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光明日報總編輯穆欣。文革初曾被收羅入中央文革小組, 1968 年被整肅進了秦城監獄。他在香港出版的回憶錄,披露了大量秦城監獄的黑幕。 秦城前身乃民國功德林監獄,原址北京德勝門外功德林廟街一號,專押要犯。一九五五年,蘇聯援建一百五十七個項目,秦城監獄為其一,但屬秘密項目。秦城座落京北燕山東麓,昌平縣興壽鎮秦城村,距京約四十五公里,背倚小山,面朝原野,獨立坐落,附近無任何村莊,四座監樓雖然只有三層,因周邊空曠,甚顯高大,像是高級別政府大樓。獄內樹木繁茂,花草豔開,又像大醫院。「有幸」入住的邱會作,出去後看了不少療養院與風景區,感覺都不如秦城。 北京公安局長馮基平乃工程負責人之一,文革中遭康生批示,投入這座他為別人建造的監獄。公安部副部長楊奇清,秦城修建負責人之一,原以為關押國民黨與偽滿戰犯修建的這座現代化監獄,萬萬想不到自己不久也入住,並死在裡面。一九六六年春,邱會作與軍委作戰部副部長王尚榮視察秦城,王尚榮仔細察看陰森森牢房大門,邱打趣:「你看這麼仔細幹甚麼?是不是來為自己看房子的?!」王答:「共產黨還會關我們?我這輩子是不會來住的,這點是肯定有把握的!」 邱也認為自己江西老紅軍,無半個反革命細胞,哪會進自己人的監獄?偏偏兩人後來皆成「反革命」,邱會作入住秦城,王尚榮還沒有資格,關押別處。邱感歎:「關在裡面的國民黨戰犯、偽滿漢奸出去了,我們進來了,和他們『換防』,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秦城硬件設計來自蘇聯援助 最有心計的設計為兩道高壓電網的高牆,相距二十多米,外牆由衛戍區看守,內牆由公安武警,無橫向聯繫,只聽從自己上司。這一制約式設計來自「老大哥」。秦城是惟一隸屬公安部的監獄,達到當時世界先進水準。 一九六○年,秦城完工,最初為四幢帶審訊室的U型三層樓房,磚瓦結構。每層一面走廊一面監房,每一單元十一間牢室,每間約九平米,安裝很小的抽水馬桶,腳踏式沖水,小小洗手池。一張單人地鋪小矮床,其餘便什麼都沒有了,也沒有空間了。牢牆厚達一米(隔音),屋內面積比外面看起來要小得多。天花板高約四米,頂處一小窗,成年人的頭肩無法伸出,而且高到再高的個子也夠不到。鐵絲網罩裡一隻十五瓦燈泡,外罩磨砂燈罩,光線暗淡,開關在門外,由看守控制。 四個監區條件最差的是二○一監區,關押級別較低的犯官,伙食一天五窩頭。早餐一窩頭、一碗玉米粥,一碟鹹菜;午餐晚餐各兩窩頭,一碗開水熬白菜。就這還要收伙食費。中央文革成員、《光明日報》總編穆欣出獄後平反,補發工資時扣除二千八百零七天關押期間伙食費(其中秦城七年零四個月)一千二百九十八點三二元,秦城伙食費月均約十四點一元。文革前後杭州居民最低生活補助每月八元,秦城囚伙一天五窩頭、一碗菜湯,月均實支絕對不會超過七元,顯有克扣囚糧之嫌。 最高級二○四監區,每間約二十平米,地毯、沙發床;伙食標準比照省部級,早餐牛奶,配發固體飲料,菜肴包括魚翅、海參。飯後蘋果,每天供應,蘋果從冷庫邅恚旁诘究分斜ur,大饑餓時期也是一樣,還特地從北京飯店調來乙級廚師。邱會作、吳法憲、李作鵬等政治局委員一級犯官,因被判刑,無補發工資,亦未被扣伙食費,故不知他們的「伙食標準」。 林彪四人幫案犯的待遇 重犯囚室內牆壁特製,嚴防撞牆自殺。一張距地面一尺左右的矮床,寫交待材料時,送進一張小學生單人課桌。出於安全考慮,永遠不提供凳子,床鋪就是犯人長坐之地。室內所有永久性設施都去掉棱角,打磨成圓形。鐵絲、碎玻璃、繩索甚至布條……一切可行兇、自殺、越獄的工具都在這裡絕跡。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三十日,邱會作從北京衛戍區警三師部移押秦城,不僅搜走外褲皮帶,毛褲上的細帶子也剪下收走,邱只能提著褲子。