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强
Esquire特稿实验室按:不计其数的天才人物闪耀在历史当中,作为人类智慧的证明被崇敬和铭记。与此同时,我们永远不得而知的是:有多少聪明的头脑被浪费掉了?在天才虚掷的一万种方式里,这篇特稿将告诉你最令人唏嘘的一种。
主人公王镇皋在理论物理学上拥有过人天赋,“中国的爱因斯坦”、李政道的启蒙老师束星北评价他,“天资高过李政道”。然而,他却接受针对导师束星北的秘密任务,掩藏身份长达25年,众多同事、学生因此遭受厄运。凝视深渊日久,人生迟暮之际,深渊终回以凝视。
|本文首发于2015年8月刊|
王镇皋回忆过去不大记得年份时,总习惯说,淋巴结核发病之前,神经衰弱的时候,查出肺气肿、肝硬化、前列腺癌变的时候……他一度躺在床上等死,有惊无险地活到85岁,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杭州的一所中医院里,他拿着单据,小心翼翼地走下自动扶梯。他请求牙医别让腿脚不便的自己折腾啦,先盖个戳,照过射线再下楼付款,可大夫说,这是医院的规定。扶梯降到一半,王镇皋突然转过身,抵着众人的目光向上跑去,慌张和尴尬让他乱了分寸,摔倒在电梯犬牙似的棱角上。
他跛着脚进了门诊室,拿回落下的钱包,一边掉眼泪一边向医生宣布,病他不看了。
28岁的时候王镇皋在山东大学物理系评为讲师,新社会的身份序列里,属于高级知识分子,拥有一张红色的医疗卡,无需挂号,主任医师在专门的房间里等待,工人负责拿药、记账。
如今的遭遇让他委屈,他又一次想起自己因为疾病、生活琐碎,尤其是那件事而浪费掉的天才,“如果我不是副教授,是院士,他们还会这样对待我吗!真是太残酷了。”
两年前他在《杭州日报》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当中回忆原子物理时代的著名科学家束星北,提到他在抗战年代启蒙了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王镇皋给报社寄去一封长信,告诉编辑,“束星北最好的学生不是李政道,是我。”
据说束星北几乎从未夸奖过别人,即便是后来做了中科院院士的学生,在他眼里也只是“马马虎虎”。但他向人提起,王镇皋的天资高过李政道,只是体质差。
晚年的王镇皋带着一身疾病回到出生地绍兴,打算在小镇僻静的街巷里过完剩下的日子。当他本本分分地走过菜市场,没有人会对他的过去感兴趣,有过瓜葛的人,描述起来却总有夸张之嫌,“世界级天才”,“当今再没有第二个的好人”,以及,“卑鄙无耻的特务”。
壹
王镇皋出生在绍兴山区的一座村庄,18岁高中毕业时,家里替他指定了妻子的人选,理由仅仅是听说那位谁也没见过的姑娘擅长操持家务,他逃离了家庭,到上海寻找亲戚,并在那里考取了尚在青岛的山东大学。
1950年夏天,一声如释重负的闷响,蒸汽机车缓慢停靠在德式风格的站台里,从上海到青岛的路程没想到会如此漫长,换过几次车之后,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感。王镇皋木然地走下来,望着眼前尚未从国共内战中平复的城市。
当时《青岛日报》连篇累牍的政治宣示中间,还残留着特务肆虐的迹象。这座海滨城市曾经是德国、日本的殖民地,内战时用以停靠美军的战舰,直到 1949年6月才改旗易帜,理所当然成了匪徒、密探和顾虑重重者最后的据点,1952年时,美军飞机还投下过装在陶罐里的细菌弹,学生们不得不停止课业, 四处捕捉蜘蛛和蜈蚣。
同届学生回忆,第一次见到王镇皋时他穿着全系唯一一件土布长衫,羞涩讷言,习惯性地挤在人群背后。开学后的摸底考试,因为数理化三科满分,令物理系上下震动。不过一年之后,教室里便很少出现王镇皋的身影。
小时候,得了肺痨的舅妈被送回绍兴乡下,人们对它的传染性一无所知,只晓得大口吐血意味着时日无多。王镇皋带着病菌到了山大,每天只买得起一个窝 头,一米七几的个子仅有九十来斤,结核病便趁免疫力低下发作了。他躺在隔离宿舍里,剩下一具瘦削的皮囊,溃烂的腮部仍不断流出脓水。当时还是进口药物的链 霉素三块一针,几乎是他一个月的饭钱,且需要每天注射,另一名肺结核发作的同学已在几天前病亡。
