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北京5月21日電/今年是國畫大師張大千誕辰 111周年,藝術市場再次掀起“張大千熱”。張大千的女兒張心慶女士最近出版了《我的父親張大千》一
書,共收入短文六十篇,全書約十萬字。這也是第一本由張大千子女所撰寫有關張大千生平的書籍。張心慶在張家的兄弟姐妹中排行十一,所以張大千有時就稱呼她
為“十一”。她的生母是張大千元配夫人曾正蓉。 )
張大千給子女留下最值錢的遺產
張大千《愛痕湖》
今年4 月,一些媒體刊登了一條消息:國畫大師張大千的一幅畫《愛痕湖》,在北京嘉德拍賣公司拍出1.008 億元人民幣的天價,這在中國繪畫史上是空前的。當時,我正在美國休斯敦探望大女兒。說實話,我心裡也很激動。爸爸的畫價值連城,能為中國、為東方甚至全世界所認可,是值得慶幸的。
此畫如此昂貴,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也有人對我說:“張心慶,你是張大千的女兒,肯定有他的畫,不說多,兩三張總是會有的……”我哭笑不得。我不可能逢人就解釋,“文革”期間,這些畫早就被抄了……過去的事,老重複說也沒有意思。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真的,我現在也算得上是個“無產者”。我後悔嗎? 怨恨嗎? 不,什麼都不。人不能抱著過去的恩恩怨怨不放手。爸爸曾教育過我:“好女不穿嫁時衣,好兒不吃分家田”,人總得自力更生,獨立堅強地生活。這些( 畫) 是有形資產,損失了不算什麼。我心靈的財富,那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珍寶。
很多年前,我就想寫寫爸爸張大千,讓世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在一張張絢爛畫作的背後,他有著一顆怎樣的心靈; 作為一位享譽東方的繪畫大師,除了有爐火純青的繪畫技藝,他的心中又蘊藏著哪些秘密。我想,這些才是爸爸留給我最寶貴的遺產。
爸爸教我做人道理
1930 年,我出生在上海,那時,爸爸31 歲。我們家祖籍廣東番禺。這事兒,爸爸說過不止100 遍。阿公( 祖父) 原來是個小鹽官,阿婆(祖母) 是位大家閨秀,聰明能幹,詩、書、畫、刺繡都很在行,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繡女。阿婆什麼都好,就是愛包辦子女婚姻,子女都很孝順她,也不反抗。我父母的婚姻就是阿婆包辦的,以致他們之間沒有感情。母親曾正蓉結婚11 年,才生了我一個女兒,爸爸的事業心特別強,時常在外東奔西走,很少在家,更何況他們兩人是包辦婚姻呢。
我一生有過4 位母親。因為當時的社會環境,爸爸既然組織了這樣一個家庭,我也感受到它的溫暖,那就接受它吧! 我愛我的爸爸,也愛他身邊的人,就像我媽媽說的:“我愛我的丈夫,也愛他的父母以及每一位家庭成員。”
爸爸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播下的第一顆種子,就是“孝敬老人、關愛老人”。我現在已經是一位81 歲的老人了,但5 歲時的一個場景,我至今還記得。
