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还应该有更多的对照文章作参考)
李 锐 谈 访 录
时间:2014年国庆假期
地点:北京木樨地
参访者:昭然(高级工程师
)
亚平(高级工程师
)
席子言(学者)
被访者:李锐(原中组部常务副部长、中顾委委员)
所谓“代沟”
昭然 :李南央在香港出版了一本书《我的父亲李锐》,您看到了么?
李锐:看到了。这本书出版之前,我并不知道。
亚平:您读过么?
李锐:我98岁了,视力大不如前,精力也有限,只是翻看一下,没有阅读。
席子言:全书40多万字,主要写的不是父亲李锐,而是李南央自己的一生经历和感悟,同时涉及父母林林总总的往事。由于您在庐山会议上支持彭德怀,因此被开除党籍,流放、监禁20年;她(李南央)的母亲又比较暴戾且有些心理变态,所以她经受了家庭暴力、社会歧视、待遇不公等等,身心受到损害。由此引发她对中共革命、“文革”和毛泽东等领袖人物的种种反思和否定。
李锐:是的,她说过:从1979年我平反那天起,她就不相信毛泽东和共产党了。
昭然 :可以理解——她见过了是非颠倒,受到不少委屈。
亚平:有委屈也不能胡编乱造。李南央在这本书的封面上写道:“因为这个父亲我失去了上大学的梦想,儿童、青年、直至中年都还要受到他沉浮的牵连……”李南央生于1950年,她与所有高中生一样,上不了大学是因为1966年”文革”爆发,跟父亲沉浮并无关系。另外,李老您1979年平反,复职,此时李南央只有29岁。她的中年阶段,您一直是高官,她怎么又受到牵连了?这不是没影的话么!
席子言:对了,她在书的封面上还有一句话:“一位美国大使馆的官员说,他知道的第一个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就是李锐……”这显然不真实。毛泽东、周恩来这一代不说了,朱镕基、胡锦涛、李岚清、吴仪是不是当代知识分子?美国大使馆的官员在知道李锐之前居然不知道官阶更高的这些人,可能么?可信么?
昭然 :这是这本书的“面子”问题。其实“里子”问题更多。
亚平:是这样。我通读了《我的父亲李锐》,其中谬误非常多。
李锐:你具体讲讲。
亚平:这本书里,专门谈到你们父女之间的“代沟”。李南央写到:“1993年父亲参加美国科罗拉多大学举办的中国问题研讨会,作为他的陪同员,我也参加了。我在会上发言,把共产党和希特勒的法西斯党相提并论,他生气地说我胡说八道。”不过到了2005年4月,你和韦君宜女儿聊天时说:“共产党坏透了,不相信群众。共产党是最大的邪教。”这样一来,你们之间似乎又达成一致,没有“代沟”了。
李锐:找我聊天的人比较多,聊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共产党坏透了,不相信群众。”这句话逻辑上不通。不相信群众属于缺点错误,不是“坏透了”的实质含义。我常讲:现在中共腐败非常严重,祸国殃民,真是坏透了。我也说过:共产党搞一党专制,调动数十万野战军镇压反腐败的学生运动,更是坏透了。至于邪教问题,我曾多次讲过、写过:邪教的最大特点就是个人崇拜,英语中“邪教”和“个人崇拜”是一个词。中国共产党有没有邪教的表现呢?当然有,而且后果极其严重。譬如:“文革”中全国搞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去商店买东西必须对答语录;连周恩来和林彪都得手挥《毛主席语录》表忠心,有的年轻人甚至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胸前的肉上;红卫兵和群众组织私设公堂,任意打死人,许多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和家人,被“斩草除根”,全部活活打死。北京市并大兴县,湖南省道县,广西全境,加起来打死打伤数十万人;广西有个女民兵把被刚刚被打死的男人生殖器割下来焙干,寄给毛主席——希望他老人家吃了万寿无疆……
席子言:有这种事?
