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爱国”加上“主义”有强制和功利性
资中筠:资深学者、翻译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所长,《美国研究》杂志主编。精通英语及法语,是国际政治及美国研究专家,因德高望重被尊称为“资先生”“资中筠先生”。著有《美国对华政策的缘起和发展:1945-1950》《资中筠集》《资中筠自选集》等著作。
各位好。首先我应该祝贺《国家人文历史》这个杂志100期。我上次参加这个会,是从《文史参考》改为《国家人文历史》,当时我曾经有一个担心,因为我对国家两个字常常产生一种警惕。我说,挺好的一个历史参考,参考就特别好,能讲的很宽,什么都可以讲,一加上国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不过,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改了名字以后这个杂志还是未改初衷吧,我觉得还是值得庆幸的,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刚才杨天石先生说应该向《炎黄春秋》学习,我是这样想的,每一个杂志都有它自己的特色,有它自己的范围和读者面,也有不同的处境。《炎黄春秋》能够奋斗到现在,有了十几万份的发行量,它的处境是属于比较悲壮,我觉得《国家人文历史》的处境要好的多,在这样的处境里头,我还是希望能坚持这个良知和真相。在目前的这种情况下,要取得一个生存的空间,同时还要坚持良知和真相,是需要这个主持者有很高超的手段,有高超的艺术。同时, 当然更重要的是要有坚定的理念,这是我题外的一点想法。
国家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今天本来要讲的就是对国家的看法。对于国家的看法,最近就是《国家人文历史》给我发表了一篇我过去写过的文章,是摘要发表的,基本上我的观点都在这个里头了。讲到国家,中国人最讲爱国主义,我不喜欢主义两个字,我喜欢爱国,我觉得我非常爱国,但是一加上主义呢,就有一种强制和功利性。所以,我觉得爱国是人的一种天生的感情,就和爱家乡、爱父母、爱自己的亲人是一样的,是没有人能够强迫的。
当我们谈到国家的时候,我想可以分成三个层次。第一个是自然的国家,就是故土,就是你生于斯长于斯,也许你不一定终老于斯,但这就是你生长的地方,是不可改变的是自然的,那么你自然地就对这个地方有感情。这个字,因为中国字里头分得不是太清楚,我不得不用外国字,这个故土的字是COUNTRY,就是这个国家。这是先天的不是后天的。另外一个,当我们想到国家的时候是民族,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积淀了长远的历史和文化形成的一个特点,我们大家都认同的这是民族。民族用英文字来说就是NATION,这个里头呢,一半是先天的,一半是后天的,不是一个原始的土地,而是有很长的历史和积淀在这里头。第三种情况呢,就是政治性的国家,带有政权的国家,这个在英文字里面是STATE,这个国家就是有一拨人在这统治,也可以换另外一拨人在这统治,但是国土还是它、民族还是它,但是这个国家的体制或者是一些统治者是可以改变的。
这是我对国家的理解的三个不同层次。国家作为一个政治的政体的国家是可以消亡的,我们常常说中华民族是从来没有消亡过的,是历史上唯一的,这是不对的。你不能说印度和埃及是消亡过的,但是民族没消亡。现在的印度人也还是印度人,你现在不能说印度人全变成英国人了,我们看见的印度人全是印度人,他的风俗甚至于他的陋习都还存在,但是它已经亡过国了,它曾经当过殖民地,所以这个民族和后来的带有政权性的国家,是不同的一种观念。
那我们爱国家爱什么,我想我们真正的自然的爱是爱故乡爱故国,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我曾经生长的这个祖国。第二是爱民族,因为我们寄灵在这个民族的文化里头,尽管我是学外国文学的,学了很多外国字的,但是无论如何,我能调动的根是中国的文化,我想到的成语,我想到的喜怒哀乐的表达方式,无论如何我是中国人,我不会变成外国人, 我外文学得再好我不会变成外国人,这是一个民族的概念。讲到第三个层次的国家,那就很不一样了,你可以不爱它,你也可以恨它,你也可以爱它,你也可以保卫它,你也可以推翻它,当年共产党推翻国民党的理论依据就是第三个层次。他不可以代表国家,我还是中国人,我不爱你我要推翻你。这是革命的依据,无论是革命还是其他的方式,改朝换代都是拿这第三种国家作为依据。所以这第三种国家是可以爱可以不爱的。不是天生的非要怎么样的,甚至于在全球化的时代,你可以不想当这个国家的国民,你就到别的国家去就入别的国籍了。而你心里头,可能还眷恋原来的故土,这是另外一回事,我觉得这三个层次是应该分清的。