每層配備三個武裝警察。 沒有桌凳、沒有釘子,衣服、碗筷都只能放在地下,小蟲爬來爬去,吃飯時再洗一下。衣服不能拿出去曬,只能陰乾。每月發半塊肥皂、一卷衛生紙。每年發一袋洗衣粉。冬天暖氣開得很少,只有八至十度。夏天四十度,吳法憲再三要求,也不允許日落後開門通氣。吳法憲中暑倒下,才允許每天開門通氣十五分鐘。 牢門鐵皮包木門,房門上方與廁所馬桶齊腰部有窺孔,供哨兵二十四小時監視。牢房內一扇一平米見方窗戶,窗臺向上傾斜,窗戶向上向外開啟,玻璃上白色塗料。窗戶共三層:紗窗、鐵柵和玻璃窗。犯人看不到樓下院裡的情況,也看不到周圍樓房的情況。高級囚室則有兩扇這樣的窗戶,且為磨砂玻璃。 每座樓都配備預審室、辦公室、刑訊室、警衛室,還有醫務室、伙房、澡房,對犯人提審和管理可以封閉式進行。 為看管林彪、四人幫「兩案」要犯,秦城專門成立「武警幹部大隊」,從全國抽調三百多人。其中二十二名女兵組成獨立分隊,專門負責看押「七六○四」號——江青。 嚴防自殺衣被髒破臭不可聞 秦城獄規森嚴。首先扒光衣服,只發一身黑布破棉颐扪潱瑳]有襯衣襯褲,沒有褲腰帶(以防自殺),長期不洗不換。吃飯用塑膠勺子。二十四小時看守從門上小洞監視,睡覺不准翻身,臉必須正對門上小洞。穆欣這麼睡了三年多後,此後三十餘年一直保持這一睡姿,無法「恢復正常」。床是兩條凳支起一塊破木板,一條破褥一條破被,白天不許坐在褥上,只能坐在木板上,還要坐在一定的位置上。飯不給吃飽,只給極少的水喝,最初每天隨飯給三次水,後增至六次。 吳法憲入秦城時,襯衣紐扣也剪下來,洗臉盆茶缸、牙刷牙膏、香煙茶葉也全沒收,秦城不准喝茶,只給白開水。「他們把一切防止自殺的辦法都想到了……吃藥要看著你吃下去,要針線縫補衣服,也要你在限定時間用完,立即交出。」饒是如此嚴防死守,自殺仍經常發生,還是有「成功者」。六九年二月十六日(除夕),穆欣隔壁監房一位囚犯成功「升天」。 秦城獄卒很專業,對「無產階級專政」赤膽忠心,對「階級敵人」像冬天一起冷酷無情。邱會作頂撞了一下看守,一個月沒放他的風。秦城獄卒整人也很專業,放風上也可施展手段。寒冬臘九將你安排在毫無日照時入「風圈」(秦城特製放風地點),「風圈」有朝向,上頭空間很小,天上無日照,地下滿是積雪,凍得死去活來。盛夏酷暑正午放你的風,讓你毫無遮攔曝曬,曬脫你一層皮,任你如何叫喊也沒用,說不定會再「優待」你一二小時。 再如洗澡,也可整人。犯人半月洗一次,上午有熱水,看守借上班之機自己先洗,輪到犯人洗就沒熱水了,不能洗了,只能一月或更長一段時間才能洗一次,身上都臭了。 理髮也有花招(理髮每人只有一分鐘),安排在洗澡之後,再故意將頭髮理得又碎又細,向犯人脖內和身上亂撥,皮膚搔癢無比,犯人要難受半月之後才能洗澡去除髮茬。此時,皮膚已經被抓得潰爛了。邱會作為少受罪,堅決要求剃光頭,但剃了一次就不給再剃了,怕「政治影響」不好。 有的看守更狠心——不給衛生紙。每次大便,要你用手指擦屁股。夏天,堂堂總後部長邱會作,褲子裡臭烘烘的,難以忍受。還有一位「不聽話」的老將軍,看守將牢內洗手池的水龍頭從外面關掉閥門,只留下馬桶裡能流出水,洗臉漱口、洗碗涮匙、沖洗大小便,都用這一水源,直到你向看守求饒,表示一定「聽話」,他才「修理」好洗水池。 飲食惡劣每日二角如狗乞食 最令今人想不通的是:邱會作入住秦城後,獄方既不提供囚衣,也不允許他穿帶來或家裡送來的衣褲,只能穿進來時那點衣服,一年後穿爛背心、褲衩、內衣,衣衫襤褸,光著身子穿外衣或棉衣,形如乞丐。他多次要求給一點別人扔剩的衣服,不予理睬。一次監頭查房,邱要求將帶來的軍衣改成襯衣,頭頭一聽就爆:「你自己的?你還有什麼東西是自己的?你是裝糊塗還是假天真?你的物品連你家裡的一切都收繳了。我們沒有接到上級指示要發你衣服以前,就是不給!」 六旬翁邱會作四年無衣。