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董时光:海归博士被毒打致死
董时光(1918—196?年)四川垫江人,留美教育学博士。在留美期间因大量发表反对美国出兵朝鲜,支持共产党和毛泽东的激烈言论,被美国联邦调查局作为亲共危险人物,1955年被强制驱逐出境。回国时,周恩来总理亲自迎接他。由于他一门三兄弟都是国内外著名学者专家,当时几所著名大学争相聘请。后因其三哥董时恒是西南师范学院体育学教授,经三哥引荐,再加上对故乡的感情使他选择了西师。这位长期受西方民主意识熏陶的知识分子,对现实国情却茫然无知,又有一身士大夫的傲骨,因此,几年来与校党委关系搞得很僵。
回国不久就碰上了被称为“阳谋”的那场“整风运动”。习惯于西方政治、天真而又单纯的董时光真诚地相信,毛泽东是诚心诚意邀请各界人士帮助中共整顿歪风邪气。于是慷慨陈词、口无遮拦、侃侃而谈。结果如众所周知,落入了陷阱,给当局提供了大量的“罪证”。
1957年5月11日,西南师范学院党委邀请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教师座谈,《重庆日报》派记者采访。董时光发言,开口就声明:自己“从解放前就一直为争取民主自由而奋斗着,现在西师的领导以为我不积极,这只能证明他们不要民主。”他就学校领导层存在的党群关系等问题,批评校领导有宗派主义和官僚主义。他举例说:当他回国不久,和几个学生在毛主席塑像前拍照,为校警干涉,说领导规定不准拍照。双方争执起来,校警报告领导。他写信给校领导,抗议这种没道理的禁令。院长办公室回信责备他“不敬爱毛主席”。他说这是搞封建王朝的那一套。类似的言论很多,当然惹起学校当局的不满,视为‘另类’。
5月29日,《重庆日报》以煽动性语言和断章取义、篡改、拔高等手法,对他的批评言论进行歪曲报道。文章冠以《我与“宗派主义”、“官僚主义”的斗争》的标题发表。事后董发现与原意不符、出入很大,要求更改,报社却不予理睬。他认定这是耍“阴谋”,侮辱人格,于是写信指责报社断章取义,应该向他赔礼道歉。他说要是在美国,他还要向法院起诉……《重庆日报》毫不客气一字不漏又登了出来。一个从美国跑回来的知识分子竟与中共的党报叫劲,这在全国也是绝无仅有,一时间把整个山城闹得沸沸扬扬。
在20多天大鸣大放期间,董时光鸣放的大块文章、讲话,先后在《重庆日报》、《四川日报》多次刊出。在西师,他几次主持民主论坛,每次都有校内外几千人参加;校内几乎每天都有他写的油印短文,张贴在各主要路口。
董时光成了重庆高校中大受师生欢迎的大鸣大放“重炮手”。重庆大学、西南政法学院、重庆师范等十多所高校纷纷请他去演讲。
据《右派分子董时光的反党言行录》、《李天德日记1957——1958》和李天德及其老同学的回忆:上午九时,董时光由学生会主席引领到寅初亭。董先生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妙语连珠,令同学们倾心不已。
他首先说:重庆是我的家乡,我去了西师,学校只给我一个讲师待遇。我没有计较,因为我是回家乡献身教育事业的,不是来争待遇的。中国是社会主义制度,不是讲人人平等,机会均等吗?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出成绩来。可惜我的想法错了,我碰到一个外行,是学校党委书记兼院长方敬(时任副书记兼副院长)。他不是为教师创造自由宽松的学术环境,而是制造麻烦。几乎每天都敲打我们,一遍又一遍喊“学习马列主义”啦,“改造资产阶级反动世界观”啦。就像《西游记》的唐僧,自己一点本领没有,人妖不辨,只会对孙悟空念紧箍咒。方敬就是唐僧,由他这样一个外行管理学校,注定了我们教师无所适从。他不懂教学,又高高在上、放不下官老爷架子,特别是对我这样从美国回来的人,就像周身都带着帝国主义病毒,百般挑剔和刁难。在他看来,不脱胎换骨改造,我就教不好学生!真是荒谬之极,奇谈怪论!在美国,不搞思想改造,不照样出了杨振宁和李政道,拿了诺贝尔奖吗?按他那一套来改造知识分子,绝对出不了诺贝尔奖得主,10年出不了,20年、30年也出不了!这些年来,对知识分子搞思想改造,要他们“脱裤子洗澡”,“割小资产阶级尾巴”,真是无聊至极,侮辱人格嘛!知识分子尽心竭力搞社会主义建设,头上却戴顶紧箍咒,真让人心寒。
