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好学生!)
在柬埔寨见到地狱
—— 记“S-21”监狱
胡展奋
去了一趟柬埔寨。回国多日,战栗的心还留在那里。
因为意外地到达“地狱”。
事实上,有关柬埔寨的所有记忆,都是在飞机降落金边的一刻突然被激活的——西哈努克、朗诺·施里玛达集团、韩桑林政权、四号公路、马德望省、诗梳风、红色高棉……这都是我们的儿时热词,在那媒体少得可怜的年代里,那些热词几乎天天在我们耳边聒噪,但从不知道那时候的金边已经是地狱,地狱的“阎王殿”被现在人叫做“S—21监狱”。
也许过于惊悚,旅游菜单中原先没这个景点。游完西哈努克的皇宫,有人临时起意:附近有个“杀人中心”在国际上比皇宫还出名,不妨看看。于是有了这次即兴之行。
大概离瑰丽奢华的皇宫太近,“S—21监狱”显得格外阴森。
地狱与天堂实在太比邻了。在这么一个全球著名的杀人魔窟,茉莉香得太诡异,紫荆红得太血腥。游人无意的笑声更显得枭叫一样刺耳。
此地又名“波尔布特罪恶馆”,原本是一所高中。当听导游玛丽介绍,二十年前,在操场起出九千具尸体,现在下面仍有一万多具尸体尚未开挖时,顿觉阵阵阴寒从脚底泛起。
三十八年前,玛丽14岁,她记得很清楚,金边被红色高棉“解放”的第三天,就有无数黑衣“解放军”(俗称‘乌衫兵’)鸣枪上街,全城响彻着事后被证实是弥天大谎的叫嚣————“父亲和母亲们,我们不得不离开城市!美国人就在10公里以外,他们马上就要开始轰炸!”年轻的乌衫兵手握半自动步枪,食指紧扣扳机,一遍遍狂呼,连收拾起码行装的时间都不给市民,见有不肯离去的,当街就可处决,密集的枪声在每条街巷响起,约两百万名莫名奇妙的男女老幼惊恐万状地蜂涌而出,却四顾茫然,根本不知去向何方。无数的家庭,想聚集了全体成员再走,却被控“抗拒”而遭集体枪杀。有的街区集体相约不走,竟遭手榴弹投掷、迫击炮轰击和机关枪扫射。教堂里,济济一堂的教众和神父,霎时化作血肉;医院里,抢救病人的医生、护士只因履行救人的职责而误时,也纷纷倒在枪口之下。成千上万的民居门户洞开,晒台上刚刚晾晒的衣服不及收走。马路边,无主宠物哀声一片。赤日炎炎,没有食品和水,婴儿被丢弃在道旁和稻田里,无数老弱倒毙荒草。一旦倒下,乌衫兵的吉普就直接从他们身体上压过去。尸体铺满了道路。数不清的骨头、肉体、头发、下巴、耳朵被载重的卡车迅速压平以清理道路。人们纷纷把自己的眼镜、照片、工作证甚至手表丢进水塘,因为这些东西随时都能招来杀身之祸。拥有200万人口的金边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鬼城。玛丽说,14岁的我被赶到深山垦荒,我说的一切,你们都可以在《MR.CHUMMEI口述》和影片《BehindtheWallofS—21》里找到见证。
(图注:S-21监狱如今已成纪念馆。图片来源于网络。)
活下来的人们长途跋涉,投奔乡下亲友或者被指定在荒芜人烟的深山密林里安家落户。由于缺乏起码的农具,许多家庭不得不以刀耕火种的方式垦荒。粮荒,缺医少药,又有大批人死于霍乱、疟疾和水土不服。
这一切的总导演,就是我们“亲爱的波尔布特同志”。
现年四十以上的国人,几乎无人不知波尔布特。波氏是红色高棉“首席”,柬共总书记,世称“波魔”,在他执政期间,类似的杀戮刑场全国开设了158个,每个监狱都有功能设置,S-21监狱主要用来审讯、拷打和处决党内异己和知识分子。玛丽说,我的哥哥和父亲,因为是“知识分子”而被抓走了,从此再没见到他们。据统计,此处关押的两万人,后来统统处决,仅七人幸存。现年72岁的波敏就是幸存者之一,获得解救后,自愿来这里担任讲解。
每个展室都有绘画展示惨绝人寰的行刑场景——从第三展室起,宽敞的教室成为照片的走廊,无数张临刑者的照片从四面八方瞅着你,更令人震撼的是,成百上千个嗜血狱卒的照片也被组合成“照片墙”,策展者让双方隔开1米许对视,其中,有一堵“女杀手墙”,细数了一下,约有300余个,其中不乏风姿妙曼、沉鱼落雁者。
杀手们都还活着。红色高棉倒台后,西哈努克亲王宣布除了战犯外,全国大赦,实行民族和解,无数杀手得以重新返匿民间。但按照有关法令,他们的照片仍可公开,他们可以被赦免,但不再享有“肖像权”。
我相信良知力量,没有一个狱卒胆敢重返S-21监狱。波敏说,波魔年轻时留学法国,养成一种变态的癖好,那就是喜欢品味临刑者濒死前的恐怖表情,为此,他下令,每个人处决前必须留下照片,选其最为惊怖的一瞬,造册供其“御览”。“应感谢他的恶癖,”波敏说,人间才有如此完备的铁证。
在S-21监狱,你不能找出更狭小的监禁室了,它是砖头砌成的、大小1平米的“水泥棺材”——“每平方米用‘地銬’铐1人,可以蹲或斜躺,但不能平睡,每教室关四五十人,臭气熏天”,波敏说,每天的口粮是:每20人配给1公斤大米,烧的粥和清水差不多,狱卒都是15岁至18岁的青少年,自称“高棉红卫兵”,这些“高棉红”,每天拿酷刑当娱乐,鞭刑、烙刑、电刑、辣椒水、掀头皮、剥指甲、剪乳头、剁手指、抽筋扒皮、剜眼割舌……目的就是要你诬告别人,只要你胡乱指认了,新人入狱,你的“任务”完成,死期也就到了:操场就是刑场,为“革命”节约子弹,杀人多用热带硬木棍重击或斧砍、锄砍颈部。