我想举一个外国人的例子,比如说当年英国人为了争取信仰自由,他就跑到了美洲去,在美洲反对自己本国的英国王,英王,这个后来就在美洲闹独立,那他本身是英国人,他还站在英国,他承载的是英国的文化,他把它带到了美洲去,这是一种情况。
我还想举一个美国人的例子。美国人最爱的是什么,他最认同的国家是什么?因为美国人是全世界的移民都过去的,包括非洲人,包括亚洲人,包括欧洲人。他们都带着自己本国的本土的文化和民族的特色移民到了美国去,他认同了美国,他变成了美国人,他爱美国,他爱的什么东西?他爱它的宪法,这个宪法凝聚起来的这个国家,宪法所保护的人民的利益。这是美国这个国家的概念。假如他没有了这个宪法,他换了一个体制,变成了专制体制,他们可能就跑掉了,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有这么一个例子,美国在上世纪30年代,很短的一个时期,大概是1935年,我们叫做他麦卡锡时期,非常专制,剥夺了很多人的自由。就在这个几年里头,美国的很多精英就跑到欧洲去了,他觉得不能够认同这样一个专制的国家。其实它没有变成一个专制的国家,他能控制的范围极小,麦卡锡能控制的其实就是他的国家官员、国家公务员,但是那个时候美国人好多人都受不了了,比如我们熟悉的斯诺,就跑到瑞士去了;卓别林,他也是觉得受到了某些自由的限制,跑到瑞士去当公民了。要是麦卡锡主义长期下去的话,我觉得美国就会发生革命,或者是美国人全跑掉了,或者大部分的人可能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所以第三层次的国家我们是另外一个观念的国家,我在这篇文章中就讲到,国家的目的,到底王朝是国家的目的还是保护民众的权利和福利是国家的目的。中国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中,王朝是国家的目的,皇恩浩荡,食君之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这样的一个观念。但是到了现代国家,这样的观念就改变了。
大部分现代文明国家是“谈出来”的
国家的拐点在于从古代的国家到现代的国家,即是打出了的国家还是谈出来的国家。打出了的国家就是谁掌握军权,谁本事大,用暴力推翻另一个团体,占领这个国家,然后我的子孙就要世世代代都要继承这个国家。现代的国家是谈出来的,假如你的意见对,我们就给你一个法律来保护人民的利益,如果你倒行逆施,到一定的时候,或者用选票或者用另外的方式,来换一个,这个是现代国家的概念,也就是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爱第三种这个国家——用政权得到的国家。统治集团不能代表人民的利益,不能保护人民的福利,完全可以以爱国的名义推翻它。但是我们还是希望最好不要用暴力,而是用谈判的方式来,用和平的方法,用一套机制一套法制的手段,或者是游戏规则。我们建立一种游戏规则,以后觉得谁不能代表了,我们就用这个游戏规则换一换,换一拨人,这样我们的国家就会走向一个文明的国家,就不再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了,不再用流血来改变某种统治的方式。这是我觉得对现代国家的一个看法,而且以后一定要变成现代的国家。
古代已经过去,现在能用暴力来解决的国家实际上已经是硕果仅存的了。大部分现代文明的国家都是谈出来的国家,都是用谈判来实现改变某种方式、或者体制、或者某种法制的。我自己觉得爱国就是这么一个爱法。我非常的爱国,即使跑到国外去了,有些人跑到国外去,变成了别的国家的国籍,但是他还是爱这个原来的故土,而且他也还眷恋原来的民族文化,愿意为原来的民族文化出一份力量,做一些事情,这个也无可厚非,完全应该加以鼓励。但是一旦这两个国家打起仗了,他必须要忠于某一个政权,要么是这个要么是那个。美日之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把一些已经入了美国国籍的日裔圈起来了(对此美国后来给道歉了),就是怀疑他们的忠诚,他到底是忠于原来的国家还是忠于现在的已经入了籍的这个国家,这是有个纠结的在里头。我想,现在已经进入了21世纪,对于国家的这个概念应该有一个明确的、文明的、向前的观念。一个政府到底是谁养活谁,过去说食君之禄、皇恩浩荡,现在应该说是纳税人养活政府,我们出钱养活你,请你为我服务,请你为我们管点事;要是你不管事的话,我们就换一拨人。谁养活谁的这个观念应该是非常明确的。倒过来想的话,老百姓一点福利要是全是统治者恩赐的话,这个国家我认为是倒行逆施的,整个逻辑是倒着的。
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对国家的这三个层次不能很详细地讲,我有几篇文章,包括在《国家人文历史》上发表的这篇文章,表达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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