李锐:在广西,把人打死,把心肝掏出来炒菜下酒的事,出现过多起。所有这一切,都是非常荒唐、令人发指的邪教行为、反人类罪行。我平反、复职以后去广西调查研究,了解到许多这方面的情况。
昭然 :北京市、大兴县、湖南道县和广西打死人的事情都有历史记载,刊物上披露过,数字相当准确。如果加上全国武斗死伤的人数,就更可怕了。
李锐:前些年薄熙来在重庆大搞唱红打黑,呼唤“文革”,使用的同样是邪教手段:许多民营企业家遭到刑讯逼供或灭口,财产被粗暴掠夺;北京记者去采访,反映真实情况,他们就把记者抓起来,伪造罪名投入监狱。
亚平: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文革”是怎么回事。我们批判日本歪曲和掩盖侵略历史,自己也必须敢于揭示和面对中国的历史。
李锐:李南央出版《我的父亲李锐》,讲的也是历史。但她事先并没有告诉我。
昭然 :李南央说你知道她出这本书啊。在书的最后一页,列有你写的一首诗,李南央注明这是“作者父亲李锐专为本书而题写的诗句”。
李锐(审视后):我写的是“唯一忧心天下事,何时宪政大开张”,跟这本书没有关系嘛。她并没有讲要出书,把这首诗用在书里。
席子言:李南央刚刚把习近平、李克强贬责一通,说“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中国老百姓能指望上习李吗?”接着就排出您这首“专为本书题写的诗句”,给读者的信息是:李锐支持她发表这本书,支持她抨击习近平和李克强。
李锐:真是胡闹! 发表我的谈话,一定要经过我审定。没有审定的,肯定不真实、准确。和韦君宜女儿这段谈话,显然是断章取义,出书前没有给我看过。以后,我不希望李南央再来写我什么。该说的,我已经说够了,说透了。
关于一生总结
昭然: 还有个问题,就是你们这些老革命,尤其是“一二•九”这一代,怎样回首和评价自己的一生。换句话说,是肯定还是否定,或者既肯定又否定?李南央在《我的父亲李锐》里写到:当有人告诉李锐,自己的女儿在美国接受采访时,“提到了希望他能够把白手套扔到自己的脸上,反思自己革命一生的历程时,他无法接受了。这个把自己放进去的‘坎儿’,父亲是否能跳过去,我没有把握……”您对自己的一生,是怎么回顾和总结的?
李锐:“一二•九”运动前后,我在武汉大学组织秘密学联,领导了全市学生运动。1937年初,我们自发成立了中国共产党武汉支部,不久得到组织确认。卢沟桥事变发生后,我投入抗日救亡运动,1939年底去延安,直到抗战胜利。新中国建立后,我离开宣传系统,主持全国水电建设。由于反对建三峡大坝,受到毛泽东重用,被他选为兼职秘书;又由于在庐山会议上和周小舟、田家英议论毛泽东很像晚年的斯大林,个人独断专行,被打成“彭黄张周”反党集团成员,水电部“李锐反党集团”的头子,开除党籍,20年不得翻身。1979年平反,复出,任水电部副部长、中组部常务副部长等。
席子言:在怎么看待和总结您一生历史问题上,李南央和您有重大分歧。
李锐:回头看近代史,孙中山创建国民党,经过北伐,打垮了各路军阀,建立了中华民国。得到政权后,蒋介石搞的是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即一党专制。当时只有国共两党,我们这一代人只能追随开明、进步、为民请命的共产党干革命,把蒋家王朝推翻。没想到,共产党夺得天下以后,搞的同样是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党天下,贪官污吏对老百姓压制和盘剥得更厉害,尤其是腐败,堪称世界之最。就是说,同样没有跳出历史的周期率。我们梦想建设一个民主、自由、富强的新中国,对这种结局当然很失望。不过,要说我们当初追求错了,否定自己走过的革命道路,那是没有道理的,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
亚平:李南央有个观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认为您是体制中的人,是高官,所以对共产党看不清楚,认识水平低于一些年轻学者。
李锐:你们怎么看?
