塊兒跑出來的。四川本來是個大米糧川,但是在這饑年,餓死了不少的鄉親。於是她們聽說新疆生活比哪兒都好,就偷偷地扒上火車,到這大沙漠中來了——當她們感到中國在哪兒都不易稚鷷r,就想到邪路上來了。我無力對那一群女娃有所幫助,但對這個與我有苦難緣分的小姑娘,還是不失良知地把她送到火車站,給她打好了車票,並目送她離開新疆。臨上車時,她哭著叫了我一聲‘乾爸’,然後又說要跟我一塊兒去受罪——哪怕是地獄也好。她說的都是孩子話,她連老右是什麼貨色都不知道,她是一朵剛開花,就碰上了這倒楣的饑餓年代——她需要的是母愛父愛,她需要的是學校,她需要的是書本。 “團河農場雖非天堂,但是我聽到的卻是一首天堂的安魂曲。張志華身為逃號,能夠在極度困頓的生活中,自控人性中之惡,張揚人性中之美,以地獄魔鬼的身份,演出一幕天堂裏的美神舞蹈,實在是難能可貴。” 說書人說到此處,不由得眼含熱淚,替那小女娃慶倖,替林昭高興——愛你的人都如張志華才配,更替同為男兒的張志華驕傲自豪——不欺暗室,俯仰不愧於天地!或許只有你的胸脯,纔是林昭不變的依靠;只有你的心靈,纔是林昭歇息的港灣;只有你男兒的氣息,纔是林昭尋覓的人之大倫! 張志華已故世。九泉之下一相逢,堪傾吐無數情衷!驅寂寞,暫收拾憂民憂國、補天心雄,且依傍,願情濃濃、心融融。 譚天榮,這位二十二歲就熟讀恩格斯《自然辯證法》致能活學活用的天才,這位欽點右派譚天榮、物理學家譚天榮與林昭的思想交流、心靈相契可謂水乳交融。如果鸚鵡學舌地重復譚林所謂姐弟戀的故事,未免湵×它c世俗了點,讓譚天榮自己來對林昭傾訴吧。 “你是怎麼掌握辯證法的呢?”“通過物理學的發現。”“你在物理學上有新發現嗎?”“有!”我等著林昭嘲笑我,但她沒有。她的眼睛突然變得陰暗而抑鬱,似乎從心的深處湧現出一種難言的悲哀。過了一會,她問我:“你有沒有過這種感受,痛苦在身體裏翻滾,似乎只要割開一個口子,就會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不僅譚天榮等著林昭的回答,說書人也很想聽林昭是如何回答的。林昭是這樣回答的: “我相信你將來一定能名揚天下,大有作為。我想那時你的妻子不會是我,我只希望你別忘了我這個姐姐。” 不免世俗的、也有名利慾的回答正是本真的林昭!這才是林昭的回答!林昭,你既是聖女,也是凡夫村姑。人世間,本來就是凡庸的,也具一點高尚聖潔。多麼美的自然啊!林昭,林昭,你本應生活在這中間啊,有美有善,有俗有雅,有遺憾有固執,有痛苦有歡樂,有凡庸有高潔…… 譚天榮把我們帶到了他和林昭對話的境界: “這次談話的時間是一九五七年的春天,仿佛是命定的五月十九日正在大踏步迎面而來。現在想起來,林昭似乎預感到大難將至。五月十九日以後,我倆同時被捲入狂潮,處在風口浪尖上,甚至連見面點頭的機會都很少。直到反右邉油砥冢覀z都被劃成為右派,都被孤立,才重新開始約會。記得在一次舞會上,我倆默默無言,相擁跳舞直到曲終人散。 “那以後又發生了種種事情,往事不堪回首。幸叩氖牵洃浺呀浤:遥迷娙 的話來說,‘心的深處,沒興激起回憶的漪紋。’然而,我還記得我和林昭的如下對話。我對林昭說:‘你知道,在鳴放時,我並沒有說出我的全部觀點。對人們所敬的神,我也沒有少燒香。如果說還有些不敬之處,也不過是對列寧略有微辭,而且也僅限於在學術範圍之內;甚至連斯大林我也儘量為他辯護。凡是我自己認為對黨對社會主義可能不利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說過。