邱說:「關入秦城監獄的四年多時間裡,我的衣服是補丁壓補丁,爛得不成樣子了。就是在革命最艱苦的紅軍兩萬五千里的時候,我也沒有這樣衣不蔽體呀!」還有人在秦城受過電刑。幾乎所有「秦城居民」都說受過刑罰,不但挨過嚴刑拷打,上過電刑及其它說不出名稱的刑法。 邱會作入秦城後,伙食標準一天一元,每頓只供應一個粗糙玉米窩頭或一碗粗米(沙子特多)加一碗菜湯,每天實僅二角,還不能保證是熱的。腸胃不好的邱,凡遇冷菜冷飯,只能倒進廁所,幾個月瘦掉二十多斤。看守有時不將飯菜送到室內,從牢門下面約二十公分的小洞塞入,要犯人像狗一樣伸手去接。一位女看守見邱會作不肯接,大吵大嚷。邱絕食對此侮辱表示抗議。絕食是囚犯最後抗議手段,陳希同九八年七月三十一日入秦城,以絕食抗議惡劣飲食致病,有所改善,但多次向中央申訴,全無回音。 秦城囚犯吃不到魚,怕魚刺成為自殺兇器。過年改善伙食,給幾塊雞和抽去刺的魚。一九七六年,王力血壓太高送至監獄醫院,吃了一次帶魚,感到味道好極了!一九七八年,某中央大報登載消息,說江青在秦城袖偷饅頭。公審後,八一年一月二十五日中午起,邱會作的伙食又糟了:早飯稀飯饅頭,中午窩窩頭,晚上粗米飯,副食就是白菜幫子煮白水,別的什麼都沒有。「這種伙食,實在是苦呀!」秦城看守中流行一語:「大黑」不吃「小黑」吃。「大黑」指囚犯,或為「大黑幫」縮稱,「小黑」指豬。 王力獄中被迷幻要求為黨而死 黑布擋住窗戶,獄犯不知晝夜。二十四小時播放噪音,不給看病,強灌王力一種致幻藥,喝後會幻聽幻視。一次喇叭裡放出毛澤東的湖南話:「這次邉樱趿σ蝗送猓粋€不殺。王力是國民黨特務兼蘇修特務,是現行反革命!」反覆播放,王力憋了三小時,最後高呼:「王力從小就是共產黨!現在為了黨的利益,為了毛主席的威信,根據最高指示,王力宣佈承認是國民黨特務兼蘇修特務!我擁護槍斃王力,這是為了革命的需要,這個犧牲是必要的。」王力高呼三遍,然後感覺自己莊嚴走上刑場。一天喇叭裡宣佈槍斃很多次,每次王力高喊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唱國際歌;然後又宣佈不槍斃了。王力認為這是江青要折磨死他,要破壞他的大腦。 邱會作拉肚子,要求給點最便宜的黃連素,獄醫不但不給還譏笑:「這藥是很貴的,這是人民的血汗,你有這個權力吃嗎?」要安眠藥,得到的回答是:「安眠藥不治病,是高貴人圖舒服的!我們監獄供不起安眠藥。」公審時,要邱會作等人寫材料,但不給桌子,只能趴在地上寫,負責審查的中央專案級成員好奇上牢房一看,大吃一驚,力主要給一張桌子,獄方不肯,但為了從他口中挖出材料,很不情願地給了一張小桌子,說是秦城破天荒第一次給犯人用桌子。獄方還安排囚犯經常「搬家」,最多兩三個月換一次牢房,既不讓囚犯熟悉環境,也不讓與看守熱絡起來,這也是從蘇聯學來的經驗。 利用親屬探監折磨囚犯 秦城的「軟件」還體現在對囚犯會親的心理掌握上。尤其長年單禁後親人探監,起先讓你準備下午會親,等準備好了,又說對方不來了。這時,囚犯一般難以承受,站立都有困難。快到中午,又說可能會來,等你激動起來,又說今天來不了。一直等你幾次幾落無奈之中只能無所謂了,再突然將你從午睡中拉起,說是親人已在會見室。 邱會作這樣的老軍頭,多少次從戰場屍體堆走過從不腿軟,這一瞬間仍難自持。邱家親人首次會見,見邱光身穿著破爛不堪的棉遥砩嫌钟幸还砷L期不洗澡的臭氣,全家失聲痛哭,邱本人含淚不語。看守在旁扭頭不忍,放棄監視職責。親屬好不容易來一趟,只給三四十分鐘探視時間,當親屬表示憤怒,獄方委屈告知: 「我們是好心當成驢肝肺。這裡的人都是十年八年才被探視,事後你們親屬高高興興走了,我們可麻煩了。被探視的人回去後都很激動,常發生心肌梗塞、腦溢血、心肺衰竭……我們搶救忙個不停。