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行为的根源(下)王一鸣:中国可以尝试和特朗普建立起朋友式的互动关系,不要一开始就滑落到特朗普二元逻辑下的敌对阵营里。 转贴:特朗普行为的根源(上)
更新于2016年12月2日 07:23 王一鸣 为FT中文网撰稿
【编者按:本文是王一鸣《特朗普行为的根源》一文的下半部分。在上半部分中,作者分析了特朗普的自恋型人格与国际政治观念。在下半部分中,作者将探讨中国面对特朗普应当采取什么样的选择。】 三、中国的选择 在整个大选期间,特朗普的中国概念分布在截然相反的两个层面:在国家层面上,由于中国侵占了美国本土的就业市场,操控了人民币汇率,倾销了无数的中国商品,对整个美国经济是头号敌人,特朗普的表示是“他们一直在鞭打我们,我们现在要鞭打他们”。在中国人的层面上,他反复在华裔面前表示,“我爱中国人,中国人是伟大的人”。除了选票的考量以外,他口中的中国人,实际上指代的是中国商人。他极其享受中国人做他的项目融资方和房产购买者,他的公司在中国人身上大大获益,并且目前正在谋求进军中国市场。 在问及中美关系的问题时,基辛格提到中国政府非常惊讶于美国竟可能选出这样的总统,并且对于在何等层面上理解并应对特朗普在竞选阶段提出的中国政策毫无概念。这种担忧是极其正常的,任何熟悉于二战结束以来国际秩序和外交教养的国家都会对此感到无奈和失措。其实特朗普对中国政府也是不熟悉甚至有所戒备的。在竞选阶段,他在谈及普京时能够做到自信大度地畅谈开启美俄新阶段,但类似的话语他没有用到中国身上。他多次提到了“中国领导人比美国领导人聪明”,更多的时候,他表达了上台后要重新谈一谈中国这单交易的态度,在他看来,这个对手在过去多年的时光里折磨了美国。然而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在政府层面与中国打过交道,通过近期的很多报道我们才发现,他曾经因为商标注册问题起诉工商总局并败诉,而他与国电集团的合作项目由于国内反腐工作目前正处于搁置状态,这或许是他少数与对中国政府的触碰。总体而言,特朗普在待价而沽。这里,笔者无从对中美关系的新阶段作出明确预判,只能围绕特朗普的自恋型人格特征,对于新阶段的对美战略提供一些粗浅但不失灵活的建议:
1.短期策略与长期战略 观望时代已然结束。特朗普如今已经实现了父辈的梦想,他已经是“国王”了。现在他身承巨大的不合法性绝地逆转战胜所有人,如果前文对于他性格分析的判断没有太过离谱,我们应该可以想象目前特朗普心头的傲慢,现在他居高临下,正在等待朝拜。正如基辛格所说,“绝大部分国家因为美国大选出现了半年以上的战略等候期,并将在大选结束后疾速恶补回来”。当选后第一时间,各国纷纷表达了祝贺之意,有立即采取行动要求见面的日韩,也有态度审慎节制的法德。对于中国,特朗普在等待,也在观望。那些竞选时提出的狂妄政策在实践层面很多几乎无法操作,然而必须有一个台阶让特朗普的中国交易能够实现软着陆。那么,中国的第一反应就极端重要。 长期来看,目前国际社会普遍认同,美国权势将如特朗普所承诺的那样在世界范围内进行收缩,特别是在美国与盟友之间就保护费问题进行争吵时,将不可避免地在太平洋和欧洲地区留下一定的权力真空。守望着这一时刻的包括虎视眈眈的俄罗斯,包括紧张的美国盟友国家,也包括美国国内审慎的反对势力,谁迈出第一步来抢夺利益将变得极为醒目。目前来看,特朗普上台后首要关注的重点区域是中东地带。美国主导的TPP已接近撤销,加上特朗普也没有表现出明确的针对南海问题的兴趣和意志,短期内中美两国实际上处于传统性地缘争端的缓和期。在这一阶段,俄罗斯对于美国战略调整的敏感性应该高于中国,东南亚传统盟友对于政策反映的脆弱性应该也高于中国,中国不应过于急迫寻求填补美国太平洋权势衰退后的战略真空,以防过早把美国的战略重心重新转移到东亚,为中国威胁论的复苏留下口实。