早知道落下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虛名,不如早打正經主意。’(“不如早打正經主意”是《紅樓夢》裏晴雯臨死前對寶玉說的話,意謂不早與寶玉有肌膚之親而“枉擔了虛名”——撰者注。) “林昭對自己在鳴放中的表現似乎很滿意。她說:‘當我加冕成為“右派”以後,我媽媽用驚奇和欣賞的眼睛端詳我,好象說:‘什麼時候你變得這樣成熟了。’我現在才真正知道“右派”這一桂冠的份量。無論如何,這一個回合我是輸了,但這不算完。‘他日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他日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是《水滸》裏宋江在潯陽樓酒後題的反詩——撰者注。) “事情就是這樣顛三倒四:我從小看《水滸傳》,卻用《紅樓夢》中的詞句來為自己作結論;林昭似乎整天沉浸在《紅樓夢》的虛幻世界裏,卻用《水滸傳》中的文字來表現自己的抱負。我這個七尺鬚眉,在反思自己或許是最輝煌時期的所作所為時,竟聯想到某個苦命丫鬟臨終時的哀訴;而在同一時刻,大家閨秀林昭卻在吟一位山大王的反詩。” 一九五八年毛澤東號召除四害:蒼蠅、蚊子、老鼠、麻雀。黨令全中國人在規定的一個時間一齊上街上房上山上樹敲鑼打鼓、敲響凡能敲響的所有響器,包括臉盆之類以嚇落震落天上飛的麻雀。心驚肉跳的麻雀在萬物之靈的嚇唬下一頭栽下來時,人們就歡呼黨的英明、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北大的學生高智商,一個一個拍打蒼蠅蚊子嫌未能“多快好省”,發明了用塗滿肥皂沫的臉盆去批量消滅蚊子的新辦法新生事物。林昭在響應黨的號召不斷地用肥皂製造肥皂沫塗在臉盆上,不斷地用滿是肥皂沫的臉盆如此這般地消滅了一天的蚊子後對譚天榮說:“我一整天心裏都感到好笑,笑這瘋了的黨。”譚天榮則在五十年後,本真地說自己“當時只感到痛苦,從來沒有象她這麼去想這個黨瘋了。” 林昭的早熟、成熟還表現在“淡於情欲”和“富於情感”上。與譚天榮的姐弟戀使林昭在與譚天榮的交談中吐露心扉。譚天榮今日關於這一點的回憶記述對於林昭個人情感的內涵和演化是所有回憶文章中僅有的,對於瞭解林昭是有很重要意義的:“在‘淡於情欲’和‘富於情感’這兩方面,林昭也表現出典型的走極端的特徵。‘淡於情欲’表現在凡是與‘性’有關的話題,她都深惡痛絕。有時候實在不能回避,她就巧妙地用隱語來替換,這時,她總能順口說出優雅而又確切的代用詞句,不留絲毫轉折的痕跡,別忘了她同時還得照顧到讓我能理解,這就不能不說是一門高超的藝術了。至於‘富於情感’,對她卻似乎是災難性的。她斷斷續續對我說了許多她在新專時的痛苦的往事。按照我現在的理解,那時她還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女,可是思想的成熟卻往往達到甚至超越中老年人,這種差距使得她感到非常孤獨。於是,‘富於情感’的她就難免與一些思想比較成熟的男性交往。不言而喻,這些男性至少已經是中年人,從而早已有了妻室兒女。在那個年代,這種交往理所當然地會引起非議,甚至難免惹是生非。當時我太年輕,對她說的諸如此類的往事完全不理解。” 林昭廣交異性朋友是一個無可更移的客觀事實,不必諱言。正如羊華榮所說,不能把林昭與異性的交往都視為男女情愛,林昭更多的是與異性作思想心靈的交流。