席子言:您一到延安,就在博古领导下编《解放日报》,后来做过高岗的秘书,陈云的秘书,毛泽东的兼职秘书。主持水电工作期间,同周恩来过从比较多。复出后,做过胡耀邦的副手(中组部常务副部长)。你同软禁中的赵紫阳有过多次深谈,您是他逝世前最后一位探望他的老同志。您入党70多年了,可以说对中国共产党的感知最直接、最全面、最深切,时间也最长。您一生的经历,折射着中共的兴衰和曲折。我倒认为:得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您更了解中国共产党。我就是读了您的《庐山会议实录》之后,才知道彭德怀如何冤枉,毛泽东是如何蛮不讲理的。
李锐:改革开放以后,我访问了欧美、非洲、南美许多国家,开阔了眼界。我对各种社会制度进行过观察和思考。有比较才有鉴别,因此对中国和中国共产党认识更清楚一些。共产党的若干错误做法,我参与了,如土改过左;但很多时候,我自发地抵制了党内的各种错误。譬如:延安整风时,除了《联共党史》、毛泽东和陈伯达的著作之外,还有一本范文澜写的《汉奸刽子手曾国藩》。我对否定曾国藩的观点不以为然,持保留态度。1949年湖南解放后,我任省委宣传部部长。我立即通知湘乡县:曾国藩的宅院不准动,一定要保护好。因为我知道,曾国藩的书稿、手迹等全都保存在故居中。现在,对曾国藩已经有了正确评价,他的全集也出版了,曾家大宅院成了人们参观的景点。
亚平:这是您的一大功德。左宗棠的故居没保存下来吧?
李锐:没顾及到,土改时全毁了。
席子言:太可惜了。对反右派运动,您也有过抵制吧?
李锐:有。我当时在水电部,保护了不少水电专家和科技人员。
亚平:这太不容易了。
李锐:总起来说,我们这些“一二•九”时代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理想和追求并没有错,人生也不可能十全十美。我这一生,对得起中华民族,对得起共产党,也对得起自己。李南央否定我们这代人的革命经历,否定共产党的历史作用,是没有道理的。
谁封杀习近平的“宪政”讲话?
昭然 : 李南央在这本书的“补记”中,提到北京机场海关扣留53本《李锐口述往事》一书,很生气。她说:“如何处理我对首都机场海关扣书提起的诉讼案,将是习李执政真实路线的风向标。正如国歌所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中国老百姓能指望上习李吗?”
李锐:哦?我不知道她写了这些。(翻开书,阅读)她太偏激了。
亚平:我也有这种感觉。
李锐:马克思非常痛恨书报检查制度。我国现行的书报检查制度,比他批判的普鲁士书报检查令恶劣无数倍。这是一党专制钳制思想文化自由的违反宪法行为,很多人对此感到愤怒。李南央有意见,是正常的。但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习近平本人也是这种制度的受害者。
席子言:这怎么讲?
李锐:前年,在纪念八二宪法施行30周年的大会上,习近平有个讲话:“依法治国首先是依宪治国,依法执政关键是依宪执政”。可在中宣部编纂的《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中,却不予引用。前不久,习近平在庆祝人大成立60周年大会上强调:“宪法是国家的根本法,坚持依法治国首先要坚持依宪治国,坚持依法执政首先要坚持依宪执政。”奇怪的是,新华社、《人民日报》等官方媒体在报道中又给删掉了。想想看,公然封杀国家主席关于施行宪政的重要讲话,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亚平:违法,犯罪。
李锐:有人说,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我也这样看。那就应该问责:是谁干的?谁授意干的?
昭然 :大家都说,没有高层大员的授意,下边的人哪有这个胆子啊?