每天昏睡二十个小时,半梦半醒时想些什么王镇皋已经无从回忆,他谈论起生命中让他联想到死亡的片段:年幼时正是军阀和盗匪横行的年代,贼人们扛着枪 在村巷里逡巡;无数个太阳毒辣的正午,为给拮据的家庭寻找食物,赤脚踩在水田里,捡拾田螺和黄鳝,噗地一声拔出脚,上面粘着血红的肥胖的蚂蝗;方圆几十里 唯一的医生只懂得枪伤和刀伤,今天习惯称之为疾病的那些,就随它去吧。王镇皋不清楚兄妹的数量,原因在于大部分都夭折了,幼儿患了腹泻之类的疾病,便任由 他虚脱,待奄奄一息时抱进草棚里。
病重的事情王镇皋没有通知家人,徒增担忧而已。1952年3月时,身体愈发虚弱,直至无法起身,互助组的女同学早晚送给他饭食,其中一位还倾诉起被人追求的烦恼,要求他保守秘密,像是把隐衷写在一堵即将拆迁的墙上。
转机的出现毫无征兆,人民政府宣布给予大学生食宿和医疗免费,护士告诉王镇皋消息的一刻,他想,“共产党大恩人,救了我一命。”
当王镇皋晚年陈述起人生际遇时,疾病与天资、个性与政治洪流之间的关联让人很难不产生宿命感,“如果我没有考上山东大学、没有遇到束星北,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似乎一切都有报偿,只是它习惯于慢慢地显现。
王镇皋记得,毕业前的一个晚上,学校党委通知他到办公室去一趟,推开门,保卫科科长巩念胜坐在那里,身边是一名军人出身的公安,有着黝黑的面庞和魁 梧的身材。他们告诉王镇皋,校党委和公安部门决定让他接近物理系教授束星北——青岛公安头号监控对象,“你很有前途,这对党和国家的损失也很大,但是青岛 的反特斗争形势很严峻,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万不得已只能牺牲你。”王镇皋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贰
真正的天才们往往性情狂傲,宝贵的注意力绝不会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比如常人的自尊,比如多而无当的规则。束星北恰好就是这样的人物。
有关他的传闻很多,留学欧美,曾做过爱因斯坦的助手,抗战期间建造了中国第一台雷达;曾在国民党军事机关担任要职,大约还有少将之类的头衔;李政道 多次提及,自己的物理学造诣最早源自束星北的启蒙;以上皆广为人知,而他的形象和个性,只能从当事人的回忆文章和只言片语中勉为拼凑。
片段一:束星北讲课极富魅力,从不照本宣科,学生王景明形容说,束星北手里拿的是一根魔杖,轻轻一点,就为陈腐的世界打开了一扇天窗,如梦初醒般发现令人着迷神往的宇宙。
片段二:束星北脾气差,对蠢笨之人毫无耐心,常训斥为草包、笨蛋、狗屁不通,学员大多视他的课堂为畏途。他常在年轻教师的课堂外驻足“侦探”,甚至闯上教师王承瑞的讲台,摸起粉笔在板书上打叉,公式打满小叉后,又用大叉布满黑板四角。王承瑞为此跑到校长办公室大哭一场。
片段三:束星北对热衷政治的行为极为反感,曾称大学不是党校,谁要是做政治家,就应该去专门的学校。他与山大校长、共产党元老华岗公开辩论,争执哲学与科学哪者为大。
束星北在山大开课那会儿,王镇皋还在痊愈之中,只选择了束先生的理论物理选读一门课程,讲授相对论时,王镇皋不仅对答如流,而且多有发散,束星北感到意外,问,你看了什么书?他回答说,生病的时候捡到过两张散掉的册页,无聊时用来打发时间。
因为生病耽误课程,束星北单独为他开了一门量子力学,引来十几位教师听课,教师们跟不上,王镇皋不得不充当起助教。遇到难解的问题,束星北毫不顾忌 地评价说,你们这些笨蛋,这都不明白,王镇皋肯定懂。临近考试时,他对王镇皋说,不要考了,我直接给你一百分,并塞给他一本厚厚的英文原著,“看一个礼 拜,考这个。”
然而,那些天真热情却资质平庸的学生,即使整天束先生长束先生短,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束星北一贯地不屑一顾。当年的学生回忆,为监视束星北,也有其他学生被公安局动员过,但都以“不能胜任”搪塞脱身。
党委办公室里,王镇皋依旧沉默着,巩念胜和魁梧的公安等待着答复,“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万不得已只能牺牲你。”他们强调说。