1935 年,我家住在安徽省宣城市郎溪縣,阿婆臥病在床,爸爸從北京特意回來看望她。一進門,爸爸就給阿婆磕頭,說:“您老人家病了,我沒有回家伺候您,是最大的不孝,請您想開些,不要生氣……”爸爸急急忙忙去了廚房,端來一大盆熱水,他把阿婆抱起來,給她洗臉、洗手、剪指甲,然後把阿婆腳上的襪子脫掉,我一看,驚呆了,阿婆竟有一雙被扭曲的小腳。爸爸耐心地將裹腳布一圈一圈地解開,給奶奶輕輕地洗腳,慢慢地按摩。那時候,爸爸在中國已是小有名氣的畫家,可是回到老家,他竟然還能為阿婆洗腳……我對爸爸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爸爸是一個很重情誼、懂得感恩的人。他不止一次對我們幾個孩子說:“我幼年時,家裡貧寒,你們的奶奶為了一家人的生活,常給別人繡花、做嫁妝; 家裡的事情全靠你們的三伯母照應,她把我拉扯大,我永遠忘不了長兄為父、長嫂為母。”因此,爸爸成年後努力畫畫,把這個家的擔子擔起來。每當爸爸開了畫展回家,總是買最好的東西送給哥哥嫂嫂,然後才是自己的妻子。對我們小一輩的子女也是如此,把好的先給侄兒侄女,最後才是我們。爸爸有兄弟四人,加上下一輩的子女總共有二三十人,有困難,大家一起想辦法,誰有能耐,誰就多擔一點。
爸爸不但管家裡的人,還主動幫助他的學生甚至學生的家屬。有一次,一位師兄的妻子生病住院,家裡沒錢,爸爸便拿出我和妹妹上學的學費,交了住院費。我曾經寫過一首小詩:“……爸爸的手是畫畫的手、神秘的手,可以呼風喚雨,改天換地。想什麼,畫什麼,要什麼,有什麼。爸爸的手是平凡的手、勤勞的手、智慧的手。給奶奶梳頭、洗腳、剪指甲,把病中的女兒從深夜背到黎明,給朋友燒菜、做飯、燉雞湯……”他教給我許多做人的道理。
“畫美,心靈更美”
1943 年,我剛上初中,已經有了基本的是非觀念。我們家裡兄弟姐妹上學,爸爸從不硬性要求成績好壞。但有一點,他對子女們的生活習慣、道德品質非常重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張家的子孫後代有三戒:戒菸、戒酒、戒賭。因此,我們的大家庭中,沒有一人敢抽煙、喝酒、賭博。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報紙上看見一則有關爸爸的小故事,標題是《張大千——世界上最富的窮人》,我打心眼裡贊成這一點。上世紀30 年代到40 年代末,爸爸常在各地開畫展,收入不菲,但奇怪的是,我們家並不富裕。根據爸爸的收入,我們家完全可以購置田產,住豪門大宅,可我們的家卻“富可敵國,窮無立錐之地。”家裡的住房,全是租借朋友的。
錢究竟去了哪裡? 大部分用來買古畫。爸爸不斷地鑽研、臨摹,特別喜歡一些藝術大家,如石濤、八大山人、唐伯虎、鄭板橋等人的作品。只要喜歡的,是真跡,爸爸就不惜重金買下收藏。漸漸地,他成了古畫的專家、收藏家和鑑定家。爸爸為了畫出自己的風格,大膽向古人學習,向民間學習。臨摹敦煌壁畫時,他不知花了多少財力、物力,還向銀行貸款,聽說把一家私人銀行都拖垮了。他日以繼夜地在敦煌洞子裡畫呀畫,進敦煌時滿頭青絲,出來時兩鬢斑白,那時他才40 多歲。
爸爸以畫畫稚珡牟涣邌荨o論是達官貴人、平民百姓,只要喜歡爸爸的畫,向他開口,他都痛快應允,不取分文。1940 年抗戰時期,我們家住在四川青城山上的青宮廟,爸爸經常要帶許多畫具和紙張上山寫生,他請了一位叫王青雲的人抬滑竿。一天,王青雲提出請爸爸給他畫個像,爸爸答應了。第二天,王青雲大清早來到我們家,手上還提著一隻山雞。爸爸說:“老王啊,你怎麼不給我抓一隻活的來,這麼美的山雞,畫下來多好呀! 真可惜……”老王看著自己的畫像,高興極了。
1963 年,爸爸和我有一次去香港。我們住的酒店有兩位負責打掃衛生的服務員,他們怯生生地對爸爸說:“我們想請您畫一張畫。”沒想到爸爸笑了,“你們怎麼不早說呢? 我還以為你們不喜歡我的畫。你們每天為我做這麼多事,我怎麼能不感謝你們呢? 我馬上動手畫。”
那天,爸爸給他們畫了一張松下老人,一張花卉。旁邊一位客人看得入神,要出高價買這兩幅畫,爸爸不給,說早有主了。客人一看是服務生,驚訝地說:“我還不如他們? ”爸爸生氣了:“你有錢可以在我畫展時買,我對朋友一視同仁,我們只是工作職業不同,沒有貧富貴賤之分,你好自為之吧! ”爸爸把畫交給服務員時,他們激動地說:“ 張老 先生,您的畫美,心靈更美。”他們深深地向父親鞠躬,表示感謝。
