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28 中國海關雜誌
在我一生中,有兩個人對我影響很大。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錢鍾書。
我父親是搞醫的,是研究醫學理論出字典的。我最佩服我父親的一點就是,念古詩,我「嘣」,上句一出來,下句他「咔嚓」就對上!多大歲數啦?他不是搞純文學的,不是搞古典文學的,真是太地道啦!「文革」之後放老唱片,京劇戲文,上句一來,下句就跟着走。這是什麼?這是記憶力!我沒有見過這麽好的記憶力。他跟我說,他這一生不知道什麼叫頭痛。人的一生不知道頭痛,等於腦子沒有受過任何傷,沒有遭受過任何侵蝕啊!其實進「牛棚」、下鄉勞動改造,我父親都經歷過。
人臨死之前啊,都會回憶。我父親在彌留之際,哎呀!他中學時候的同學的名字,脫口而出。我差那誰誰80塊錢,我什麼時候借的,你一定要找到他把錢還給他……什麼時候的事?大學一年級時候的事!50年前的事!
其實我是在補充我父親的遺憾。什麼遺憾呢?就是他原來不太同意我幹這一行,可能做學問的人對這一行有他的偏見。就覺得你做這行是文化死角。他說的所謂文化死角是學問的死角,也可能我後邊努力補充自己的原因就是想補充他的遺憾,使他的遺憾小一點。說不清,道不明,所以我爸給我起名陳道明。我考上天津人藝以後,我父親最不愉快啦。我是被「上山下鄉」逼到文藝界的,是個躲避「上山下鄉」的產物。於是乎換來我父親一聲長嘆:接受這個現實吧,當個職業做吧。但是你能做別的時候最好不要做這個……但是我始終做不了別的。
再一個是錢鍾書。
現在錢鍾書一生當中惟一的一本錄像帶在我手裡。他從來不讓人拍。因爲他對我和杜憲都不錯,在他眼裡我和杜憲都屬於小孩。你想他送杜憲的是3隻小動物的筆。送我的是一條英國人送給他的「三五」煙。還送了我幾本他的書,和夫人楊絳的書。並在書上給我寫了幾句話。那天我說:錢老先生,我想我想我想,跟你聊天的時候拍拍你。他說不會做別的吧?我說我能做什麽別的。他說你拍吧。我去了三趟錢家,第二趟第三趟都錄了,變本加厲,有點上鼻子。太珍貴啦!現在3個小時的帶子我都轉成數碼了,全部轉到計算機里了,不會丟失了。那會兒「圍城」炒得最熱的時候我也沒往外拿。那是老先生給你的東西,不是給報紙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給我多少錢我也不能賣。因爲錢鍾書那個年代的文化人沒有把文化當商品,你必須尊重那段文化的性質。人家老先生給你小一輩兒的面子,不要把這面子當成不要臉的事兒去做。你不能說拿着大旗當虎皮。錢老先生說我這個角色怎麽出神入化,怎麽超乎他的想象,我不能拿錢老先生的話說事兒。
錢老真是一個大家!但又是南方的一個瘦弱的老人。在他面前你真是不能不低頭,肩膀不能不微微往前傾。他往那兒一坐,那種坦然,那種從容。他的意識狀態里從不設防。不給自己設防,也不給別人設防。
錢老先生和楊絳先生那種活法,真是一對好夫妻,一對好學究。恬淡,從容,高尚。什麼叫大驚小訝?大驚小訝是什麼都沒見過的。錢老年輕的時候屬於吃過見過的。因為吃過見過,所以對什麼都已經看透啦,透的不能再透啦。他家裡連個錄像機都沒有,滿屋裡最響的是一對藥鍋子,一到點兒就響。他們對知識的擁有已經超出一切啦。一般說這人「學貫中西」。對他們不是這麼個概念──「紅樓夢」第幾頁第幾行第幾首詩的哪個字的解釋是不對的……都已經到了這地步啦。咱們評選的「十大文人」有他嗎?評一大文人就得是他呀。
唉!在高處立,着平處做,向闊處行,存上等心,結中等緣,享下等福……自律,自潔,自愛,自省──
難啊,好自為之吧!
編者註:謹以此文紀念楊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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