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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人物束星北
1932年束星北先生到浙江大学任教。抗日战争期间浙江大学从杭州辗转迁移到贵州。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他开设理论力学、理论物理、量子力学、热力学、电磁学、无线电、狭义相对论、广义相对论等课程,启迪了吴健雄、李政道、程开甲等一批英才。李政道说,“在这样一对一师生密切教学的关系下,束老师帮助我建立了我对整体物理的认识、了解和自信,使我一生受益。我最早的启蒙光源就是来自束星北老师。”程开甲说:“那个时代,像束星北这样集才华、天赋、激情于一身的教育家、科学家,在科学界是罕见的。”许良英说:“束星北讲课,既不用讲义、也不指定参考书,黑板上也没有可供学生抄录的工整提纲。他是用质朴生动的语言、从大家所熟知的现象,来阐明物理理论和思想。”1937年,物理学家玻尔到浙江大学作学术报告后,不断有中国师生请教如何出国深造。玻尔说,你们有束星北、王淦昌这么好的物理学家,为什么还要跑到外边学习物理呢?
1937年“七七事变”时,已是浙江大学著名教授的束星北先生,面对外敌入侵顿时热血沸腾,毅然投笔从戎,成为当地招募的第一批抗日义勇军战士的历史原因之一。
束星北先生家乡的史料中,记载了他在头桥老家“束家大场”(位于安帖四圩“束家老宅”),目睹日军飞机在扬州上空横冲直撞,耀武扬威的入侵场景时,束先生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对天痛骂:“强盗!日本强盗!”然后到圩中私塾给家乡儿童讲话,教育他们:“日本鬼子不好,我们要一起打日本强盗!”
面临国破家亡,山河破碎,具有强烈爱国心的束星北先生,为打击日寇拯救民族,防范日军飞机空袭,于1944年10月应当时国民政府之邀,领导研制中国首部雷达,同时指导装制特工发报机等军用器材,并于1945年春研制成功我国第一部雷达,为民族抗战事业,作出了一个爱国者所应有的贡献。抗战胜利后,头桥乡贤束星北先生被时任民国元首的蒋介石亲自授予“抗战英雄”称号。而束星北先生对当年研制雷达时的初衷曾回忆道:“我造雷达完全是为了防日本飞机的空袭,而不是为了个人的前途或爬升。”足见乡贤束星北大公无私的爱国主义情感。
束星北才华横溢,个性很强。学术争鸣,不留情面。在学术报告会上,无论主讲人名气有多大,学问有多深,一旦发现束星北在下面坐着,就禁不住心惊胆战。他常常会提出很多问题,让报告人招架不住。在处理人际关系上,他心直口快,脾气火爆。束星北不支持学生参加政治运动,但学生被国民党当局杀害,他第一个起来号召浙江大学全体教授罢教抗议。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1950年浙江大学开始思想改造运动,苏步青教授受到污辱,束星北气愤之极,把一个干部像小鸡似的揪起来,一拳打过去,大骂:“你知道苏步青是什么人吗?你们算什么东西?”苏步青解脱了,他却因殴打革命干部,成为浙江大学斗争批判的罪魁。有人污陷他有经济问题,他写挑战书,让对方道歉。镇反时,他的学生被捕,别人不敢说话,他又为自己的学生鸣冤叫屈。宁可伤及自己,也要救人于难。
1952年院系调整,束星北调到山东大学任教。校长华岗认为辩证唯物论是一切科学的科学,束星北不认为那是科学,充其量也就是哲学之一种。尽管如此,华岗还是对他关照有加,直到华岗成为“胡风集团”成员入狱。束星北反对一边倒学苏联;人家教辩证唯物主义,他就教牛顿、爱因斯坦。对热衷搞运动的学生,他能骂出“笨蛋”、“草包”、“狗屁不通”等难听的话。校方不让他登台讲课,他就改行研究气象学,一年多发了十几篇气象学方面的论文,小试牛刀,引起气象学界轰动。1955年“肃反”,他受到停职一年的审查。在审查期间,他在自家大门贴上毛笔书写的告示:“请勿进门。公民住宅不受侵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70条。”最后还是被抄家搜查,他自己安装的半导体收音机,竟然成了收听敌台的证据。1956年,官方承认他没有历史反革命问题,公开赔礼道歉。
1957年在“大鸣大放”中,中共山东省委鼓励下鸣放;他以《用生命维护宪法尊严》为题发言,建议“对受冤的速予平反”,听众鼓掌20多次。束星北先生因言获罪。下面是《山东大学右派言论集》中他的“反动言论”的摘要。
同志们:
