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赵九章:“651”卫星设计院院长服安眠药自杀
赵九章(1907—1968年)浙江吴兴人,是国民党某高官的外甥,后来又担任这位舅舅的机要秘书。拥有如此背景的他,若要走向仕途,自然是前程似锦、无可估量。但他不愿做官,一开始便选择了追求知识和学问的道路。由于看不惯国民党官场的腐败,与舅舅时常发生矛盾,后来干脆离开国民党机关。靠着自己的才干,先是考上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后又考上公费留学,与蒋介石之子蒋纬国一同去德国攻读气象专业。他用三年时间便获得博士学位。凭他的社会关系和自身的学术水平,若要继续留在国外,完全不成问题。可他还是选择回到自己的祖国,并开创了我国动力气象学的研究。
1949年后,赵九章对于地球物理学、空间物理学的发展和海浪的研究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后来还担任‘651’卫星设计院院长,为我国的卫星事业殚精竭虑、兢兢业业。
‘文革’之始,他便因为亲属关系而被勒令‘靠边站’,接受批斗。1967年,中国科学院“造反派”开始夺权,赵九章自然首当其冲。他所有的权力统统被剥夺殆尽。除了在学习班反省,便是夜以继日、没完没了、充满野蛮与疯狂的批判和斗争。更为难堪的是,每天他都被押到大街上游斗一番;游斗时脖子上还要挂一块方方正正的牌子,上写“反动学术权威赵九章”几个大字。游斗完毕再回到科学院接受批斗,晚上还得赶写检查和交待。每次批斗,他都必须低头弯腰,老实认罪。可他不肯低头,不肯弯腰。再说人老了,腰部又有病,实在弯不下去;即便弯下去了,也无法达到造反派规定的标准。于是,造反派使用烟头烫他的腿,烫他的腰,烫他的嘴,直到烟头熄灭为止。可他的腰还是弯不下去。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批斗一次次升级(后来他被强迫坐“喷气式飞机”),他脑子里原有的那个“也许过一阵子形势就会好”的幻想渐渐消失,随之涌出的是从未有过的迷茫和惆怅。刚开始,他还能偶尔打听一下第一颗人造卫星的研制情况,到后来,他连这个权力也被剥夺了。焦虑、空虚和失落齐上心头,使他每日陷入深深的痛苦中。在危难之时,他想起了一个人:外交部长乔冠华。乔冠华既是中央领导人,又是他的朋友。他想给乔冠华打个电话,问问:共产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是不是变了?然而,当他去查找乔冠华的电话号码时,翻遍了家里全部留有汉字的纸片,最终也没找到那个几乎寄托了他所有希望的电话号码。因为他的家早就被造反派不知翻腾过多少遍。但他不死心,就白天夜晚地回忆,回忆那个仅有四个数字的电话号码。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挨批、挨斗,甚至是蹲厕所,他也忘不了对电话号码进行一遍又一遍的追忆。也许是连续批斗对他脑子的刺激太大,这位能让地球在脑子里翻上几个个儿的一代科学巨匠,最终也没把四个简单的阿拉伯数码准确地回忆起来。
不过,他并不就此罢休。利用一次打开水的机会,他悄悄找到一直跟随他工作了十几年的研究员邓增昆,请他尽快帮助查找乔冠华的电话。可邓增昆回去后使出全身解数,依然没找到那个仅有四位数字的电话号码。据邓增昆后来回忆说:赵九章先生当时最渴望知道的,是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所以他要我查找乔冠华的电话号码。可在那个乱糟糟的年代里,所有纸片都被造反派抄走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没有找到。我怕伤赵先生的心,就躲在家里,不敢见他。但后来还是被他碰上了。那天,他刚一见到我,眼睛都亮了。当我告诉他没找到电话号码时,他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两眼也顿时失去了光泽。我扶着他在原地站了足足有五分钟,他才一步一步地挪回家里。从那以后,赵先生沉默了。他每晚睡不着觉,就一个人爬起来绕着院子走呀走,走呀走。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并不时抬头望望天上的星星。有时,他干脆站在那里,长久地望着天上的星星一动不动,一望就是好几个小时。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一边望着天上的星星,脸上泪水汩汩而下……
从这时起,赵九章开始了痛苦的失眠,也开始了石头般的沉默。
身为大科学家的赵九章经济上并不富裕,生活上一向简朴。他不抽烟不喝酒,一日三餐几乎都是馒头、稀饭、咸菜,与一般科技干部是同样的生活标准。在西南联大当教授时,他是中央研究院里有名的少壮派,可他和夫人长时间轮流合穿三条裤子!在当年工资如此微薄的情况下,在他身陷困境、惨遭迫害的日子里,他还要每月拿出100元人民币去交工会会费。其动机无非是为了表明对党的忠诚,表明他作为科技队伍中一个分子的存在。
赵九章,尽管身为“651”卫星设计院院长,可所有会议和科技方面的活动他都不能参加,没有资格、没有权利参加。有关人造卫星的研制工作情况,他更无权过问,涉及第一颗人造卫星方面的信息,一律对他实行封锁。但他无法忘记人造卫星,他只要一想起苏联、美国一颗接着一颗的卫星升上太空,想起两年前自己在最高国务会议上所作的《关于发展我国人造卫星》的发言,就激动不已,潸然泪下。
1968年春节刚过,赵九章就被押送到北京郊区的红卫大队劳动改造。造反派在他脖子上挂起一个大牌子,上写“打倒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赵九章!”然后再在上面打上一个大黑叉。牌子重达十几公斤,而套在脖子上的又是细铁丝,因此,脖子上很快被勒出道道血槽。加之他年事已高,体弱多病,行走起来极为吃力。但造反派不肯放过任何机会来折磨他:一会儿叫他走路的中间,一会儿又叫他走路边的水沟,他刚下到水沟里,又叫他爬上来,等他刚爬上来,又叫他再下到水沟里。如此反复,一路折磨。邓增昆后来回忆说:“赵先生每次劳动途中,被造反派像牲口一样赶着往前走,甚至连牲口都不如,因为老百姓对自己的牲口还知道爱惜呢!”
