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万里是已故传拓圣手傅大卣的儿子,有时会帮王世襄先生墨拓铭文。有一天傅万里到王世襄家,聊起养蛐蛐,王先生就问他:蟋蟀谱瞧了吗?他问的是他写的那本《蟋蟀谱集成》,大约是在10年前出版的。傅万里老实回答,说没有仔细读中间的内容,只觉得代序的六首诗好玩。王先生听了就说:其实,那本书我是认真按做学问方法写的。当年促成《蟋蟀谱集成》问世的老编辑蔡耕,对王世襄倾注于这本书的感情自是了解更多。他撰文讲述过“耳听”《秋虫六忆》一幕,王先生烂漫的样子就如在眼前。他写道:1992年5月,我和同事冒着小雨去王家取《蟋蟀谱集成》的书稿,对着清单一一收齐。“最后王世襄取出一沓原稿纸举手扬了一扬,面露微笑说:‘《秋虫六忆》写完了,也交稿了。不过,今天我要朗读一遍,怎样?’众口同声连说:‘好!好!’出乎意外的,王老还朝着老伴袁荃猷说:‘你也坐下来听听。你还没有听过我的全文朗诵哩!’……就这样,一篇两万五千字长文,由一位77岁高龄老人,不疾不徐地全文朗读完毕。王老显得有点兴奋,愉快,也就是劳动者在劳作过后看到自己果实时那种心情的流露。也可能就是‘驱使吾使然而终不悔者,实因无往而不有乐在’了。” 蛐蛐情义 杨术庆幸他在80年代初还跟着王先生去看过斗蛐蛐。 “记得他带我去的是牛街附近一个老中医家。那老爷子白胡子有这么长。大帮人在他家里,有人买来一大摞烙饼,熬一大锅稀饭,弄点猪头肉、羊头肉,吃完就开斗。这文化其实中间已经断了好长时间,但王先生总知道哪里还有人玩。” 杨术见到的老中医,应该就是王世襄在《秋虫六忆》里写到的李凤山。王世襄说自己十七八岁时和他相识,两人在蟋蟀局上交锋过两次,一胜一负,虽然年龄差了十几岁,也从此成为忘年交。 王世襄写李凤山1949年前的几件轶事,活灵活现:“李凤山(生于1900年,卒于1984年3月28日),字桐华,以字行,蟋蟀局报名‘山’字。世传中医眼科,善用金针拔治沙眼、白内障等,以‘金针李’闻名于世,在前门外西河沿191号居住数十年。”此人常被军阀重金请到外地去坐诊,三月一期,每次3000元大洋。但只要秋天一到,多少钱他也必定请辞,回家来养蛐蛐。有一回,京剧名角余叔岩摆了一个蟋蟀擂台,久无敌手,李凤山去了就胜了,一时名声大噪。余叔岩气恼得当即拂袖而去,经人说合了才重归于好。1992年王世襄写《秋虫六忆》,里面收入不少虫具的拓片和照片,原器就多是这位李凤山的收藏。 这个江湖里还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就是古琴国手管平湖。王世襄夫人袁荃猷善抚古琴,拜师管先生。管先生习画,又曾是王世襄大舅、北派画坛盟主金城金北楼的弟子,所以两家素有往来。古琴国手也是养虫高手,据说他在京城自认第二,平生服气的只有一位人称朱六爷的老头儿。养虫分秋虫(鸣虫)和冬虫(斗虫),管平湖善养鸣虫,王世襄每提及他的本事都满纸景慕:“博艺多能,鸣虫粘药,冠绝当时,至今仍为人乐道。”他记述过平湖先生的一件江湖轶事:鸣虫中有一种大翅油壶芦,身长翅大,十分名贵难求。但如果翅动却不能鸣,任品类多好也身价掉落。有一回,有个养虫家从市场重金买到一个大翅,回去后发现翅动而不出声,就又愤愤退了回去。管平湖听到消息,赶到卖家那里细看了一番,出手重又买了去。过几天,养虫的人都在茶馆聚,“忽有异声如串铃沉雄,忽隆隆自先生葫芦中出,四座惊起,争问何处得此佳虫”。众人于是叹服。王世襄对“点药”绝技记述得十分详尽:虫鸣分为“本叫”和“点药”两种,本叫是天然鸣声,点药则是用松香、柏油(或白皮松树脂)、黄蜡加朱砂熬成药,形态颜色都类似火漆,将药点在翅上,效果就像音箱,可使虫鸣好听。管平湖之绝,在他选的点药位置竟在翅尖,这在行家看来极不合常规,甚至被视为大忌,他却偏偏这么做了。这份见识非常人可有,恐怕和平湖先生深谙音律不无关系。 