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国毛城”之梦还要做到几时?
傅国涌
网上传来消息,毛泽东的堂侄女毛小青在政协湖南省第十届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上提案,“在长株潭范围(譬如韶山)建设不设检查站的‘共产主义示范区’或‘毛泽东城’。2008年始于美国的全球金融危机,已经充分暴露了资本主义腐朽垂死的本性。将主席家乡建设成毛泽东城,将是湖南人民对历史的又一伟大贡献。”(《潇湘晨报》2013年9月18日)毛泽东的的尸体至今还躺在纪念堂的水晶棺材中,这个政权仍不断重申毛的思想乃立国的几个基本原则之一,毛的画像不仅高高挂在天安门城楼上,而且印在每一种币值的人民币上,曾几何时,四个领袖群像退出了百元大钞,工农兵等群体的画像也悄悄退出了十元到一元的人民币,几年前,翻译家蓝英年先生说起此事,并随身掏出各种面值的人民币,我才蓦然知道连一元纸币也不例外,他独自占有了所有的人民币版面。一位学者曾写过《纸币上的文明》一文,纸币上印什么,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体现这个国家的文明状态。毛即使在身后经历过被邓他们“三七开”的小小挫折,但他从来没有真正跌下来过,居于至高无上、不可撼动的权力宝座之上,作为这个红色江山的符号,他一直牢牢地把持着一切象征性的位置,并深深地扎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由此而言,这个国难道不还是“毛泽东国”?还用得着单独去湖南老家建一个小小的“毛泽东城”吗?
毛小青当然清楚,即使人民币上印的都是毛像,今日之中国已非毛生前的“毛泽东国”,所以,她渴望有一个合乎她心意、也合乎毛心意的“毛泽东城”,作为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从“毛国”到“毛城”,不是简单的缩小或降低,而是代表一条道路或一个走向,不仅意味着毛的阴魂不散,而且正在卷土重来,以某种扭曲的或变异的形式,重新在现实中发出某种回响。在薄熙来都有市场的今日之中国,与其将毛小青的提议看做是什么神来之笔,毋宁说是现实社会的某种需要,和世道人心弯曲的投影。毛离开世界已三十七年,社会早就发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变化,一个实用主义、物质主义甚嚣尘上,唯利是图、私字当头,与毛式理想相反的时代早就取代了那个红色乌托邦时代,但是,有一条没有变,就是他那一代打下的江山依然牢牢地掌握在他们的子弟手里,红色江山还要从他那里追溯合法性,换句话说,无论怎么变,都不可能踢开他的水晶棺材,他已成为红色合法性的来源。
毛泽东在其掌权的二十七年间,竭力将这块他年轻时就追问过“谁主沉浮”的中华大地当作试验田,试图建起旷古未有的乌托邦,一个广土众民的“共产主义示范区”,为此他不断地大翻烙饼,那些跟他一起打天下的老战友、老同事经不起惊涛骇浪的折腾,一个个先后跌倒,有很多人没有活过1976年,含冤而去了,幸存者如邓如陈等终于有机会重返权力舞台的中心,吃尽毛式乌托邦之苦之后,他们要建造一个非乌托邦的中国,以“黑猫白猫”、“摸着石头过河”的实用心态,机会主义的策略,物质至上,一切向钱看的刚性逻辑,直面在物质贫乏中苦熬了几十年的现实,允许人民在物质上有所追求,不断满足大家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需要,并进一步刺激出一个消费主义导向的乃至压倒一切的时代来,虽然毛并没有被他们否定。形而下的潘多拉瓶子一旦被打开,三十多年释放出来的物质欲望是空前的,几乎可以淹没人间的一切德行、良知及人性中最后一线的善良,整个国家如同中邪了一般被逼到一个纯消费、纯物质化的死角,从上到下,都以图利为首要选择,从官、商、学到工、农、兵几乎无不如此。“共产主义示范区”转眼之间沦为肉欲横流、疯狂拜物的大本营,似乎还没有一个准确的词汇可以来命名这个时代,“权贵资本主义”、“后极权主义”、“官家主义”……都不足以涵盖其复杂性、贪婪性和说不出来的变态性,古今中外还没有一个时代如同我们正在经历的如此诡谲、如此荒诞、如此无耻,它撕下了最后的遮羞布,却骄傲地向全世界展示自己华美的锦衣,更令人咂舌的是还不乏迎合者、吹捧者。与“皇帝的新装”不同,皇帝乃是上了骗子的当,并不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穿,而以为真的穿上了人间稀有的华服。
