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吴仁宝书记,生前再怎么大红大紫,死后再如何惊天动地,他的死,也不足以享受"驾崩"的称谓,这毕竟是个只有封建皇帝才配享有的皇家词汇。可在华西村民眼中,他们干了四十多年的老书记,就是他们头顶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帝王,在华西这片"独立王国"里所拥有的权势,只怕连真正的皇帝也自愧不如。所以,称吴仁宝的逝世为"驾崩",在华西百姓看来,绝对恰如其分、名副其实。
也许,这几天的日子,华西的不少村民们,会相当不适应,他们已在吴仁宝面面俱到、无处不在的掌控下,谨小慎微、噤若寒蝉的活了那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老书记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生活。每天,一出门,满眼看见的,是吴仁宝神采奕奕的大幅照片,耳朵里响彻的,则是书记大人指点江山的英明指示。好不容易在老吴家的工厂里干完了活,可回到别墅的家里,打开电视,见到的又是老书记在台上做报告的高大形象。实在看腻歪了,可村里又连个歌厅、网吧的娱乐场所都没有,那在家打打麻将,稍稍带点物质刺激,解解闷吧。那也不行,老书记说了,想玩也行,得到六十岁,还只能到晚上八点,只可玩一块钱的。
老书记管得可真够细的了,连皇帝都管不着臣民们八小时之外的"私生活",可他老人家全都给管了,简直就没有他管不到的地方。连城里随处可见的狗,华西人也甭想养上一只。老书记可是好意啊,万一养条狗,把人咬着了呢,那得多闹心啊,所以干脆就别养了。
有人可能要愤愤不平了,这管得也未免太宽了点吧。七尺高的汉子,好歹也是个二十一世纪的公民,宪法还赋予了那么多权利,凭啥就受你吴仁宝如此无以复加的管制呢,连点养狗的自由都不给呢。你也就离华西村老远了,才敢说这话,若在村里,借你一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若有谁,稍有造次,村中养的3000多民兵及200多联防队员,随时会上来,侍候得他服服帖帖。
刚住进别墅那一两年,村民们也曾欢天喜地、手舞足蹈了一阵子,毕竟住上了连城市人都眼馋的二层小楼,这可是几辈子也未曾敢做的梦想啊,身为农民,怎能不喜出望外呢。可住长了,渐渐觉得这些外表一个模子抠出来的"火柴盒",委实太象个笼子啊,自己这个大活人,只不过是这笼中被豢养的动物。
当然,白天会从笼子里放出来,得到吴仁宝家族控制的产业里,干上一天活,平时连个休息日都没有,得熬到春节,才能如蒙大赦的放上两天假。一年到头,如此终日劳作,总可以拿回自己该挣的那份工资了吧,也休想。钱可以给,但最多只能给20%,其余都得作为股金参股,那也认了,平日里分点股息的红利,总行吧。想分红,倒不是不可以,得先把别墅的"租赁费"交上,也没钱啊,那就拿"分红"来顶帐吧,顶来顶去,不仅拿不回一分钱,还要倒欠上不少钱。
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当初不住别墅呢,当时房子虽然简陋点,可毕竟是自己的财产啊,自己想咋住就怎么住,那用得着受这么多限制啊,连个装修,挂什么灯笼,直至配个家用电器,都需向村组织申请,否则也甭想。自己当年的宅基地,还有耕地,要放到现在,可是笔不小的财富啊,足够自己活得相当不错啊。看看周围那些华西村之外的兄弟,就靠卖个地,不就过上"小康"了吗,而且过得逍遥自在,那象自己活得跟囚徒一般,处处受限,连上村外串个门,还得请个假,若不批准,连村门都出去不得,外出旅游就更成痴心妄想了。
就纳上闷了,耕地、宅基地这"金饭碗",端在自己手里,明明可以给自己赚取笔不菲的家产,可怎么一交给老书记了,就如此一钱不值了呢,仅仅获得点别墅的"承租权",以及那笔说不清、道不明、很难还上的债务。就这么一来二去,自己这个前些年还能勉强和老书记平起平坐的村民,眨眼就变戏法似的成了除劳动力外几尽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为了谋生,必须得到吴氏企业里去打工了。再瞅吴书记时,他已经青云直上到了九霄之上,自己这草民,就只剩下顶礼膜拜、山呼万岁的份儿。
既然这么受憋屈,还如此不自由,那为何不一走了之呢,那处青山,不养人呢。那敢呢,真要是一气之下,搬离了华西村,那所能带走的,顶多一个铺盖卷儿,其余别墅、汽车、股份等所有财产,统统都要扔下。这基本意味着,离开华西村的,除非有亲友接济,否则就只有露宿街头、沿街乞讨的资格了。别的不看,就冲有个"别墅"住,也只好认命了,就给老书记他一家人当牛做马吧,好歹能有点"草料"可喂,其他什么村民自治一类的基本权利,就只能让它统统见鬼去吧。