多年實踐我們才有了對策,要提前告訴你們父親,說家屬將要來,讓他衝動;然後再說不來了,讓他情緒平息;再說要來,讓他再衝動……把他的感情搞得麻木了,才敢讓他和你們見面,這就要費時間呀,這是我們的經驗!」。 吳法憲家人第一次探監,沒認出兒子,還以為是公安部門幹警:「同志,你貴姓?」也沒認出養女。 讀報看電視監視囚犯表情 政治化一直是中共監獄一大特色。七三年十大開除吳法憲等黨籍,關押在北京衛戍區的吳法憲被沒收蚊帳、涼席、電扇,伙食上取消了大米和富強粉,菜肴標準也降低了。每到夏天,這位六旬老翁整天汗流浹背,被蚊子咬得不行。經要求給打「敵敵畏」,喉嚨嗆得不行。最糟的是還不告訴「降低標準」的原因,直至八一年出獄,才知道緣自十大開除黨籍。 秦城還有一項「軟件」:囚犯有病可隨時報告,醫生隨叫隨到,按時給藥。半年檢查一次身體,一季度抽一次血,但從不告訴結果,無論血壓高低、心電圖數值,還是驗血報告。身體欠佳者,飲食可一天四餐。監獄雖有統一囚服,秦城囚犯一般不用穿。但別以為秦城很講革命的人道主義,「醫療要為專案服務」才是千萬不要忘記的「正朔」。喂王力迷幻藥、喂穆欣興奮劑,就是要這些知曉內情的中央文革成員喪失「工作能力」。 秦城囚犯特殊待遇之一為可看書讀報,可看電視。但獄方也會借用報紙折磨犯人。報紙總是晚幾天才擺出來,以便獄方有時間研究那些內容可以折磨犯人,包括封鎖某些消息。凡遇比較重要的新聞,獄方會留心窺測犯人的反應,作為評價犯人政治表現的依據。如一九七五年四月二日董必武去世,五日蔣介石去世。送來載有董必武去世的《人民日報》前,暗中給穆欣服用抑制流淚的藥,而送刊有蔣介石死訊的報紙之前,又故意給吃催淚藥。當這一招失靈後,獄方將刺激眼睛的硫酸傾灑囚室門口,還用扇子使勁往屋裡搧,「力圖逼出你的眼淚,可以上報你的『反革命感情』。」 「對國民黨寬厚對自己人凶狠」 秦城囚犯大致分四階段:文革前主要為滿清要員、日本戰俘、國民黨戰犯(最低少將以上),以及倒台的中共高幹饒漱石、師哲;文革期間為高級右派、「叛徒」、「特務」、「黑幫」;一九七○至八○年代,主要為林彪、四人幫集團成員;九○年代以後,「客人」改為省部級以上貪官。 西單民主牆的魏京生、六四後的鮑彤、政治體制改革辦公室的高山……算新一輪「住客」。有人估計薄熙來若不被判死刑,也將上秦城報到。 邱會作感歎:「秦城監獄對國民黨人和共產黨人有區別:對國民黨戰犯寬厚,對共產黨自己人兇殘喲 !我被孤獨一人關在很小的囚室裡五年,除了面對四壁,幾乎一絲一毫動彈不了,還要受虐待。其間的苦難和辛酸,只有我自己才能體驗到,那是整人不留痕跡的『手段』,是殺人不用血『刀子』!」 毛澤東死那天,廣播一放,多為毛御筆批捕的秦城犯官,居然哭聲盈獄。毛欽旨「不准提審」的王力痛哭不止,要求戴黑紗遭拒絕,賦詩「唯有淚花當白花」。欽犯吳法憲中將:「雖然是毛主席把我們關起來了,但是我對毛主席的思想感情上當時是不可動搖的……中國失去了毛主席,是讓我難以接受的。」 一九八一年九月十一日,邱會作出監(保外就醫),秦城監獄長安慰邱:「想開點,就當這裡是高幹療養院」。邱心頭一怔:「我們黨怎麼搞成這個樣子?你在台上,他去秦城『療養』;他在台上,你又去秦城『療養』。」二○○○年八月,河北三河巿燕郊鎮開始籌建燕山監獄,投用後,秦城將退出歷史舞台,降為看守所。有人提議將秦城改為文革博物館,像南非羅賓島監獄那樣,闢為「旅遊勝地」,申請聯合國「人類文化遺產」。 【註釋】 穆欣:《辦〈光明日報〉十年自述(1957—1967)》,中共黨史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四月第一版。 程光:《心靈的對話》,北星出版社(香港)二○一一年四月第一版,下冊。 《邱會作回憶錄》,新世紀出版及傳媒有限公司(香港)二○一一年一月初版,下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