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圣叹?)
《〈红楼梦〉与毛府盛衰》
《取名的学问》略略提到了毛家两位白头公主的近况,其实这个显赫家族的衰败史远不止于此,个中感慨,只有曹雪芹复生才能形诸笔墨。
却说毛泽东爱看《红楼梦》,人所皆知。他不但自己看,还要麾下的近臣与爱将看。平民看“红楼”,大抵要为宝、钗、黛的情史欷嘘一番,毛泽东却从中看出了封建社会的兴亡和“阶级关系”,实在超人一等。不过,“樊哙”式的忠臣死士许世友,听了多遍“说书”又兼宿儒讲解,仍是似懂非懂,遂于老毛驾崩后扬言挥师北上,要抓“那个女人”。她是贾母?王夫人?邢夫人抑或薛姨妈?都不是,她是江青。顺带着,也把宁国府的公子贾蓉铐走了,他便是毛远新。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毛谢世后,家就败了。
还记得毛泽东的廿周年忌日,前去纪念堂祭灵者有华国锋、汪东兴、张玉凤、林克、叶子龙等,毛家后人仅有李敏和李讷,却不见血裔真传的嫡孙毛新宇及其高堂——毛家大媳妇邵华。原来,毛家的余脉这一房与那一房心生嫌隙已久,要联袂在什么场合露面,已难之又难。这实在教人感慨至深。看来毛泽东之御批“红楼”,真是力透纸背!
毛家后人之关系复杂,源自毛泽东本人婚姻状况的复杂。他先后结婚四次,生下九个儿女,除去夭折和失踪的,还剩两子两女,长子毛岸英在韩战中殉难,儿媳刘松林无子嗣,后又改嫁了,这一房香火已绝。实际上,岸英与岸青被党组织领引到延安之初,就马上介入了一场家庭风暴,其父与贺子珍的婚姻正濒临崩溃边缘,因毛泽东在延安的若干行为,贺与他没完没了的吵架甚至打架,最严重的一次,这位长征女豪杰抄起过刀子!两人遂分居,毛岸英此前从未见过后母贺子珍,如今见识到这匹“河东狮子”,实难认同,他直率地对贺说:你不喜欢我爸爸,为什么不离开他?这是令贺子珍感情天平失衡的最后一颗砝码,贺便怀着毛的胎儿领着幼女去了苏联,她共给丈夫生过五个儿女,而最后除了这个三女儿,其他孩子都未能保全。
很奇怪,迅速前来填补这一空缺的江青,却被毛岸英完全接受,并与这位仅长他七岁的新后母相处融洽。不过,他和岸青在延安从未与毛住在一起,他不久就被送到苏联去了。等到他回来,却与这位后母拉开了冷战的序幕。
真正生下来就在毛家长大的只有李讷,1945年,贺子珍的三女儿从苏联回国,也由江青抚养。这时,毛泽东才给她俩取名字,李敏、李讷均取自孔子名言“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后来,这个家庭又多了个毛远新,毛泽东与江青都视为己出。然而,中共建政之初,毛家又变生肘腋,江青极其憎厌住在同一幢四合院里的新寡孀妇(毛岸英之妻),李敏“站错了队”,与刘松林相好,也遭江青嫌弃。那阵江青常与李讷、毛远新到颐和园划船玩耍,却无其他家庭成员之踪影。刘松林终于被逼走,她改嫁后旋即给江青还以颜色,安排亲妹妹邵华与毛岸青结合。江青怒极,以为是阴谋,更指邵华所以嫁给神志不正常的毛岸青,无非是想藉此挤进帝王之家。然而,邵华却给毛家生下了唯一的男孙,地位名份都不可撼动。只是,这个家族之内部纷争,从来未曾停息过。
毛在世时,在他灼人的光芒下,后代已无幸福可言;毛去后,其传人更是抑郁哀怨。在女系这边,毛家并无探春式的人物,李敏酷似敦厚木讷的迎春,李讷好比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惜春。两人因世道剧变,已抛却前嫌,毕竟唇亡齿寒,两人又是一起长大的,还有什么心结解不开?不过,覆巢之下,李讷已“讷于言”,李敏亦不能“敏于行”。她们谨以安贫守节来表达自己的孤愤,一次次拒绝有关方面对她们住房及其它待遇的调整,宁可荆钗布裙,决不向当局折腰,这是她们最后的武器,对其先父之政敌二十年来的“非毛化”发出无声的抗议。毛的外孙、李讷的儿子学历仅为旅游中专学校毕业,分配在某对口单位工作,他说自己最大的理想只是想挣钱买一辆车,以免体弱的母亲常要挤公共汽车去看病。其家境清贫,可见一斑。
另一房人的操守却差了一截。邵华类乎毛家的王熙凤——至少在李敏、李讷看来是如此。邵华处处以毛氏宗祠的大当家自居,迎合“颂毛”为名、“抑毛”为实的当局,乐于为种种仪式作点缀,成了一尊众人皆捧的香炉子。她有了面子荣矜,更有了女将军的头衔,在无伤大雅的前提下,亦不忘敛点财以帮补家用。譬如,用卫星向太空运载铸有毛像的金币之商业壮举,邵华便乐滋滋的“下海”参与其事,又是题词又是出席典礼,唯有李敏、李讷这对异母姐妹给大嫂以冷眼与冷脸,绝不沾染先父所厌恶的薰天铜臭!不巧,卫星上天如黄鹤一去,据知那庞然大物已解体,一部分溅落大西洋,另一部分仍在太空迷途游荡,不知所终。这似乎是对假毛之名而赢利的应得报应。