王镇皋已经记不起当时说过或争辩过什么。入团材料被公安局拿走,政治前途成了质押物,自己事先却毫不知情,“党是救命恩人,我胆小不敢拒绝,而且有 可能毕业后不安排工作。”那时他已确定留校。“这是党的命令。”保卫科长巩念胜终于发话,并向他保证,未来的职称和工资决不低于同届老师。
由于记忆本身的脆弱,或者有意识的语焉不详,王镇皋当时的心态——借用物理学的话说——像是一团概率云,却无从观测,不管是因为胆怯或是一时的投机心,他不可逆转地做出了后半生耿耿于怀的选择。
叁
凌晨时分,胶州湾吹来的海风仍带着些许凉意,山大校园里一片寂静,王镇皋快步走在摇曳的树影之中。他依然记得那是1957年5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大鸣大放”引起的喧腾还将在第二天继续,人们真诚地投入到帮助共产党整风的热潮中,批评之声日渐刺耳。
他走过物理系所在的六二楼,一座日本人建造的风格怪异的石砌建筑,后来城头变幻,美军舰队的司令部驻扎于此,想起来,才不过是8年前的事情。山大门前的鱼山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他径直走进对面的巷子,推门进了小院,公安部门的接头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汇报完白天的鸣放情况,公安告诉他,“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中央快要反击了。”工人备好了夜宵,接头人端起馄饨,响声似乎也比平时收敛了许多。王镇皋心想,一旦中央不再容忍,鸣放中的活跃分子就要倒霉了。而他收集的言论很可能成为某种“罪证”。
“大鸣大放”那几个月,王镇皋每天忙于查看大字报,探听师生们的言论,中午和午夜12点到联络站汇报情况,回到宿舍时已经2点钟。地处海滨的青岛4点半就天光大亮,担心错过重大动向,他也得跟着起床,总感觉身体随时会垮掉。
经过煽风点火——伟人风格的修辞,山大的右派们终于动员起来,很快从一开始的遮遮掩掩演变为“恶毒攻击”,谨慎、直率、放肆,一步一个台阶,效果显著。
不过,有着“束大炮”称号的束星北在鸣放开始后有些反常。肃反运动中遭过罪的教授们一有机会便大倒苦水,指斥那些冲锋在前的打手,“束星北反革命集 团”的头目本人却不提个人恩怨,跟他以往睚眦必报的风格很不一样,开会时总泛泛而谈,很多人猜测束星北听到了风声,也有人听说他在研究什么宪法。
王镇皋也关注着束星北的言行,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自从领受了秘密任务,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担心有一天泄密,无法向恩师交代。因此,除非公安机关要 求,平日极少去束星北家。有一次考题太难,全班最高只有39分,作为助教,他未经请示擅自调低了及格线,只为不与束先生私下照面。
后来学生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印象最深的是回荡在物理楼的束星北的喊声,王镇皋,王镇皋,他从不与束先生反驳争辩,交给的任务总能尽心完成,辅导功课、批改作业,束先生落得清闲自在,对王镇皋也格外照顾,知道他身体不好,把带有暖气的办公室交给他使用。
亲历者的记忆中保存着另一个版本,同学朱之藩回忆说,留校后王镇皋与老师相处融洽,彼此聊天不加避讳,一些言论被他汇报给了组织。同事眼中的王镇皋 仍是老实善良、惯于服从的个性,即使普通的实验员也直呼其名,交代的琐事,他同样笑嘻嘻地照办。他从不拒绝别人,同事借钱,如果没有,就找第三者借,他害 怕令别人失望。
秘密工作的网络里,王镇皋也是只能服从的小角色,他尽职地完成属于自己的任务,相应的,也只想承担不多不少的责任。学校召开鸣放讨论会的第二天晚 上,王镇皋从联络站回来,发现物理楼灯火通明,走廊上放着标语,学生们对《青岛日报》扭曲讨论会发言的行为很不满,打算到报社示威,王镇皋立即报告公安, 参与的学生后来大都打为右派。王镇皋认为,向组织报告是职责之内的正常处置,“打成右派跟我没有关系。”
强调“没有关系”时,他正弓着身子坐在简易床边,把手里的硬币又翻了面,啪的一声扣在桌上。“责任要明确,”王镇皋说,报告后公安怎么部署他不过问,具体哪些学生打为右派也并不清楚,就他的能力来说,可做的很少,“没有哪个右派、反革命是因我造成的。”