方敬不像领导,倒像是唱赞美诗的。举件小事让同学们看看其人品:学校有一对青年人结婚,请他主婚。他却大说官话和套话:今天两位新人能幸福地结成终身伴侣,应该感激毛主席!托毛主席的福,你们才有今天的相爱结合,你俩要牢记毛主席的深恩大德等等。讲完这些肉麻的话,他转身对着毛主席像三鞠躬。同学们,这说明什么?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年轻人结婚,关毛主席什么事?莫非毛当了红娘牵了线?今天结婚托毛主席的福,明天新娘怀孕,生小孩,还是毛主席的功劳?这种马屁精,把毛主席捧上了天,上同太阳救星,下管人间烟火,实际是搞个人崇拜嘛。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揭露,揭示了一个残酷的教训:搞个人崇拜,就会把中国引向造神时代,就会产生个人独裁!我们的历史任务,就是要开创民主新局面。这次整风,就是要整掉这种阿谀奉承,搞个人崇拜的作风。
台下学生极为亢奋,有学生高喊:董老师,讲一讲美国民主是啥样子吧!
董时光谈起中国民主建设要借鉴美国的经验。他说:美国是两党制,共和党和民主党,靠人民的选票轮流上台执政。台下在野党死死盯住台上的执政者,一旦发现违背法律和民意,就群起而攻之,直至把总统赶下台。这就叫“得民心者得天下”。国家政权的本质是什么?是协调人民利益,保护人民安全的社会权力和结构。有史以来,统治者用暴力荼毒苍生,野心家或造反者用暴力流血夺天下,搞得天下大乱,血流成河。这样的代价太大了!民主是不可抗拒的世界潮流,为什么?就因它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革命,是以和平、有效、理性、最低成本的方法,选择国家执政者和管理者。国家者,全体公民之国家,非一人一姓一党之国家。民主制度是每个选民,以手中选票,来选择真正能够代表自己利益和意志的执政者,全体选民遵守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中国的建设和发展,是全体公民自己的事情。解放前,共产党批判蒋介石以党代国、一党独裁、个人独裁,并以民主自由为自己开国纲领。一党执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毛主席真伟大啊,整风运动就是要还权于民,让人民先拥有监督权,然后走向民主选举的共和制度,这是根绝几千年中国专制暴政的伟大创举,我举双手赞成……
董老师的学生李天德回忆说,董时光关于民主的一席话,对他产生了至为深远的启蒙影响。
董时光还谈到对学习西方,特别是美国,好的东西好的科技都可以学,不能一切只学苏联老大哥,搞“一边倒”!他敞开心怀,滔滔不绝,博得大学生们阵阵掌声。
正当大鸣大放如火如荼之际,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吹响了反右斗争的进军号。
《四川日报》、《重庆日报》连篇累牍发表批判文章,对董时光的批判火力尤猛。6月11日,《重庆日报》报道《董时光继续散播反动言论,西师师生员工群起驳斥》,说董时光对“卢郁文匿名恐吓信事件”提出疑问,认为这可能是当年德国国会大厦纵火案的翻版。董因此而受到更猛烈的批判。
西师为斗倒大右派董时光,向各大学发出邀请。重大学生会挑选了一批党团员和口才好的学生,李天德入选其中。西师批斗会场坐满了人。主席台上,拉起“揭发、批判、斗争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大会”的横幅。
李天德回忆说:董时光被带上台时,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但“士可杀而不可辱”,仍不失知识分子的凛然正气。这种气度对自己的一生都具有人格的示范作用。根据《李天德回忆录(草稿)》:
主席台上,大会主持人同董时光争执好久。董时光怒气冲天,走到麦克风前,极力克制了好一阵,语气沉闷地说道:“主持人要我交待攻击污蔑党和社会主义的言论。我不明白,我的哪些话是攻击污蔑?共产党要整风,叫大家大鸣大放提意见,畅所欲言,言者无罪,怎么又说我是攻击污蔑?攻击污蔑的标准是什么?谁来制订?总不能随心所欲说人是攻击污蔑、反党反社会主义吧?哪有这么不讲理的霸道作法!”随后,他的声音被台下群情激奋的批判所淹没。台下口号声四起:“不准董时光继续攻击污蔑!”