但也不必因此而把林昭看作一個恪守封建道德三貞九烈的淑女。正如譚天榮所瞭解的,林昭是一個“富于情感”、“淡于情慾”者,這從她和陸震華、李虹剛、沈澤宜、劉發清、趙雷、甘粹、羊華榮、譚天榮、張春元、黃政、張志華、張元勲諸人的交往上可證。與林昭思想、感情都能水乳交融的譚天榮很瞭解林昭,譚說林昭對他說過:“她理想中的女性,一方面有舊式女子的三從四德,另一方面又有新式女子的自由戀愛。”林昭需要異性心靈的慰藉,這種慰藉,一旦有機會有條件轉變演化為男女情愛的萌芽時,那也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遠勝情慾。這正是三從四德的古道與自由戀愛的新潮林昭式的圓融一致;這正是“富于情感”、“淡于情慾”的詮釋和證明。 如果能夠如此理解林昭特殊的“愛情觀”,那對于她廣交異性朋友的種種就可以很容易理解與接受了。據知,林昭還有很特殊的個人感情經歷和很特殊的苦衷,有許多未為人知的隱情,期待知情者在許可的範圍內盡早披露,以使人們瞭解一個個人情感生活上真實的林昭。 譚天榮對林昭的深情使他在日後一部物理學著作書稿上,署了林昭和自己的名字。沉醉在我們所不懂的浩渺宇宙和看不見的中子量子的微觀世界中的譚天榮也是凡人啊,他同林昭一樣,用最世俗也最高潔的方式向冥冥中的愛人傳遞著自己的思念和情感,猶勝俞伯牙撫曲弔友的琴心。 張元勳,與林昭恩怨情緣最深最糾纏者莫過這位北大右派聞人。是他,曾主動提出與林昭交朋友而被拒絕;是他,被林昭舉手同意簽字畫押開除出《紅樓》編輯部;是他,遭林昭“我有受騙的感覺”之責;是他,蒙林昭打抱不平跳上桌子為之辯護,留下了“刀在口上之日的‘昭’”之千古擲地鏗鏘;是他,得林昭千里鴻雁傳書;是他,在寒凝大地風霜刀劍嚴相逼之際,入地獄探林昭;是他,聆林昭獄中口占贈詩;是他,獲贈林昭製作的“直掛雲帆濟滄海”玻璃紙諾亞方舟;是他,荣膺林昭亲口承诺真真假假未婚夫冠冕;是他,受林昭遗命照顾母亲妹妹;是他,领林昭嘱托搜集编辑其文稿…… 一九六五年五月六日,張元勳以未婚夫名義得當局允許探林昭於上海提籃橋監獄。 據張元勳回憶文章記述,為了讓林昭見張元勳、許憲民,當局安排了二十余名武裝警察警戒,諸多年輕便衣女郎旁侍,還有醫生、監獄長,總共三十來人。事先反復對張元勳洗腦。張元勳 “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一文敘提籃橋見林昭事甚詳甚生动,難以盡述,茲摘錄如下: “林昭終於走進接見室!她的臉色失血般地蒼白與瘦削,窄窄的鼻樑及兩側的雙頰上的那稀稀的、淡淡的幾點雀斑使我憶起她那花迎朝日般的當年!長髮披在肩膀上,散落在背部,覆蓋著可抵腰間,看來有一半已是白髮!披著一件舊夾上衣(一件小翻領的外套)已破舊不堪了,圍著一條‘長裙‘,據說本是一條白色的床單!腳上,一雙極舊的有絆帶的黑布鞋。最令人注目而又不忍一睹的是她頭上頂著的一方白布,上面用鮮血塗抹成的一個手掌大的 ‘冤’字!這個字,向著青天,可謂‘冤氣沖天‘!…… “……她捧著一個舊布包、一大卷衛生紙。一位身著醫生白大褂、內著警服的女警醫一直攙扶著她,她們的身後,是一佩槍的警士。 “……(林昭說)‘我隨時都會被殺,相信歷史總會有一天人們會說到今天的苦難!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難告訴給未來的人們!