对面宿舍的同事李仲益高大开朗,在《民主报》上很活跃,提前得知中央准备反击之后,王镇皋想告诉李仲益,怕被问如何得知,更担心一旦败露,自己受牵连。何况,此时已经太晚,“这些人要倒霉了。”他想。
引蛇出洞的策略临近公开时,人们才明白束星北沉默的原因。在省委宣传部的会议上,他以《用生命捍卫宪法尊严》为题发言,认为历次运动的错误在于粗暴破坏宪法,时弊的根源只因有人治而无法治。他的见解引来一片喝彩,更多的人隐隐感觉到不安。
《民主报》编辑向束星北索要发言稿时,风向已经变化,因此建议他删去“人治”、“歌颂清官”、“毛主席也不能保证没有偶然的错误”等内容,被束星北拒绝。一天后,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宣告反击开始,编辑问束星北是否需要撤稿,他回答,文责自负。
最先鸣放的教授们也最先认罪伏法,右派的阵地上到9月份时只剩下束星北一人。在全校批斗大会之后,公安局指示王镇皋到束先生家里去一趟。
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午夜时动身,走过鱼山路昏暗起伏的街道,拐进束先生的小洋楼。束星北夫妇见到是王镇皋,十分高兴。白天批斗时有人指着鼻子谩骂, “(如果)当时我带枪的话……”束先生没说下去,夫人接过话,“我们家有枪,打兔子的。”束先生提起了李政道,也为王镇皋太多教学任务感到不平。那一晚王 镇皋少有的愉快,几乎忘了是去执行任务的。
四十多年后人们翻阅束星北档案,发现1957年记载着这样一条:王某某汇报,一是束星北有枪,二是束星北表示,如果自己真的出事,李政道一定会帮忙。半年后,束星北被定为反革命分子,送往月子口水库劳动改造。
王镇皋记得,束先生曾经问他是不是团员,他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不是。那次谈话之前,公安接头人曾塞给他一枚团徽,但直到超龄退团,都没有机会佩戴。他说那是唯一一次向束先生撒谎。
大鸣大放时王镇皋整日忙碌又心事重重,同事看在眼里,但没人知道,此时他已经因为劳累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整夜无法入睡,记忆力减退,连熟人的名 字也想不起。备课时,他看着刚刚翻过去的书页,脑中竟一片空白,恐慌在胸口淤积,“哇”的一声伏案痛哭,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天才了。
肆
“文革”爆发后的一天,王镇皋和其他教职工被留在教室里,面前放着纸笔。总支书记要求互相写揭发材料,当然,他说,也可以写写自己。
沉默。第一个人拿起笔的时候,教室的气氛变了。不一会儿,只剩下王镇皋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坐着。
鸣放之后的秘密工作并没有轻松下来,但凡国内外有事,王镇皋就得收集各方面的言论,每周撰写思想动向报告,交给巩念胜。有一段时间,他借调到北京参 加人工降雨研究,12点乘坐火车,一宿不睡,凌晨5点到达后直接赶往学校,拖着病体上完八小时的课,当晚又赶回去。课间休息时,他站在走廊里打起了呼噜。
被留下写揭发材料的同事们,有的已经写了满满一页,有的只开了头,王镇皋仍然没有动笔,“我拼了命做工作,还要坐在这里交代问题。”眼泪又止不住了,最终交了白卷。
物理系办大字报专栏时,他依旧没能逃脱,同事列举的罪状是:打扮成美女的大毒蛇,反革命少将特务束星北的得意门生、孝子贤孙,为他肝脑涂地。他找总 支书记争辩,对方不屑地说,“北京的大干部都整了,你又算什么?”他闯进党委书记办公室才发现,巩念胜已经在替他申诉了。后来在清理阶级队伍时,整他的幕 后操纵者被关了起来,王镇皋松了一口气。有了依傍,他不再出席任何批斗会。
政治运动呼啸去来,让人想起当年那列漫长的火车,只是更不清楚方向、更无所适从,王镇皋保守着隐秘的身份,像是攥紧扯掉了一半的车票。当现实无力改 变,唯一能做的便是自我说服,他逐渐把秘密工作当做一种民意调查,认为是党中央了解民情的途径,而且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围观下棋时邻居评论起时局,王镇 皋蹲在一旁探听,忘了家人还等着他回家做饭,恼怒的妻子冲下楼,将他踢翻在地。