最值錢的遺產
爸爸是一個精力充沛、勤奮努力的人。每天有畫不完的畫,寫不完的字,吟不完的詩,爬不完的山,走不完的路。每次他外出遊覽回家,不管多少天的長途跋涉,必定把當天的“功課”做完,畫畫、寫字直到黎明。
童年時,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幾個兄弟姐妹晚上圍在爸爸的畫桌旁,跟他聊天。記得有一次,我傻乎乎地問爸爸:“徐伯伯( 徐悲鴻)的馬畫得好還是你畫得好?”爸爸沒理我,我又問:“齊伯伯( 齊白石) 的蝦畫得好還是你畫得好? ”爸爸瞪了我一眼說:“你真沒禮貌,小小年紀,不能隨便評論老一輩。徐伯伯是專門畫馬的,當然比爸爸畫得好,齊伯伯畫蝦也比爸爸畫得好,我是向他們學習的。爸爸知道自己很笨,所以很勤奮。”
爸爸為人謙遜,常說自己是最笨的人。他在50 歲之前,遍遊祖國名山大川,50歲之後周遊歐美各洲,先後在香港、印度、阿根廷、巴西、美國等地居住,遊遍歐洲、美洲、日本、朝鮮、東南亞等地的名勝古蹟
。所到之處,他寫了大量的詩詞和寫生稿,積累了用之不竭的創作素材。
自從1949 年爸爸離開大陸,寓居海外,到他去世的數十年間,我們只見過一次面。但我知道,爸爸像個“
萬能 博士”,不僅藝術有所成就,還會搞園林、雕刻、烹飪……無論身在何處,他宴請賓客都在家裡,還是親自動手。當年在台北,爸爸和張學良,還有當時的台政府高官張群是至交,大家稱他們“三張”。他們在爸爸家聚會,飯還沒吃完,爸爸發現張學良將軍不知什麼時候出去了。後來才知道,他跑到廚房裡,去揭牆上的菜單。原來,他見爸爸的菜做得精緻,想拿去收藏。這秘密被大家發現後,都爭先恐後去拿爸爸的菜單。凡是在爸爸家里當過差的廚師,離開後去開餐館,生意都火得要命。有的餐廳連名字都是爸爸給取的,其中一家叫“青城山”,招牌菜取名“大千雞”、“大千魚”……
爸爸為了追求藝術,從不計較個人得失。1956 年,他在巴黎時,主動要求與西方藝術大師畢加索見面,連翻譯都不贊成,認為如果畢加索不見,豈不是丟了你東方大師的面子。爸爸為了東西方藝術交流,多次請見,最終見到了畢加索,他和爸爸談得很好,畢加索說:“繪畫藝術,在你們東方。”
爸爸一生沒有什麼豪言壯語,但我理解他是熱愛祖國的。1952 年,爸爸離開香港赴海外僑居時,正是他經濟上最困難的時期。他把身邊最珍貴的古畫《韓熙載夜宴圖》、《瀟湘圖》、《萬壑松風圖》,及一批敦煌卷子、古代名畫,以極低的價格半賣半送給了祖國。當時,美國人出高價要買,爸爸沒有答應。他說:“這三幅古畫是中國的珍寶,不能流入外國人手中,我不能做遺臭萬年的事。誰叫大陸是我的母親、我的祖國,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這是我的選擇。”爸爸離開大陸後,1954 年,我母親曾正蓉把爸爸臨摹的敦煌壁畫279 幅捐獻給了四川省博物館,爸爸非常支持。
1983 年4 月2 日,爸爸在台北因心臟病發,醫治無效病逝。爸爸過世那年,海峽兩岸局勢不穩定,兄弟姐妹只能望洋興嘆,沒能在爸爸墓前叩拜。爸爸生前留下許多的畫和古蹟,都捐給了海峽兩岸的博物館,就連他的住所“摩耶精舍”都捐獻了,這些就是他對祖國的奉獻,對祖國的愛。
直到今天,爸爸的教導仍常在我耳邊迴響:“一個人沒有開闊的心胸,怎畫得出雄偉壯麗的山河; 不喜愛動物飛禽,怎畫得出奔騰的駿馬,可愛的小鳥; 不熱愛大自然,怎畫得出參天的大樹,美麗的花朵……”我在心裡不止一次地說:爸爸,這些才是您給我最最值錢的遺產,我深深地愛著您,永遠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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