长远来看,由于美国整体战略的调整收缩和特朗普个人带来的不确定性,中国会有更好的战略机遇期出现,短期来看,敏于观察、勤于沟通、慎于行动或许是较为审慎、节制的政策选择。短期来看,中国应该主动。特朗普绝对是那种会把程序性的恭维当回事的人,他甚至有可能会按照祝贺电话拨入的顺序重新梳理心目中各国的友谊排序。中国可以在常规性动作的基础上,对于特朗普的当选给予更多积极的认可和欢迎,对中美关系的新时期提出热情的期盼和憧憬,对中美可能出现的问题作出主动沟通的姿态,让酷爱面子的特朗普感受到来自东方的真诚。根据特朗普当选后近日各项表态来看,在很多问题上的强硬立场都有明显软化。在那些和中国有关的问题真正成为两国针锋相对的矛盾之前,中国可以尝试在不触及任何实质性问题的前提下,和特朗普建立起朋友式的互动关系,不要在最开始就滑落到特朗普二元逻辑下的敌对阵营里。这种软着陆的短期策略或许需要维持到特朗普在竞选时所提出的极端政策没有过度实施的可能性,中美之间已经转入相对正常的双边关系为止。
2.意识形态与外交方法 在《大西洋月刊》的采访中,基辛格对于新时期中美关系的预判提出了自己的很多观点,其中他认为双方最大的问题之一可能存在于文化维度。在他看来,“美国习惯于将世界视为和平稳定的,如果有任何地区出现了问题,抓一个人或者击败一个国家,世界就可以重新回到和谐状态中去……中国人从来不会轻易相信解决问题的永恒手段,一个问题的压制会牵出其它的问题,他们更愿意观察趋势,只会相信短期看得到的部分”。从基辛格的视角不难看出,美国传统上对外部世界的判断是有善恶之分的,美国治下的和平即是善,任何破坏这一状态的行为便被归结为恶。 前文曾经说过,特朗普对于国家道德更是有明确判断的,这种判断不同于民主党人喜欢强调的价值观,特朗普从未对人权问题体现过丝毫的兴趣,这种判断更多的基于国家荣誉。比如特朗普深爱自己的别墅,他就会自豪的称自己为帕尔姆沙滩的国王。他曾经告诉家族传记的作者,他邀请来的朋友们会“在这里吃东西,会爱上我,会舔我的屁股般的告诉我这里太恐怖了,你简直是国王”。那么现在他是美国的“国王”,他将像深爱自己一样极其珍视美国的国家荣誉,并希望这份荣誉能够得到所有国家的拥戴,将他认为的奥巴马政府时期丢失了的美国国家地位亲手赎回。然而必须看到,国家荣誉不同于价值观,国家荣誉道理上也是应该尊重的,只是表扬多少的问题。特朗普本质上是一个现实主义者,重新与之陷入一场非你即我、非生即死的意识形态缠斗是极为不明智的。况且新时期的美国寻求尊重的对象将重点集中在相对动乱的区域,既然中国不用过多接触,也大可稍稍放淡双方交往中的意识形态色彩。 对中国而言,更符合目前情势的做法是通过积极有效的外交方法,为国家利益建构创造更好的发展空间。新时期的对美外交之所以更为重要,是因为特朗普的商人属性给中国开拓了更多的外交空间。前文已经评述过,特朗普仍然习惯于将一国的整体事务视为一单交易,既然是交易,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谈的,要更习惯于把不同的议题绑在一起谈,把胡萝卜和大炮绑在一起谈,把实质性的内容和非实质性的恭维绑在一起谈。在这个过程中,要更加突出领导人在外交事务中的作用,进一步强化私人外交、高端外交,给特朗普本人足够的外交空间,使其在国内很可能受到限制的个人意志能够在对外事务中肆意舒展。尽管马阿拉歌别墅可能并不符合东方人的口味,但很可能常去坐坐,将有利于更好地维护国家利益。 3.底线意识与原则问题 最后,与特朗普打交道必须时刻谨记一条底线,那就是永远不能忽视他的存在。对于自恋型人格障碍患者,忘却他的存在将是对其自尊心和合法性的致命伤害,后果可能相当严重。在普利策奖得主迪安东尼奥的采访中,特朗普坦承“需要全世界的关注和全世界的拥抱,这才是他生命中的不竭动力”。为了说明这一点,特朗普特意描述了当起走进一个巨大的房间,看着人群簇拥自己时的感觉,“我像是一块磁铁,把周围的一切都吸引过来了”。