“打探?用得着打探吗?平常见了面随时都可以聊聊” ,王镇皋对词语暗示的褒贬很介意,他从床下拉出一个纸箱,老照片整整齐齐地贴在相册上:山大的花园里,同事们努力地笑着,或是在夏天的海滩,心无顾念地角 力、追逐,黑白之间觉察不出任何异样,只有波澜不惊的生活场景。王镇皋的秘密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山东省受到中央的嘉奖,公安厅长还专门请他吃过饭。
党支书记曾问王镇皋,你为什么不申请入党?为什么不向党汇报思想?他只能回答,这不太好讲,校党委知道我的思想。公安厅的人曾告诉他,你不能入党,并拿出一份彭德怀事件的党员文件,给他看了,“这就算你的组织生活。”
报告别人私下的谈话,难道不觉得有问题吗?我问王镇皋,他回答说,“党中央希望知道你怎么想,就算明着问,难道不应该如实回答?汇报给组织又有什么 关系。有些人挨整,是党犯了错误,像我这样的好人,怎么可能去害别人?”联想起围绕在他身上的种种评价,王镇皋又一次不加掩饰地落泪了。
不只一个人向我说起他的老实善良:他把评奖、加工资的机会让给生活困难的同事,用一枚钻戒换来的自行车借给别人长期使用;当他看到新闻中患了重症肺 炎的儿童,一宿辗转反侧,第二天赶到医院留下500块钱之后,才回到家沉沉睡去——我在网上看到相关报道时,迷惑于缺乏道德判断力与渴望道德满足感为何会 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了解我的人都说,当今世上再没有这样的好人了。”他又说。
文革挨整之后,王镇皋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逼迫得受不了,就要求公安局把自己关起来。再去理论物理教研室的时候,同事们变得异常客气,有的低着头, 有的猛然站起来,“王老师,请坐。”运动把人变成了伪君子,王镇皋想,十年前他就告诉公安局,束星北思想落后,但事情都在明处,远不及两面派可怕。
发配到月子口水库之后,束星北起初仍在宣扬人治法治的理论,其他右派们疯狂劳动、彼此揭发,寻找着一切摘掉罪名的可能,束星北体弱,又消极怠工,总被当作最差的一个。
饥馑来临的时候,束星北饿极了,身体快要陷到绵软的地里去,他溜进农田,顺着红薯的藤蔓摸到根茎,正要挖时被守望的农民逮到。农民见他可怜,从草棚 里抓了一把花生,束星北竟连皮吃了下去。漫长的煎熬摧毁了他的意志,终于写下万余字的忏悔书,痛斥自己是“披着人民外衣的豺狼”。当有人偷偷告诉他可以帮 他逃亡海外,他动过心,最终还是告发了对方。但无论如何虔诚,始终不被饶恕。
然后,又春天了。
20年后,王镇皋见到已经平反的束星北,发觉当年的英气消散了,而他自己也因为疾病折磨显出深重的病态。他代表学校请束先生回山大,束星北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后来束星北寄给王镇皋一封介绍信,李政道要到北京演讲,他希望自己最好的两个学生见见面。
报告厅里挤满了人,他们响应号召,准备再次“向科学进军”。王镇皋坐在第一排的贵宾席,静静地看着讲台上的李政道,“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演讲结束,掌声真诚热烈,王镇皋害怕问起科研的事情,在人群涌上前的时候,独自离开了。
退休之后,王镇皋写信给学校,要求评自己为名誉教授,哪怕退休金减半也无所谓,但没能如愿。
伍
晚年回到绍兴小镇时,家人亲戚大都不在了,七十多岁的外甥女偶尔照看他。每隔两天,王镇皋往外甥女家去一趟,如果几天不见人,她就过来看看是病了还是死了。前不久,外甥女也去世了。他跟妻子已经几十年没有来往,听别人说,她的健康状况比自己还要差。
王镇皋患上神经衰弱那会儿,曾申请到兰州大学交流学习,顺便休养。远离了政治运动的是是非非,兰州的时光难得清净。一位北大毕业的姑娘热情主动,总 是用上海话问这问那,王镇皋你还看电影啦,王镇皋裤子不好这么破的,后来就成了他的妻子。婚后听说,妻子曾有过未婚夫,男方在毕业结婚前沦为极右分子,判 刑十年,因狱中组党,又加刑十年,亲戚都劝她,等不得了。
婚后,王镇皋总在周日时神秘外出,有时半夜12点也悄悄溜走,无休无止的争吵,感情也随之消磨。1979年,未婚夫平反出狱,跟妻子常常书信往来, 王镇皋无意中读到过其中一封,信中回忆起两人的青春时光,“乌七八糟,一塌糊涂。”他说。离婚后,妻子立刻搬去了未婚夫所在的城市。