陈列室的最后,有巨大的“髑髅柜”,密布的头盖骨上,大都留有斧痕。
自幼酷爱画画的波敏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就加入了红色高棉,长期在北方山区打游击,因为擅长绘画而在宣传部工作,并爱上了一名来自金边的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姑娘萨。
1975年,红色高棉打下了金边,波敏随军进入金边时,大骇:整个金边哪里还是“东方巴黎”?分明是座空城、鬼城,所有的市民都被赶走了,萨带他寻找儿时的记忆,一个玩伴都没找到,便哭了。
第二天,他们就被捕了。他被送进S—21监狱,从此就没有再见到她。他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被捕。
参观行刑室时,我们的脚底开始抽筋,同行的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出庭律师张军称,他见过不少触目惊心的展览,但发现波魔事实上比希特勒更变态,因为“毒气室”的致死过程基本是“先昏迷,后死亡”,亦即“麻痹死”。而这里,却是一种石器时代的“硬死”,杀手处决罹难者时连人类最稀薄的恻隐心也没有!
墙上绘画展示的活体剥皮、捅眼割喉、剖腹摘肾、活摔婴儿等,当初天天在此上演,最痛苦的,被谑称“高棉的微笑”,刽子手拿一种“糖棕榈”(棕榈树的一种)的阔厚叶片做刀具,慢慢地把人割死——叶片太钝,通常要割几天,割的过程中,叶片分泌一种毒素,受刑者浑身难受,如千针钻心,万蚁啮骨,奇痒与剧痛并举,求死不得,求生不能,最后在悸怖中面露诡谲之笑而死。
但最恐怖的,还是全球独此一家的“钻脑机”,波敏介绍说,为了给波魔补脑,竟然向某国定制了钻脑机,取人脑滋补。被处决者绑定在椅子上,在极度的恐惧中,高速旋转的钻头,嚣叫着从其后脑缓缓钻入……墙上有一张据说波魔最珍爱的照片,这是一个怀抱婴儿的美丽的女教师,在即将钻取她的脑浆时,她表情平静,但脸颊上流下的大颗泪珠却清晰可见。
1975年-1978年,波魔统治的三年八个月二十天里,为了打造“人类社会的天堂”,共进行了9次大清洗,这个总人口700万的南亚小国的“非正常死亡”竟达300万人,100万人左右因迁徙、劳改、瘟疫、饥馑而死,另有200万人则是被屠杀的。
但波敏又是如何活下来的呢?
“我是个画家”。波敏说,入狱不久就被列入“迅速处决”的名单,临刑前,刽子手通常会消遣性地问: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我说画画。他们说,好,那就画一张领袖像试试!画得不像,就钻脑!画得好嘛,可以吃我们的剩饭。
“我画了马恩列斯等人的肖像,他们认为我画波尔布特最好。从此我就主要画波魔,附带画马恩列斯,而且可以在狱内走动,也因此,我见证了他们的一切滔天罪行……”波敏说到这里呼吸比较急促:“我得拼命地证明自己很能画,才不被杀戮,我不停地画,典狱长一张张不停地向上献画邀宠,直到金边被解放。”
“高棉红”一触即溃,典狱长临跑还杀了最后14个人,令人百般不解的是,这个恶魔最后一颗子弹竟然射向自己最小的弟弟,而波敏七人不死,皆因身怀“绝技”——除了波敏外,一个是专修无线电、半导体和电台的,号称“万能电表”;一个专治疑难杂症的“神医”;一个兼烧高棉宫廷菜和法国大菜的顶级御厨;一个兼修钟表和枪炮机械的超级技师……典狱长匆忙中把他们一一上铐,计划往北方山区转移,献给“敬爱的波尔布特”,没想到刚出狱门,束手就擒。
获救后的波敏主动要求到波尔布特罪恶馆担任讲解,馆内所有的血腥杀戮场景都是波敏根据回忆所画。能为撒旦画像的,自然也能为地狱造像。
红色高棉被清算时,恶贯满盈的典狱长上了法庭,波敏毫不犹豫地担任了证人,前者见到他就下跪道歉,波敏因此建议法庭免其一死,判决他作为“恶魔教员”到波尔布特罪恶馆服刑,担任“终身讲解”,谁知典狱长听了如见鬼魅,惊恐万状,抵死也不愿去,涕泗横流地恳求法庭判其速死……
三十多年过去了。七位幸存者如今只剩两名。
“和你们那里总有人想为‘文革’翻案一样,”他说,我们这里其实也有很多装睡的人。但自从有了世人皆知的“罪恶馆”,就没人再敢装傻了,谁为波尔布特说话,一个卖芒果的,都会揪着他的耳朵说,走!睁大你的狗眼,到“S—21”去看看!
都说夫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就是记录的力量。
作者: 胡展奋
胡展奋,资深媒体人、著名记者、专栏作家,著有《黄金的挽歌》、《冲出劳改营》、《记者胸闷》、《我的最后一张底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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