並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個專集:詩歌集題名《自由頌》、散文集題名《過去的生活》,書信集題名《情書一束》。’稍停,‘媽媽年邁無能,妹妹弟弟皆不能獨立,還望多多關懷、體恤與扶掖。’語未畢而淚如雨下,痛哭失聲,悲噎不止,以致無法再說下去。 “許憲民先生儘量保持著一副安詳的神態,這時,說了這天接見中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話:‘不要哭!張元勳這麼遠來看你,你這麼一哭,他不也會哭起來了嗎?’‘他不會哭’,林昭立即從悲噎中平靜下來,又說:‘他是男的,不會哭。’ “冷靜下來。我向她說:‘給你帶來一點東西,都是食品,監獄裏最需要吃的東西。’她才注視那個放在案子上面的大提包,這是我昨天從淮海路的食品店裏買來的。其中,有三個品類的蛋糕,八市斤的聽裝奶粉,印著美麗圖案的聽裝大白兔奶糖,以及香蕉、桔子、蘋果。於是,按照監獄的規矩,我把那個大提包推到坐在我身旁的‘管教幹部’的面前。他一件一件地取出,放到案子上,然後一包一包地打開,聽裝奶粉與聽裝大白兔奶糖本是原裝商品,也一一撕破密封,撬開盒蓋,並用鐵杆子向奶粉中上下刺入,凡十幾次。檢查完畢,我把這堆東西推到林昭的面前,她笑了,拿起一塊蛋糕遞給我,說:‘你送來的這些東西,現在是我的了,我請你吃。’我拒絕了,我希望的是多留一點給她!我說:‘你吃吧!我在外邊隨時可以去買。’她說:‘也好。’於是咬了一口。她忽然向身邊的那位女警醫嚴肅地說:‘倒一杯水。’女警醫向室外只一揮手,立即就有一個年輕獄警送進來一把暖瓶和一個茶杯,女警醫把杯中倒滿開水遞給林昭,於是便邊飲邊吃,顯得非常自得。我說:‘今天我們在這兒相會,可謂之“籃橋會”吧。”林昭又一笑,接著說:‘又是“井臺會”’。 “……此時,林昭向我說:‘你過來,到我這邊來。’她站起來向我招手,要我從案子的這邊走到那邊。靠近她,我遲疑了。這時,那位‘管教幹部’又表現了理解與關懷,主動向我說:‘可以!可以!你可以過去。’我於是繞過案子坐在林昭的對面,確確實實是促膝而談。…… “林昭在沉思中,終於說:‘贈給你一首詩。於是她輕聲地吟誦,韻圓而鏗鏘: “‘籃橋’、‘井臺’共笑之,天涯幽阻最憂思 。 舊遊飄零音情斷,感君凜然忘生死。 猶記海澱冬別夜,吞聲九載逝如斯。 朝日不終風和雨,輪回再覓剪燭時。 “她慢慢地、一句一詞地邊念邊講。她說:‘“詩言志”!此刻已無暇去太多地推敲聲病,只是為了給終古留下真情與碧血,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第三句“斷”字或許也可改成“絕”字,第四句“死”字有點拗,但怎麼改呢?“詩言志”,如此而已!如果有一天允許說話,不要忘記告訴活著的人們:有一個林昭因為太愛他們而被他們殺掉!我最恨的是欺騙,後來終於明白,我們是真的受騙了!幾十萬人受騙了。’她在捧著的那個舊布兜裏搜找,最後取出一件似是紙片的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來回身遞給那個‘管教幹部’,那個人向我揮一揮手,並說:‘不用查了,你收下吧。’我把那‘紙片’放在掌心定睛看去,才看清原來是用包裝糖塊的透明紙折疊成比韭葉還窄的紙條編結而成的一隻帆船。我記得聽家兄說:一九六零年,林昭在通信中曾夾寄著一張自畫的賀年卡,那上面畫著一艘帆船,還有一行字,寫著‘直掛雲帆濟滄海’。今天,還是那只雲帆,卻漂落到這裏!我順手摘下衣袋裏的英雄金筆,遞給她,並說:‘送給你吧。’