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改革的事實與價值 | 劉軍寧

2016-02-19 劉軍寧 寧天下

不承認價值觀念對於社會的重要性，認為僅靠發展經濟的事實就可以繞過舊體制的價值危機從而解決中國問題，這正是中國改革的致命之傷。

2016年，中國的改革來到了第三十六個年頭。然而，改革並沒有解決，甚至還沒有觸及根本問題。相反，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問題。中國民眾也對改革產生了懷疑、厭惡甚至逆反情緒，甚至有了牴觸改革之心。如民謠所言：調控就是加稅，改革就是收費。在民眾的心目中，改革似乎從眾望所歸的褒義詞正在變成人人抱怨的貶義詞。這就需要對改革進行深度的反思，需要觸及改革的價值基礎和指導思想。

中國的改革有其特定的意識形態背景。過去三十多年的改革，是基於唯物論的思想價值體系。這種價值觀認為：物質決定一切，觀念是不重要的；只要能夠造就一個物質層面的事實，所有問題就能得到解決。它不承認人、社會與制度是由觀念支撐的。這一指導思想，只注重關於物質利益的現實，迴避舊體制的價值崩潰問題，本質上排斥與舊體制根本對立的新價值。此種思想指導下的改革無能力，甚至也不準備解決社會中存在的深層價值問題。

改革的這種指導思想，以製造事實取代選擇價值，不承認現行體制的危機是價值的危機，用“讓經濟發展的事實說話”取代“讓人們自由說話”，所以中國的改革是基於“製造事實”的出發點，恪守赤色意識形態和價值系統的窠臼，而不是以“重塑價值”為出發點。

其實，導致中國改革的深層原因，絕不僅僅是中國當時的經濟不發達的現實，更是主導的價值體系所呈現的危機。當初的正統價值觀不再能給人們提供精神指引，不再能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當官方的主導價值不再具有價值，甚至變成負價值時，自然無法回應來自其他價值的挑戰。所以，導致改革的前改革危機，不僅是現實與事實的危機，更是價值的根本危機。而隨後發生的改革，不是指向解決價值危機，而是試圖用製造經濟發展的現實來掩蓋舊體制內在的價值危機。

所以，無視價值問題的中國改革，只強調經濟發展的現實，不承認價值需求，不承認現體制的價值危機。為此，改革的總設計師提出了“不爭論”的主張，認為在改革中不要去爭論是非對錯、姓社姓資這些關於價值的問題，而是用政績告訴社會，GDP的數字又有了哪些變化。鄧小平曾告誡全黨，要以經濟發展為中心，改革的任務就是通過增加GDP來實現全民奔小康。改革變成了製造事實的簡單勞動，變成了追求數字、追求（人均）GDP的增加。

“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這句民諺，形象地體現了改革無視價值的後果。改革的假設是：只要政績能夠讓GDP達到了一定水準，讓民眾飯碗裡的構成發生了正面變化，價值問題就自動消解了。“端起碗吃肉”的意思是政府製造的事實很成功，老百姓有肉吃了，端起碗、拿起筷子可以吃到肉了！這個事實已經到位了。但是，能吃上肉就表明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嗎？沒有。完全沒有！吃到了肉，並不能自動消解心中的不滿，不能滿足心中對價值和信念的渴望。

如今，改革的動力和速度逐漸減弱，經濟危機的幽靈又揮之不去，改革迷失了方向，回歸舊體制反而成了誘人的選擇。當經濟發展的現實無法遮蔽價值的時候，價值危機就再次浮出水面。但不可否認，中國的改革已經打開了舊價值的缺口，讓人們看到了新價值的端倪。今天發生的種種事例表明，改革所製造的事實，不僅不能解決中國的根本問題，反而正在加重社會的價值危機和信仰危機。僅僅靠GDP的數字，不足以替代人們對價值、對信仰的追求。三十年後的今天，以“事實”掩蓋價值危機的做法不再行得通。

改革還有一個很特殊的功能，就是它瓦解了舊體制的價值基礎。經過了三十多年，在今天的中國，對舊的制度和意識形態，已經沒有幾個真正的信仰者了。中國的改革，出乎其發起者的意料，消解了舊體制的價值基礎，但是改革自身卻沒有價值基礎，這就是改革自身的問題所在。改革以製造事實為使命，它自身卻沒有價值基礎，當它製造了事實以後才發現，問題不僅還在，有時候甚至還更加嚴重。追求“製造事實”的改革，只能加重中國社會的危機。

不承認價值觀念對於社會的重要性，認為僅靠發展經濟的事實就可以繞過舊體制的價值危機從而解決中國問題，這正是中國改革的致命之傷。無視價值，沒有價值基礎的實用主義改革及其背後的指導思想，已經不能為中國的問題提供正確的解決方案了，這樣的改革只懂國人的碗，不懂國人的心。只要改革還局限在體制所賴以建立的價值系統之內，這樣的改革就永遠不會懂國人的心。懂國人的心，承認價值與信仰的重要性，並把價值與信仰的自由選擇權還給個人，這才是解決中國問題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