当下的华西村,除了表面那张薄薄的"集体"外壳外,里面的绝大部分内容,早已沦为吴仁宝家族的私有财产。单单他四个儿子可以支配的资金量,就占全村总量的90.7%。除吴仁宝这个高高在上的"大帝"外,他的直系子孙,共有22人,都占据了重要的领导岗位,从而将华西一切权力,都一股脑儿地纳入了吴家王朝的股掌之中。眼见着如今的华西村,已变成吴氏帝国彻头彻尾的领地,亲自打造这番"伟业"的老书记难怪会说,如果搞个体,那华西的一草一木、一枝一叶,都将成为他吴家的私产。
其实,老书记的算盘,打得别提多精了,虽然华西村,明明已是他个人王国的基业,可他偏偏要保留脸上那层"村级组织"的遮羞布。这样一来,既可以象私人企业那样见钱就赚、见利就抢,同时又能享受到私有业主们所不具备的种种官方给予的特权,进而脚踩官商两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获得的风光,远比一个光在商场叱咤风云的亿万富翁,要多得多。
以吴仁宝在江湖摸爬滚打大半辈子练就出的精明,他深知,在中国这方"官本位"传统根深蒂固几千年的神奇土地上,不论什么样的商界奇才,一旦离开了政界的扶持与庇护,那就是十足的待宰羔羊,再辉煌的商业大厦,也弱不禁风得不堪一击,官场随便吹阵风,就能给吹得轰然倒塌。所以,在国内,最牛气冲天、光彩夺目的商人,通常都要戴上胡雪岩那样的"红顶子",有这个尚方宝剑保驾护航,才能畅通无阻、所向披靡。
老书记深谙此中三味,他虽文化不高,却对政治风向具有常人望尘莫及的感知力,他绝对是这方面的天才。任凭时代变幻,官场如何风云激荡,吴仁宝总能在第一时间内,感悟到风吹草动的迹象,并迅速做出最紧扣官场脉搏、顺应政界潮流的跟风性表态,进而在政治上,为自己捞取尽可能多的资本,并使自己牢牢的立于不败之地。
凭这等令人叹为观止的政治敏感力,吴仁宝在华西村"一把手"的宝座上,一坐就四十多年,他这尊大神,非但始终屹立不倒,反倒在近二十年,越发炙手可热、红得发紫上了。他不但是国家领导的座上宾,更成了"新农村建设"的旗帜和标杆人物。他俨然是个红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大明星,所到之处,从省到市的地方大员们,无不百般逢迎、殷勤备至,生怕对这位手眼通天的老佛爷,有一丁点服侍得不到位,头上的乌纱帽,就有掉的风险。有官场如此关爱备至的呵护,吴仁宝想干什么,哪怕是公然剥夺及践踏村民的财产和人身权利,也尽可以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了。
别看吴仁宝是农民出身,可从未小看过自己,或许骨子里就有当皇帝的欲望。因而,他在完成了吴家王朝的资本积累后,就开始向时时处处向"帝王"一般的大人物看齐。比如,他也学马恩列斯毛这样的伟人,给自己发行了《吴仁宝文集》、《吴仁宝箴言》与《社会主义富华西――吴仁宝宣讲报告集萃》等煌煌巨著。还有,他的大幅头像,曾在家乡城市的高速公路上威风八面,其个头大小,足可以和"总设计师"比美。很可能为了体验"万国朝拜"的阵势,他在华西的一亩三分地上,修建了"故宫"、"天安门"、"美国国会大厦"等世界最有政治意义的建筑,还建造了些伟人的塑像。如此这般下来,华西村顿时成了小小寰球的缩影,他每天一走一过,左顾右盼之间,就会多少感受到君临天下的架式。
也同封建皇帝一样,吴仁宝到咽气那一刻,也不想放弃他手中的大权。为此,尽管他已全身不能动弹,连说话都费劲了,还是要行使他说一不二、令出必行的权力,愣要把华西村所有掌权的头面人物,都召集到病房,还要拿个"一号文件",他好再发号施令上一番。也许,他听到了死神降临的步伐,想在死前开个御前"托孤会议",任命上几个"顾命大臣",好力保他的王朝江山继续固若金汤下去,免得闹出象封建朝廷那样老皇帝一死、王子们就自相残杀的闹剧。
同历史上的皇帝相仿,尽管对自己的江山、皇冠,无比的眷恋,吴仁宝最终还是抗不住自然规律的法则,无可奈何的告别了世间。他可能怀着满腔万分的遗憾而与世长辞,他多想上天再给他五百年啊,那样他就会有足够的时间,把他的"仁宝帝国",扩展到九州大地,乃至世界每个角落。
吴皇帝"驾崩"了,华西的天该亮了吧。生活在华西的村民们,该看见黎明的曙光,与头顶那访久别的晴朗天空了,他们太该呼吸点新鲜空气了,都憋这么些年了,都要憋死了,该透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