同事间流传的风言风语则是说,王镇皋的特务身份败露后,妻子忍受不了他的声名狼藉,离他而去。第二任妻子是物理系老教授的年轻遗孀,“卑鄙无耻的特务”就出自她的咒骂,那段婚姻也没持续多久。
对于秘密身份的泄露,同事间的版本和王镇皋的说法略有出入,但都繁复冗长,可以确定的情节是:1979年,为了提高待遇,王镇皋向党委书记“评功摆 好”,提及监视束星北的历史,结果与总支书记产生矛盾,后者“有意泄密陷害”。当他从外地回到山大时,同事告诉他,“不得了,特大新闻,全校都知道你是山 东省公安厅的大特务。”
他先是调往华侨大学,后来为了就医方便,又调往苏州铁道师范学院。至于科研的事情,早就不再抱有希望。
同学王景明回忆说,束星北曾有一次向他问起,你知道王镇皋是特务吗?眼神中带着惊讶,但也没多说什么。1982年束先生去世之后,治丧委员会发过一封电报,王镇皋在上海看病,收到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
束星北临终之前曾有嘱托,要求把遗体捐给青岛医学院,他虽然身体衰朽,头脑却像年轻时一样清晰敏捷,也许有研究的价值。但医学院忙于领导换届,遗体 被遗忘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很久以后领导想起,吩咐两个学生抬到树林安葬,学生抬着不知名的腐烂尸体,匆匆埋在了操场的双杠下面。
“遗体被忘记了?”王镇皋的眼神突然惊愕起来,直直地盯着我,很快又黯淡下去,“哦。”
此刻,窗外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雨声时大时小,夹杂在隔壁一场法事的木鱼声里。雨停了,小贩骑着三轮车叮叮当当地经过巷子,经过“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的斑驳了的标语。
本来事情应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但有一年,女同学打来电话,说大家都为王镇皋感到不平,当年班里常常得零分的学生也评上了教授,而王镇皋却在副教授的职称上退了休,“你可是束先生当年最器重的啊。”
王镇皋感到很失落,他用历数一生的语气给苏州和山东大学写了万余字的长信,希望授予他名誉教授,即使退休金减半也无所谓,结果都没有回复。两次突发 心脏病的巩念胜也拖着病体为他奔走,找到山东大学,了解当年情况的潘校长病重不办公,再不久,巩念胜和潘校长都去世了。王镇皋到济南时曾看望过巩念胜,聊 起当年的事情,巩说,“党对不起你”。王镇皋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大哭。
心愿未了,知晓他过去的人却一个个离开人世,王镇皋有些四顾茫然。他拨通老同学的电话,对面传来了嘟嘟声,“死掉了?不可能死掉了。”再拨打另一个,“膀胱癌啊,我前列腺癌,好一点,还能活一两年。”他说,要是评不上教授,会死不瞑目。
他也想联系束星北的小女儿束美新,向她解释当年并没有害过束先生,汇报时提到李政道,是想让上面处理时有所顾忌。但束美新不愿意跟他通话,虽然她同意父亲遭难的责任不在王镇皋,当年揭发他的人太多太多了,她只是不愿意父亲的名字跟王镇皋再有瓜葛,“跳梁小丑”,她评价说。
在电视柜的杂物中间,有一本托人买来的《炎黄春秋》,里面有篇回忆束星北的文章,王镇皋用红笔圈注了几处细微的错误,比如,不是气象所,是气象台。
他的自我意志稀薄的个性,似乎跟年轻时没有太大分别,一贯的柔弱老实,经不起人劝,看到农民工讨薪的新闻便忍不住落泪,每次去医院都特地多带两千块钱,遇到穷苦人医疗费不够的,就给他们,每年总能遇到一两次。
那次在杭州的中医院,他坐在门诊室里哭泣,诉说起当年,医生打断他,“你不要哭了。”后来就很少再去那里,有人按时买好药寄给他,每次满满一箱。
每天凌晨4点多他就起床,熬癌症的药,要是有困意,便再睡一会,四个小时后熬肝脏的药,下午和晚上还有两贴。浊黄的中药熬好了,总是忘了喝 ,凉掉。他拿出中药处方,忍冬藤、白茯苓、龙牙草、青藤根……“嗒”的一声,炖着排骨的砂锅烧干了,裂成两半,晾出一团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