“这会让你感到焦躁吗?”“不,不会,我想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才会感到焦躁”。这不仅意味着在外交环境下,不要忽视特朗普的存在。 放宽这一含义,中国在多边国际问题的解决中,也要更为重视美国的作用,尽可能地把美国推向各项制度安排的前台。毫无疑问,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习惯于而且根本上也受益于美国治下的和平,如果能够多推动特朗普的美国回到国际社会的中心舞台,督促其更多提供和平稳定国际秩序的公共物品,对中国发展的大环境而言还是有利的。个人意义上,这也是特朗普所愿意承受的。 同时,特朗普政府的不确定性带给中国国家利益的挑战,很有可能不是直接出现的,而是通过大环境塑造的。一方面,美国对日韩安全义务的撤退,必将带来东亚地缘战略格局的集体焦虑,伴随更多类似朝核问题、萨德问题的聒噪,中国面临着被拖入一场军备竞赛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中美之间在商贸领域一定会出现复杂的缠斗,而全球经贸环境可能由于特朗普的搅局进一步失去动力,中国目前正处于转方式、调结构的关键时期,不利的市场环境将给中国带来进一步的损害。今时今日,在国家安全与经济利益等原则性问题上,中国不应退却。 按照一些专家的分析,自恋型人格的内心深处往往是怯懦的,会有典型的吃软怕硬的性格特征。迪安东尼奥通过对特朗普的观察就曾发现,对于那些曾经当众丢脸的人,特朗普似乎记得特别清楚,并且在谈起这些人时,他的话语间找不到丝毫的同情,在他看来,这些人不可原谅。而当你的对手足够强势,特朗普往往体现出惺惺相惜之感,反而寻求建立较好的合作关系,他对于普京和基辛格的态度都体现出这一点。也只有在不卑不亢的节奏下,才能有效驯服特朗普对二战结束以来几代人构建的制度、规范和历史的不敬。 大选投票日当天,著名的民调机构538网站进行了开票直播,威斯康星州结果出来后,网站插播了一句时评,“英国脱欧的时候,有一种观点呈现出来——我们在这场大选中发现了很多陌生人,或许其实是因为我们自己就是陌生人”。希拉里的竞选失败深刻地表明,遵守隶属于旧时代的政治逻辑、外交信条和文化教养,很可能与这个世界的真实渐行渐远。或许毫不夸张的说,只有理解了特朗普才能理解当代美国,并进而理解新时期的中美关系,理解这个世界的下一页。 对于今天的国际社会而言,特朗普可能是那个陌生人;同样,陌生人也有可能是我们自己。人们习惯于旧有的生活映像,拥戴既有的一切,对于陌生人的闯入充满恐惧,对于可能的周遭变化充满不适。然而现在一切已经发生,留给我们的,只能是忘掉知性的懒惰,忘掉心头的恐惧,带上勇气前行。 历史学家们总是喜欢准确的寻找那些改变世界命运的历史节点。在美国风雨如晦的20世纪60年代,理查德·罗蒂从一部纪录片里看到白宫门口为越战请愿的学生们,口中高唱的歌曲从Solitary For Ever忽而转为Yellow Submarine。在他看来,行动的政治左派就此转为旁观的文化左派,美国一代青年从此步入虚无主义。 若干年后,或许应该这样表达。当希拉里在威斯康星州结果公布后拨通了特朗普的电话,将其曾经毕生竞逐且深刻眷恋的整个帝国的荣光永远交付,我们见证了这个世纪是如何迈向了陌生的时代。 (注:作者王一鸣是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生。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发表时略去原文注释若干。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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