对北京近郊可抓蝈蝈的地方,王世襄不但如数家珍,也几乎处处去勘踏过:西山的灰峪、孟窝,更远点是代城峪、安子沟。东山主要是东、西葫芦峪。六七十年代他常去的是秦城牛蹄岭,这属北山地界。这种郊野之乐帮王世襄排解过很多烦闷。“‘十年浩劫’中,除非禁锢在‘牛棚’,秋分、霜降间,晴朗之日,常在山中。生逢乱世,竟至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无亲可认,无友可谈,无书可读,无事可做,能使忘忧者,唯有此耳。”他那时每月只有25元生活费,连长途汽车也不太坐得起,只能骑那辆大架子自行车进山,通常是半夜出发,太阳出来时正好到达山麓或沟口,然后手脚并用、入沟登山。到了下午15点必定出山往回赶,就这样,也得天黑才能骑进城。每去一回,往返五六十公里,到胡同儿口必定是尘土满面衣衫褴褛,院里大人小孩就跟他开玩笑:“一路上没有人截着您买蝈蝈啊?”80年代后,黄苗子一家已经搬出芳嘉园了,有个周日郁风回院里去看他们,却只有袁先生一人在家,问起王先生去向,70多岁的老头儿自己一个人跑香山抓蛐蛐去了。 对他来说,还有一件特能显出“不冤不乐”的事就是养鸽子。养鸽过去是北京民间习俗,贫富老少都好。清末民初的著名画家于非厂就极擅养鸽,上世纪20年代他为《晨报副刊》撰写京华风物,每日一篇,其中讲述养鸽经历的内容后来汇编成了一本《都门豢鸽记》,在1928年出版。王世襄说过,除明代《鸽经》之外,这本是目前发现存世的唯一有关观赏鸽的书,他小时候就经常捧读。 于非厂遣散鸽群金盆洗手的时候,王世襄大约十一二岁,还刚开始养鸽。那时北京一些鸽子市全都设在庙会附近,鸽迷常去的有隆福寺、护国寺、土地庙、花儿市、白塔寺,轮着日子开。他曾在隆福寺花五吊钱买到一对点子,是他第一次得到较好的鸽子。上燕京大学后,王世襄从城里搬到他家在燕园旁边的王家花园,这时他已得了一位名叫王老根的京城养鸽高手。从前的王公贵族迷鸽子,府里都有专门鸽佣,王老根就是鸽佣中间有大名的,在庆王府做过20来年。他住进王家花园后,教了王世襄许多本事。其中一手喷哺鸽雏的绝活,王世襄虽然没有完全学到要领,但曾多次观察和仿效,有了这样的际遇,他才能在读过于非厂写的《都门豢鸽记》后,一眼看出前辈对喷雏的记述“不得法、不尽责”。1999年王世襄自己写《鸽话二十则》,终于将多年前所见的王老根的绝活详细记述下来,希望能传给后人,别让北京民间的观赏鸽文化断代了。 他还结识过一位姓苏的老头儿,住在朝阳门内东城根儿。苏老头儿有三四十只点子和玉翅,养得极好,每天三起三落,都可飞到高入云霄。北京养鸽有“飞盘儿”和“撞盘儿”的玩法:“飞盘儿”是指鸽群飞起,盘旋在院落上空。如果空中遭遇别家鸽群,合飞之后,又各自分开返巢,就叫“撞盘儿”。如果训练得法,自己的鸽群在一番周旋后仍能整齐保持队形而不被冲散,也不被人家鸽群裹走,最后还能带回人家的鸽子。王世襄说,多数养家都喜欢训鸽群“撞盘”缠斗,分出高低胜负,但苏老头儿却从不这样玩,他家鸽群裹来了鸽子,不论好坏,落到房上就被他轰走。“他说得好:‘我不怕丢,更不想得。我玩的是鸽子,不让鸽子玩我!’因此他有自由,生活起居不受鸽子的牵制。说穿了只有一句话,吃剩饭,踩狗屎,是患得患失之累。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知道将停止养鸽之时,即已届不惑之年,还是不能摆脱此累。今日也曾想过,假如我还在玩鸽子,能否达到苏老头儿的境界,把落在房上的好鸽子轰走。我承认还是做不到。而且宁可饿半顿也要把它得到手。可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透过小小的宠物癖好,也能窥见人生修养的大道理呀。” 60年代以后,庙会地方大都改建为商场或定为保护单位,鸽子市搬到了龙潭湖、水碓子、祁家豁子,“无往日之盛矣”。不过在鸽子市搬家之前,王世襄被“三反”运动冲击,已在1953年被迫遣散了他的鸽群。