她接到手中,欣喜地賞玩,但她忽然看見筆上刻著的‘抓革命,促生產’六個字,立即改容,不再欣喜,順手一擲,鋼筆被扔到案子上,她說:‘我不要。’…… (撰者按:此處張元勳的回憶似乎有誤。探監在1966年5月6日,“抓革命,促生産”口號第一次提出在1966年9月7日人民日報社論《抓革命,促生産》。) “談話結束了,最先離去的是林昭,亦如來一樣,由她的女警醫攙扶著,那個佩槍的警士押隨著走出內室,……又見到林昭正背立在門前,抱著舊布包、衛生紙以及我送來的食品,凝望著我與許憲民先生。我們又獲得了這難得的臨別的一晤!” 在那個鐵屋式的年代,張元勳能夠在牢獄中勞改期滿活下來後又去聯系上了在地獄中的林昭,並成功地探望了林昭,這是義薄雲天之舉。無論這中間是否有不為人知的隱情,也都是值得記錄的歷史。據一般的常識論斷,彼時的中國大陸,沒有以未婚夫名義探監的規定;更不可能允許一個勞改釋放犯以未婚夫名義探視政治犯;如此勞改釋放犯以未婚夫名義獲允探如許政治大犯之監且當局配合以如許排場如此遷就者絕無僅有。這中間可以完全肯定當局有貓膩!這個貓膩也可以肯定不會來自監獄方,而肯定來自很高層面的當局。這個很高層面的當局有非要林昭認錯伏罪服輸不可的強烈慾望,因而如許興師動刑幮姆e慮設計了這麼一齣大戲!聯系本書第十三回“血書存疑,毛澤東御審林昭”的情節,這個貓膩或許可以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釋。張元勳是這場大戲中的一個配角演員。有人希望通過他動之以情,說服林昭認錯伏罪服輸。我們後人有責任也有權利要求尚在人世的參與這場大戲者還原這一幕歷史的完全真實。即便始终撲朔迷離,歷史沉澱以後,那隻背後導演的大手魔掌和一切跑龍套的獄卒不過全都“爾曹身與名俱滅”罷了,從這場大戲舞臺中顯現的留下的只會是只能是林昭垂青千古的棠棣之姿。 林昭的大愛普施廣小⒕d延後人。讓我們感謝張元勳在彼時彼境探林昭于地獄,讓我們永遠記住林昭提籃橋的千古嫣然、滂沱之淚、回眸凝望;讓我們永遠記住林昭提籃橋的捨生取義、棠棣之姿、絕世之美! 林昭之美,美在內,不美在外;美在心,不美在貌;美在質,不美在形;美在直,不美在曲;美在呐喊,不美在囁嚅;美在傾訴,不美在沉默;美在沉默,不美在噤聲;美在風範,不美在扮相;美在陽世,美在九泉,美在人心,美在思想,美在精神,美在原則,美在青史,美在天地蒼穹! 正是:姑蘇巾幗,懷仁義愛人勝己;提籃俠女,念家國取義捨生。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彭令範“姐姐,我心中永遠的痛”。 張玲“幽明心語——憶林昭”。彭力一“我和林昭”。譚天榮“一個沒有情節的愛情故事”,載“譚天榮博客”http://www.unicornblog.cn/user1/235/13786.html 張元勳“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叢維熙“逃號張志華回來了”,轉自亦凡書庫 http://www.bwsk.com/xd/c/congweixi/zouxhd/012.htm 戏说林昭节选(1) 戏说林昭节选(2) 戏说林昭节选(3) 戏说林昭节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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