劳动改造期间,赵九章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接受批斗,或者赶写交待。他的腰因挨批斗时给折腾受伤了,劳动时弯不下去,只好蹲在地上干活。白天劳动时准许他摘下牌子,但劳动一结束,十几公斤重的牌子必须重新挂回脖子上,然后等着接受批斗。由于体力消耗太大,他每晚躺在床上,连身都不能翻,痛得无法入睡。妻子每晚都用烟草为他熏腿、熏腰、熏背,一边熏,一边抹着眼泪。等熬到天亮,他又被押着去劳动、去改造、去接受批斗。
虽然身陷困境,但他那颗对人造卫星关注的心,依然不改。这就是科学家对事业的执着和痴迷。然而,1968年6月8日,当火箭金属材料研究专家姚桐斌的死讯传来时,他一颗本已伤痕累累的心,仿佛一下又被人猛地插了一刀。姚桐斌是中国极其优秀的火箭材料及工艺技术专家。在武斗盛行,一切工作停顿的情况下,由于对工作的责任心和对事业的热爱,坚持照常上班。当他下班回到家中,一群造反派破门而入,拳打脚踢。姚桐斌被打得满脸是血,一个家伙又朝他阴部猛踢一脚,接着,又有两个家伙举起铁棍向他头部猛烈击打。几个小时后,在野兽们的残酷虐杀下,姚桐斌已是奄奄一息了。
一位邻居发现倒在地上的姚桐斌,忙跑去请求将姚桐斌送医院抢救,可得到的答复是:“不行!”。下午3时,他终于停止呼吸,惨死家中。姚桐斌的死,震惊了研究所,更粉碎了赵九章那最后一丝幻想,对赵九章既是沉重的一击,更是一个绝望的信号。此后几天时间里,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甚至整夜不睡。每当夜幕降临,他便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从未有过的恐惧感,直至深夜也无法入睡。一合上眼,街头巷尾、门前楼后,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便像雪花般飞来,每一张大字报上,他都仿佛看见写着两个血淋淋的大字:吃人!
为了躲避这人间的恐惧,他只好披衣下床,踱至门外,把一双孤独无望的目光对着繁星点点的夜空。那一时刻,他恍惚感到,法国罗马塔楼上那悲壮的钟声忽然划破夜空,徐徐飘入他的耳际——他想起了伟大的科学家布鲁诺!透过茫茫夜空,他仿佛看见通往鲜花广场的街道两旁站满了人,僧侣们手中高举的熊熊火炬充满着杀气;布鲁诺被宗教裁判所的刽子手们用铁链绑在一根高高的柱子上,特制的钳子死死夹住他那呼唤真理的舌头;他脚下的干树枝被点燃了,熊熊的火焰炙烤着他的全身,一根长长的杆子将耶稣受难头像朝他慢慢伸了过去……蓦地,布鲁诺转过脸来,一双愤怒的眼睛射出太阳般的光芒……
赵九章禁不住浑身一阵颤栗,再也无法忘记布鲁诺那双眼睛。布鲁诺一生都在异国四处流浪,却始终无限思念自己的祖国。然而当他最终回到自己的祖国时,祖国迎接他的却是熊熊的火刑架!布鲁诺那双充满悲愤与不屈的眼睛仿佛在告诉他:人类是经过火刑架才飞向宇宙的!
1968年10月10日晚,赵九章独自一人伏在走廊里的一张桌子上,写着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份检查。然后起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刷了牙,洗了脸,烫了脚,做完平常每晚睡觉前该做的一切,然后再翻身上床。接着,他轻轻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纸包,把平时一粒一粒攒下的几十粒安眠药全部倒进嘴里,这才静静地躺在了床上……
一代科学巨匠赵九章就这样永远离开了这个恐怖的世界。没有任何嘱托、任何遗书,甚至连一句话一个字也没留下。或许,他对这个世界已懒得再说什么了?据网上资料统计:在赵九章自杀的1968年,仅中国科学院自杀的一级研究员,就多达20个!可惜编者目前尚无法搜罗齐全,实在有愧于这些先烈的在天之灵。
【编者存疑:赵九章先生是谁的外甥?网上几则资料都称:他是特务头子戴季陶的外甥。那么,就有两种可能:或是特务头子戴笠的外甥,或者是戴季陶(不是特务头子)的外甥。不管是哪一个,只要是国民党方面的人,一律被认为是敌特嫌疑,应该同敌人一样对待,则是那个年代的‘潜规则’。】
【补白】
“崇拜的背后其实就是恐怖;没有恐怖也就没有崇拜,至少没有如此广泛的崇拜。政坛人物毕竟不是宗教里的神,要想达到拜神一样的效果,没有若干不敬者的人头落地,是无论如何都实现不了的。”
——北京大学教授张鸣(引自《随笔》2009年第3期156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