黄大刚对我说,1958年他们家搬进芳嘉园的时候,王伯已经不养鸽子,院子里只剩了鸽哨和鸽笼。但他们养鸽子的人不管鸽笼叫“笼”,而叫“挎”,因为通常是做成长约三尺的长方形,中间有个高拱提梁,可伸进手臂挎着走。他给自己留的念想是一具水磨白茬(本色不上漆)的老挎,据说光亮可爱,“文革”中被街道上的积极老太太拿去养了老母鸡,而另一件算得上珍贵文物的傅家紫漆鸟笼,也被人拿走养了雏鸡。 “老挎”虽没了,鸽经也没有全从他生活中消失。1973年他从干校回到北京后,有段时间闲得常去看球赛、看话剧,就把过去“憋鸽子”练就的本事用到了等退票上面。买卖鸽子的人,有贩子也有养家。贩子卖贵,且常做手脚,所以大家都不想从鸽贩手中买,愿买养家的。为了抢在人前,买的人就得“憋”——耐心等候在养家赴鸽子市的必经路上,找机会截留称心如意的鸽子。有人专门坐在朝阳门内的茶摊上,憋从通州、东坝等地送来隆福寺的鸽子。王世襄喜欢选点在大沟巷把口附近的汪元昌茶叶店和万聚兴古玩店,坐在玻璃门窗内守株待兔,坚持了四五年时间。在他看来,等退票也是同理,所以竟能场场不空,后来便有认识不认识的球迷总跟在他身后,等他为他们买退票。黄大刚对王先生这门本事十足佩服:“人家都捏着钱在那儿喊‘谁有富余票’,王伯不喊,他看准了才问,往往等他钱、票两交了,‘呼’一帮人才围上来。” 而十几年后,他和鸽子重续亲密,好像又回到了童稚之年,不过不是在空中,是在纸上。到1989年,王世襄已出完《明式家具珍赏》和《明式家具研究》。接下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面临两个方向的选择:修改画论或著述北京民间玩好。画论即《中国画论研究》,是他从燕京大学研究院毕业时选定的硕士论文题目,1941年答辩时他写到了先秦至宋末,毕业后又用两年时间续写了宋元至清部分,搁置的未定稿有70万字。但王世襄在文章里说,因了老友一番话——“世之寄情玩好者,何止千百。能用文字表达者,却罕见其人。有关述作,愿先生好自为之。”他还是暂弃画论,先对民间玩好做古籍整理和注释工作,《蟋蟀谱集成》、《秋虫六忆》、《北京鸽哨》、《明代鸽经·清代鸽谱》、《说葫芦》、《冬虫篇》、《大鹰篇》、《獾狗篇》等文字,都是之后十几年里写成的。王世襄自己也说:没想到我在耄耋之年,还能编写出版两本有关鸽子的专书。 说了那番话、促成王世襄做决定的老友是谁?田家青对我说,据他所知,启功先生、叶义先生,当时都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而且不止一次。后来启功先生评他的书,“一本本,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无一不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注脚”。 做饭那些事儿 1996年的一天,王世襄认真跟田家青说:你们青年人现在不把做饭当个事,瞎糊弄,等以后岁数大了肯定会后悔,你应该把几个家常菜好好学学,你哪天找个录像机,录下来,以后就不会忘了。 到了说好的日子,一大早他就拎着大筐到了田家青家。他准备了5种家常菜,其中有炸酱面、丸子粉丝熬白菜和他最著名的绝活——“焖葱”,其实就是海米烧大葱。他总是用最普通的原料做最实惠的家常菜,平时用的餐具也就是街上杂货店买的大路货。 “正是7月份,近晌午越来越热,他非要脱背心光膀子。我说这儿正录像呢,让他还是穿上。穿了不到几分钟,实在是热得受不住了,只能由他光着膀子给录了下来。又过了两个月,天气凉快下来。王先生又想起这档子事儿,说光膀子拍的那个确实不够文雅,还是再录一次吧。这回他穿着中式褂子,买来的葱品种也很合适,又肥嫩又粗。我们认真地又录了一次,尤其是对‘焖葱’这道菜,在录制中他还做了特别详细的讲解。他说,不管怎么着,总算是能承传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