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顾茅庐
1940年10月1日,定居美国七年的爱因斯坦入籍美国。其后,因反对纳粹操控教育愤而辞去斯图加特理工高校校长的物理学家埃瓦德赴美散心,途中专程到普林斯顿登门造访爱因斯坦。老友重逢,相谈甚欢。兴尽分手,告别时爱因斯坦嘱咐:“请问候劳鹤。”
埃瓦德随口说:“也问候普朗克吧?”
话音未落,爱因斯坦重复道:“请问候劳鹤。”
反应如此迅速,显然早有准备。
很久后,埃瓦德在回忆文章中写道:“普朗克是个悲剧角色……英雄只有一个,他是劳鹤,而不是普朗克……事至今日,我方恍然大悟。”
谁是普朗克?
普朗克(Max Karl Ernst Ludwig Planck 1858-1947),德国的牛顿,1918年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量子物理学先驱,威廉皇帝学会会长,德国科学界深孚众望的伟大领袖。他去世后,德国最 高科学院——威廉皇帝科学院改名普朗克科学院,至今。这位学养深厚的贵族教授温文尔雅,平易近人,赢得上至德皇威廉二世、下至引车卖浆之徒的广泛爱戴,人 未去世,头像就被印上了两马克金币和邮票。
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如果爱因斯坦生命中有鲍叔牙,则此人必是普朗克。普朗克是爱因斯坦的伯乐、知音、导师兼铁哥们儿。1913年,爱因 斯坦赖以成名的五篇“奇迹年”论文发表已过八年,却仍泯然众生。此时普朗克亲赴瑞士礼聘爱因斯坦,写就“三顾茅庐”的德国版。地球人都知道爱因斯坦课上得 很烂,可普朗克非但没有借此杀他的价,反而在聘书中明文规定:聘请爱因斯坦为柏林洪堡大学讲席教授,一节课都不用上!
21世纪的中国大学,哪个教授敢说自己拿得到这样一份聘书?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与绝大多数江湖领袖的“潜规则”相反,普朗克选中爱因斯坦并非希望他百年之后为自己摔孝子盆儿。其实他在科学上经常与爱因斯坦意见相左。爱因斯坦在论文 “关于光的产生和转化的一个启发性观点”中提出“光量子假设”(十六年后他凭此文获诺贝尔奖),普朗克相当不以为然。他在爱因斯坦进入威廉皇家科学院推荐 书中白纸黑字写道:“有时他在科学猜想中也可能与目标差之毫厘……比如他关于光量子的假设……但我们不应责之太深。如果没点儿冒险精神,那最精确的科学也 无法真正推陈出新。”
语多偏袒,却明明白白说着否定。
什么叫铁哥们儿?
就是那个并非事事赞同你的观点,但永远站在你这一边的人。
在剑桥大学天文台长爱丁顿证实相对论之前,普朗克是惟一高度评价爱因斯坦的著名物理学家,经常当众称爱因斯坦为“当代哥白尼”。1916年5月,普朗克提前引退德意志物理学会会长一职,而他力荐的继任者,正是年不高德亦不甚劭,名更尚未满天下的爱因斯坦。
伯乐为什么永远少于千里马?因为伯乐必须首先承认自己跑不过千里马。
投桃报李,爱因斯坦对普朗克向执弟子礼。1918年,苏黎士理工高校认识到放走爱因斯坦吃了大亏,遂联合苏黎士大学向爱因斯坦发出待遇远超柏林的任教邀请,爱因斯坦出于对普朗克的忠诚当场拒绝。
2.永不宽恕
然而,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请问候劳鹤!”
这是爱因斯坦送给全世界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如山赠言。
这句平和的问候是爱因斯坦对德国知识分子火花四溅的永不宽恕。
这五个中文字,是爱因斯坦对德国知识分子的一部长篇起诉书:德国挑起两次世界大战,德国知识分子罪责难逃!
一战前,“所有的德国学者,包括知名学者和年轻同事,都信仰国家主义”(德国教授赫尔曼)。一战开始后,德国学者们于当年10月发表臭名昭著的《告文明世 界宣言》,公然为德国的罪恶战争张目。在宣言上签字的共有皇皇九十三位德国学术精英,普朗克和伦琴均赫然侧身其间。爱因斯坦携两位学者强烈谴责此文,并针 锋相对发表《告欧洲人宣言》。德国科学界为此掀起经久不衰的“揭穿爱因斯坦学术骗局”政治闹剧。
一战结束,德国败降,普朗克等众多学者公开为《告文明世界宣言》道歉。然而,“人类惟一的历史教训就是忘记了历史的教训”(罗素)。不满十年,纳粹法西斯 席卷德国,德国学者集体严重脑震荡,忘却前朝旧事再次紧跟“元首”。当爱因斯坦挺身反击纳粹时,许多科学家居然微词他“过激”,连劳鹤都对爱因斯坦说: “想成为纳粹的人毕竟是少数。”
1933年3月10日,刚刚奉还德国国籍的爱因斯坦在美国表示:“只要我还可以选择,我将只在具有政治自由、宽容和所有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国家停 留……德国目前不具备这些条件!”德国报纸大规模负面炒作。此时的普朗克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他偷偷给爱因斯坦写信说:“我得知后深感痛心。多事之秋,谣 言四起,到处风传您公开和私下的政治声明。您真该少说两句。我不是要挑您的错儿,但没人比我更清楚:您的讲话使那些尊重和敬慕您的人更难于保护您了。”
普朗克没说谎,他确实为保护犹太学者专程拜见过希特勒。他做了古今中外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最习惯做的事——对权力纳头便拜。他小心翼翼陈情“元首”:驱逐所 有犹太科学家会给“德国的科学”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按德国《年度学术名人录》(Minerva),1933年德国学术名人比1932年锐减三分之一!与 另一位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伦纳德追求“德国科学领袖”地位的政治学术丑态相比,普朗克的话才是真正“为国家着想”的老成持重之言。可他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元首”根本不买这位成名于皇帝时期的科学领袖的“德高望重”的账。他的回答是:“我绝无排斥犹太人的意思。但犹太人都是共产主义者,后者才是我们的敌 人,这才是我斗争的目标所在。”
还想再说几句的普朗克遭到呵斥,最后几乎是被赶出了总理府。
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总是认为邀得权势垂青才能真正体现自己的价值,而其下场几乎永远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