然而,嫡孙毛新宇虽不曾象姑姑们那般绝尘出世,却也不象母亲那般入世从俗。他当然欠缺贾宝玉的才情灵气,但毕竟是北大学历史的科班出身,又在中共中央党校读完了硕士研究生,据说已完成了一本探究明史的学术专著。至于《红楼梦》,大概也没少看,尤其是贾府的大结局,他自会再三精读,掩卷沉吟。故此,他尽管也出席各种“纪念毛泽东”的官方活动,却在一付憨厚的笑脸背后,默默咀嚼着人间冷暖、世态炎凉。比起乐于赶各种场子的母亲,他更看得清当局对毛“敬鬼神而远之”的真实心态。大概,他也装愚守拙得太久而且太累了,后来终于对外界泄露了几句怨忿交加的大实话。他谓自己多次申请出洋留学深造,攻读博士学位,都被拒绝,或许是怕他飞出樊笼后对当局不利吧——毛新宇如是说。
放洋留学不准,短期出访也不准,他只被“分配”到北京一家房地产公司做总经理助理(现在可能已另有高就?),这是一份闲差。毛新宇想想难免寒心,环顾满朝权贵,哪一家没有嫡亲在海外学府公费深造?有的连孙子、曾孙都在美国养下来了,独是毛家没有一枝一叶在外招展。“人一走茶就凉”,莫过于此。
毛新宇以微言而犯上,有点骨气,却终无大本事。真正有胆识气魄的是“宁国府”那边的人,他便是毛远新。惜乎他之锋芒露得太早,竟在伯父在生时已有“准王储”之身分,居高临下,威慑群臣。毛去后,他即被判17年徒刑,其罪与罚之苛重,仅次于老毛的未亡人江青。
毛远新比起毛家其他后人,是更标准的“革命后代”。他刚生下来就随父亲毛泽民、母亲朱丹华一道,被新疆军阀盛世才投入监狱,三年后父亲被杀,他和母亲继续坐牢,总共熬过四年半的铁窗生涯才被中共中央营救至延安。后来,母亲改嫁方志敏的弟弟方志纯。中共建政之初,方志纯即调任江西省委书记。毛远新并没同行,改由伯父毛泽东抚养。说来也真是孽缘,心胸狭隘的江青自毛远新踏入这个家,便朝夕嘘寒问暖,从未对他有过半句恶言。侄儿对这位伯母也十分孝顺。
1965年他从哈尔滨军工学院毕业,在毛的要求下,他到基层连队当兵。不久文革爆发,当时中央规定,1965年的大学毕业生可回校参加运动。毛远新即回哈军工创立“红色造反兵团”,一举斗垮了院党委。1968年的“一月风暴”,辽宁省革命委员会也成了“全国山河一片红”的一块拼图,毛远新任省革委副主任,继而又在军内晋升为沈阳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军区政委。
1973年,毛远新在辽宁一手扶植出张铁生这个“白卷英雄”,毛泽东即刻降旨嘉许这种“反潮流”精神,于是全国上下又反得个不亦乐乎。平心而论,如果中国真有标准合格的“毛泽东思想”传灯者,第一应数江青,次席就是毛远新了。伯娘对侄子倍加呵护,还要着手操办他的婚事,打算在门当户对的高干女儿中物色对象。毛泽东闻之不悦,嘱咐他要找工人家庭的女子为妻。毛远新当然照“最高指示”办,江青也不敢违抗,只是由她来挑拣,大海捞针一般选中了上海一家织被厂的女工全秀凤,其过程之曲折,比起林立果“选妃”,只怕难度还更大。秀凤此女虽是小家碧玉,却生就天姿国色,所以毛远新赴沪上相亲,也一见倾心。江青便拿出一万元私房钱,让他俩早日完婚。
1975年,毛病情转重,吐字不清。江青亲自将毛远新调京,安排作主席的“联络员”,成了毛指示的权威“发布官”。这时,所有的革命新贵与元勋老臣对毛远新都得刮目相看了。果然,他在文革末期的跌宕政局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江青通过他在老毛的耳边给邓小平下蛆;毛对邓的批评也是通过毛远新之口向外发布;“四·五”天安门事件,正是他向神志不清的老毛吹风而定性为“反革命暴动"”;邓小平被撤职,提议华国锋当总理,都是因毛远新大胆泼辣的创见而成为事实。
1976年9月9日毛病逝,毛远新在治丧委员会里戴过孝,叶剑英就提出“联络员”已无事可做,应回辽宁。华国锋也劝喻毛远新不宜再长留北京。江青却不干,大闹了几场,直到把自己和侄子都闹进了监狱……毛远新服刑几年后,剩下刑期转到江西其母朱丹华的住处“监外执行”。
1990年毛远新首次露面,出现在姐姐毛远志的葬礼场合。他凄戚而颓委地站在吊丧人群当中,戴着墨镜,看不清面目,头发却是相当稀疏了……追悼会后,他便告消声匿迹。
这世上仍牵挂他的唯有李敏、李讷姐妹,倒是毛新宇这一房与他感情淡薄,甚少记起他来。直到邓小平完全退隐,毛家人才敢向中央代毛远新求情,卒能获准将“刑满释放”已三年的毛远新调往上海,回到妻子身边工作和生活,那时他已53岁了。
当年毛远新才降生就入狱,而后来他才被投入共产党的大狱,女儿就降生,芳龄刚刚廿岁出头。女儿酷似母亲,长得十分漂亮,抱憾的是,她出生至今,从不开口说话,没人晓得她聋哑的原因,唯有相信,这是宿命。
毛远新的余年,最能慰藉他的事情就是照顾老妻、呵护残疾女儿。伯父的大时代连同种种辉煌记忆,都一去不复返了。
《红楼梦》又续写了一段现代章回,使人觉出毛泽东的“红学”论说,竟是这样深邃,实在不是我们这些布衣草民所能读得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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