“董时光必须老实交待,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
董时光理直气壮地对着麦克风大喊:“如果你们认为我攻击污蔑了共产党和社会主义,那攻击了又怎么样?!执政党犯了错误,难道还不准公民批评吗?在美国,公民不但可以批评总统,还可以叫他下台。中国到底还是不是人民共和国?我们到底还是不是公民?公民到底还有没有权力批评执政者?!宪法明文规定的公民权力,到底还生不生效?!”
于是更激起台下几千人的情绪,喊声更加高昂:“不准右派分子嚣张!”、“右派分子董时光必须低头认罪!”
董时光蔑视地喊起来:“既然喜欢呼口号,你们就喊吧。至于说低头认罪,我向谁低头?向谁认罪?我有什么罪?你们有什么权力宣布我有罪?你们是法官?不是法官,怎么可以指控一个公民有罪?真是岂有此理!”
主持人抢过话筒宣布:“董时光是一个顽固坚持反党反人民立场的右派分子。在这里,我要严正地警告董时光,你想抗拒这场伟大的反右斗争,决没有好下场,到头来只能粉身碎骨,身败名裂,自绝于党和人民!现在大家来揭发批判!董时光,你好好听人民的吼声吧!”
几个人站起来高喊:“我来揭发!”有个男子不等主持人允许就上了主席台。他满腔激愤说:“我怀着无比愤怒的心情,揭发声讨右派分子董时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一是污蔑我国没有民主,不如美国民主;二是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搞个人崇拜;三是攻击我国向苏联老大哥一边倒的外交政策;四是攻击我们教学大纲学苏联,是教条主义死搬硬套;五是污蔑我国不尊重人权,大肆贩卖资产阶级人权观;六是污蔑校党委独揽大权…….”
台下不少人举手要上台揭发。主持人不假思索地要一个女同学上台,她就是当年新婚夫妇的女主人。她一脸激动地说:“当年我结婚,敬爱的方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向毛主席三鞠躬。董时光害怕我们对毛主席无比热爱,无限崇拜,恶毒攻击污蔑方书记是搞个人崇拜。我们就要无限崇拜我们的伟大领袖…….”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能够猜到:重庆几千个“劳动教养”的极右派,都到大山里修内(江)昆(明)铁路去了,董时光和好些有名的大右派都名列其中。那里劳动强度和生活艰苦程度,让人难以想象。刚去不久,就有人跳悬崖绝壁自杀。
李天德为此感叹不已:董时光放弃美国的高薪厚饷,回到大陆建设祖国,想不到竟落到劳动教养修铁路的下场,真是悲剧!