如果说邓那一辈“文革”幸存者是毛打天下的同伴,对乌托邦的“毛国”有切肤之痛,不想在自己掌握大权之后,继续活在那样的“毛国”当中,那么在毛时代出生、成长起来的“毛泽东的孩子们”却对“毛国”怀有一种说不出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感情,以他们的经历对乌托邦主义还没有真正清醒的认识,尽管乌托邦已被无情地抛弃了,但毛时代的符号,那些特殊的意识形态对他们的人生有着独特的影响,他们是“毛国”的产物,哪怕也吃过一点苦头,却发自内心地对“毛国”的宏大理想和实践有某种真实的认同,对毛的横渡长江、谈笑间将文臣武将一个个打翻在地的壮举衷心佩服,对毛片言只语就可以翻转江山、令亿万大众尽折腰的雄图大略无非仰慕,总而言之,他们骨子里真正膜拜的还是毛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通吃通赢的权术,而毛的意识形态充其量只是其玩弄权术的一种手段,他颠倒晨昏、折腾众生的意识形态不过是权术的组成部分,而且其意识形态也是随着时间、条件而变化的,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他们留恋毛泽东,留恋的也许不再是那个已过去的“毛国”,所谓“共产主义示范区”,那已毫不留情地被抛弃了。他们真正留恋的是毛的治人术,能击败一切对手的权谋之道,是那些用红色意识形态包装起来可以颠倒黑白、置人于死地的超人手段,这才是毛留下的政治遗产。“毛泽东的孩子们”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毛的无剑胜有剑,不断将他身边酣睡的“敌人”揪出,无不五体投地,至于意识形态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已属次要,重要的是毛的符号不光如同护身符,而且可以在毛那里学到掌权的本事。重返毛泽东时代,在他们的心中,其实不是真的要去从事新一轮共产主义试验,重造乌托邦天堂,而是用毛的老办法管住今天的新问题。诚能如此,对他们来说,毛的旗号举高一点又有何不可?
此时此刻,公开提出建造“毛泽东城”的毛小青不是孤立的,她不只是呼应了当下民间社会的某种民粹思潮,而且与红色江山重申毛式意识形态合法性的努力相吻合,虽然毛的乌托邦之梦肥皂泡一般幻灭了,但是重回毛时代的冲动在现今时代的政治文化中并没有消失。只要毛的头像每天出现在我们的寻常生活当中,回到毛时代,回到“毛国”、建立“毛城”的梦就会不断重现,乌托邦其实并没有远离我们,它只是以另外一种化妆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眼前,“毛城”之梦与“毛国”之梦,在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暗夜里都会悄悄冒出,有人想要“毛国”,就会有人想要“毛城”,问题的关键在于,还能重返毛泽东时代吗?毛的那套阶级斗争、造反有理、继续革命、一大二公、斗私批修为标志的意识形态,老实说,也正是今天中国有财产、有地位、子女已移民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强势集团所恐惧的。毛的革命逻辑、斗争话语一旦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中,真正恐惧的并不是一无所有的蚁族、朝不保夕的底层平民,无产阶级能失去的只有锁链。可以理解,当李泽厚他们提出“告别革命”论时,真正窃喜的恐怕还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群,他们不是一无所有的泥腿子,而是家产亿万的面面团富家翁,完全可以在西方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心脏过锦衣玉食的寓公生活,可以享受人间一切的奢华,而那套革命的说辞只有用来打压质疑者、批评者时还有一点用,根本上革命就是一个催命之词。革命意识形态的反复强化和重申,对他们并无益处。说到底,建“毛城”、回“毛国”对他们也没有任何益处,首先遇到的难题就是他们那么多的家产怎么办?“毛国”已逝,“毛城”难再,乌托邦终究是乌托邦。毛梦再好,也难免一枕南柯、黄粱,最好的结局无非是坐拥印满毛像的人民币沉沉睡去。 2013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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