我感觉到我们可能面临着一个新的时代,一个文化经济蒸蒸日上光明灿烂的黄金时代,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工作,不能使它流产;这次会议可以说是准备前的工作之一,我今天先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能贯彻的障碍和原因揭发检查一下。
……
几千年来,我们一直习惯于“人治”,如“歌颂清官”,“痛恨贪官”。这当然是对的,但直接反映了“人治”风气;我们的命运操纵在掌权者的手里,掌权者如果好,我们就好,掌权者如果坏,我们就坏;而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所以党在摧毁三大敌人之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制定“宪法”。人民宪法保证了“人民的命运掌握在人民自己的手里”,从此以后,我们的命运就不再被“某一个”执政者掌握了,想“坏”也“坏”不了那儿去。人民可以依照宪法罢免任何不称职的官员。但是,几千年的“人治”风气一时扭不转(俄国的沙皇时代和中国宣统时代法治的风气也未养成),还是习惯于歌颂“人”而不习惯于歌颂“宪法”。“呜”、“放”一定要等毛主席提出来后才引人注意,而忽视1954年与毛主席以及全国人民制定的,称为中国人民一百多年来英勇奋斗总结的,巩固人民革命成果的“宪法“这样就很危险。
为此,“反右”中束星北先生被打成“右派”,1958年被强制送到水库工地劳动,饥饿年代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1960年秋,水库工程结束,他被调到青岛医学院接受改造,打扫教学楼厕所,清洗实验室器皿,到太平间制作尸体标本。
他在青岛医学院期间,曾修复一台从丹麦进口不久的脑电图机。当时对这台贵重先进设备,谁也不会使用,也不敢插手修理。束星北却主动愿修。考虑他当时所处的政治处境,好心人劝他不必多事。他则说:“看到国家贵重仪器的损坏,而我袖手旁观,是我良心所不允”,“如果我修不好,就是批斗我也心甘情愿。”后来,因为修好了这台脑电图机,他的待遇才有所好转。
“文革”中,他的工作是打扫厕所,同时他却修遍了山东省地方和部队所有的大中型医院的设备:X光机、心电图仪、脑电图仪、超声波、同位素扫描仪、冰箱、保温箱、电子兴奋器、电子生理麻醉仪、胃镜、比色计等。
1972年李政道回国,周恩来接见,希望李政道能为中国科学界“断层”问题做些工作,介绍海外学者到中国讲学。李政道说,中国有人才,只是你们没有使用他们,比如我的老师束星北。虽然李政道想见自己的老师,未能如愿,但他和周恩来的谈话给束星北带来转机,使他重新登上讲坛。他一心要抓紧时间著述。但是家人看到,半夜里他的灵感来了,似睡非睡中写下的东西,却是检讨与自我批判。他的人格已经无奈地分裂。表面上他还是那么顽固,想通过发泄挣断对他的摧残,但20多年的改造已经渗入骨髓,他无法走出阴影。
直到1979年,中国第一枚洲际导弹需要计算弹头数据舱的接收和打捞最佳时限。有人推荐了束星北。上面为此拨款100万元,束星北分文没要,一枝笔,一摞纸,准确无误完成任务。当年他73岁。航天学界轰动一时。其实这对他只是牛刀小试而已。
束星北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能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奉献给国家。1964年,当他听到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消息,在家不禁嚎啕大哭,因为他和好友王淦昌都是最早了解这一领域的中国科学家。同事王淦昌和学生程开甲都参与了中国原子弹的研制,他却有力不能出,有志不能酬。
在他病重期间,觉得自己虽七十多岁,但大脑仍跟二三十岁一般,要求捐献出自己的遗体用于医学研究,1983年10月30日,束星北先生不幸病逝于青岛,束先生家属按其遗愿,向有关单位递交了“遗体捐赠申请书”,并完成了遗体交接工作。
束星北的遗体移交形式隆重异常。这期间,青岛医学院各级领导班子都在“大换血”,束星北遗体就被遗忘了。半年以后,有人突然想起束星北,遣人去看时发现遗体已腐烂不堪。有关领导见遗体非但不能解剖,连标本价值也失掉了,便遣了两个学生将其送到医学院院后的“舍林子”里埋掉。去“舍林子”须走医学院的正门,这样一来就得绕一个很大的圈子,两个大学生在处理遗体时,为了省事,打了折扣。他们趁着没有人注意的功夫,就近将束星北的遗体草草地埋葬在学校篮球场旁边的双杠下面。这样,束星北最后仅有的一点点遗愿也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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