这些右派分子,先是被集中到转运站。一百多人挤地铺,连高粱米饭也吃不饱。呆了半个月,然后送到峨边县沙坪农场白夹林中队劳改。宿舍是三大间山茅草盖的长草棚,四周墙壁用稀泥涂上,穿风透雨,还不如解放前地主的牛马圈。山上砍下树棒用草绳捆成长长一溜,铺层山茅草,几十人挤在一起睡统铺。一日三餐喝苞谷水粥。在这几千人中,除董时光外,还有西南作家协会创作部委员刘盛亚,中国美协副主席、著名画家汪子美,中共重庆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匡时,民盟重庆市委宣传部长和组织部长李康与苏军等知名人士。这些民族精英,现在却成了猪狗不如的阶下囚。由于饥饿和过重的体力劳动,很多人患了水肿,据从劳改营出来的人反映,绝大多数“犯人”,相继死于大饥荒,成了弃尸荒郊的野鬼。
1958年4月15日,四川省公安厅劳改局调集了全省四五千名年轻力壮的“右派”建立了四川省公安厅劳改局“四一五”劳改筑路支队,董时光被调入该支队,编入27分队。内昆铁路要在崇山峻岭中放炮炸石开山劈岭架桥修路挖隧道,“罪该万死”的右派当然是最佳人选。不少人因此摔下悬崖绝壁,尸骨难寻。1959年10月,内昆铁路停工下马,“四一五”劳改筑路支队又转战凉山修成昆铁路,此时口粮下降,菜里看不见一点油星,劳动强度极大,饥饿再次向他们袭来,大批右派水肿,工地上经常发生猝死现象。
1960年3月,成昆铁路下马,“四一五”劳改筑路支队部分右派和反革命被送到雷波、屏山、马边三县交界的“雷马屏劳改农场”。那里是大凉山和五莲峰山脉交界的大山区,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董时光当养马的马倌。当时大饥荒席卷劳改农场,董时光也全身浮肿,饥饿和劳累已经把他折磨得完全脱了人形,严重时走路都摔跟头。一天,他偶然发现:在马粪蛋中,竟有一两颗没消化了的胡豆!他赶紧动手,在一堆马粪里找胡豆,然后淘洗干净,比人参还宝贵地放进了口中。从此,董时光最大的乐趣,就是在马粪中寻找那无比珍贵的胡豆,并将找到的胡豆洗净晒干,积攒起来,以备更严重时充饥救命。一段时间,他竟积攒了一小袋!一天,他正吃点心似的享受那胡豆时,被“同犯”发现,立即向干部汇报,说大右派董时光“偷吃马粮”。批斗会上,干部安排的“改造积极分子”带头,其它犯人一拥而上,将他当场打断三根肋骨,口吐血沫。送农场劳改医院后,不治而死,终年48岁。
80年代初,其家属反复申诉,问题仍得不到解决。据说当地的领导人认为:“如果给董时光改正了,重庆市就没有人算得上右派了”。也就是说,他们准备把董时光作为典型和样板,用以证明:反右派斗争“不是搞错了,只是‘扩大化’”。
幸亏他大哥董时进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州立大学教授,国际知名农学家,美国国务院农业顾问。经他向最高当局正式申请,这才引起有关方面重视,直到1984年5月13日,西师才勉强为他正式平反。
(据《往事微痕》第64期余习广的文章及《巴山夜雨》第一期资料综合写成)
【编者存疑:董时光先生的出生年月和终年一直没有弄清楚。好几则资料都肯定他是1918年出生的,余习广先生的文章称:终年48岁,那就应该是1966年去世。但该文最后那段说的应该是1960年后不久的事情(吃胡豆),可能就是三年困难时期。如果死于1961~1962年,那其终年就只有43~44岁。这只是个枝节问题,并不影响其被毁灭的整个事实真相。故存疑】
【编者按】董时光在1957年就预言:“照共产党那一套来改造知识分子,绝对出不了诺贝尔奖得主,十年出不了,20年、30年也出不了。”
他说此话距离现在55年了,大陆仍然没有出现一个诺贝尔奖得主。董时光不幸而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