李锐:有个中国作家讲过:“当一个国家宪法不能保护普通公民的言论自由权利时,也保护不了它的国家主席的言论。”你看,现在应在了习近平的身上。
席子言:可见,在是否依宪治国、依宪执政这一根本原则问题上,党内斗争很厉害,情况很复杂。
李锐:这种斗争,由来已久。我给你们念一段领导人的讲话:“我们有不少同志,就是迷信宪法,以为宪法就是治国安邦的灵丹妙药,企图把党置于宪法约束之下。我从来不相信法律,更不相信宪法,我就是要破除这种宪法迷信。国民党有宪法,也挺当回事,还不是被我们赶到了台湾?我们党没有宪法,无法无天,结果不是胜利了吗?……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也是历来不主张制定宪法的,可是,建国后,考虑到洋人国家大都制定了宪法,以及中国知识份子还没有完全成为党的驯服工具的情况,为了改造和教育人民群众,巩固党的领导,还是要制定宪法的嘛。制定宪法,本质上就是否定党的领导,在政治上是极其有害的。……当然啦,宪法制定是制定了,执行不执行,执行到什么程度,还要以党的指示为准。只有傻瓜和反党分子才会脱离党的领导,执行宪法。”
席子言:这是谁讲的?
李锐:你们猜猜看。
昭然:应该是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只有他有这种气派。
李锐:对了,这是1955年制定宪法的时候,在党内讲的。
亚平:这使我想起赵紫阳的一句话:“社会主义的真民主显得很假,资本主义的假民主显得很真。”
李锐:可见,习近平提出“依宪治国”“依宪执政”,多么难能可贵。所以我说,李南央为扣书的事直接怪罪习李,是不对的。
席子言:您对习李这个班子,是不是抱有希望?
李锐:抱很大希望。十八大后,新班子整治党风和反腐力度之大,超过《二十五史》中历朝历代,引起全世界瞩目和称许。劳教制度废除了,奢靡、享乐之风煞住了,企业高管薪金、福利在下降,公车改革进入轨道,教育、医疗方面也有不少改观。最近,中央又明令禁止党政机关到21个著名景区开会。王岐山同志说:当下的反腐败,还是治标,通过治标为治本赢得时间,创造条件。可见,中央是要治本的,从制度上、体制上解决问题。这也正是我一贯期待的:何时宪政大开张?
席子言:总的说,习李新政很得民心。三中全会发布了“60条”,四中全会的主题是依法治国。可以期待,在经济市场化、政治民主化、文化自由化、社会平等化等领域,深化改革的步伐会大大加快。
李锐:我和习仲勋是至交,比较谈得来。习近平前不久说:“与腐败作斗争,个人生死,个人毁誉,无所谓。”足见他身上有乃父的胆识、风骨和担当。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亚平:可我最近在香港的《争鸣》杂志上看到,李南央就海关扣书一事,还在发表文章,贬损习近平和十八大以来的习李新政,甚至否定中央反腐败的作为和成果。由于她经常把您抬出来说事,以致好些人误以为是您的授意,表达的是您的观点。
李锐:这些,我都不了解。看来,我还真得申明一下:李南央是李南央,我是我。我的思想观点,在我的书籍和文章中有全面阐述和表达,广为人知。李南央是我的女儿,但她代表不了我,我也不允许她代表我。
昭然 :可她经常代表您发声,把她的观点强加于您,实际上是一种思想绑架,严重误导了读者,损害了您的声誉。
席子言:譬如关于三峡问题,您的观点早已讲得明明白白。李南央却又在这本书里大谈特谈这件事。她记述了朱镕基给您打电话,让您不要再提反对意见。这么简单一件事,她重复写了三次,每次内容都不一样,给人的印象是:朱镕基在压制您。真实情况是这样么?
李锐:朱镕基和赵紫阳一样,是不同意三峡上马的。他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提意见也没用,别提了。他在电话里深深叹了口气,显得很无奈,表明他也无能为力,因为决策者是邓小平、李鹏和江泽民。朱镕基没有压制我,而是同情我,抚慰我。
席子言:可到了李南央笔下,全拧了。
昭然 :不少老同志都说,李南央在利用您的声望和影响,来抬高她自己。
李锐:我也有所察觉。
亚平:何止是这样。她往往通过贬低父亲,来拔高自己。譬如她在这本书里写:“我看过谢泳、丁东等著的《思想操练》,这些父亲晚辈的思想水平,其实在很多方面已高出父亲许多。”类似的话,多年前她在美国也对媒体讲过。
席子言:《思想操练》我读过,根本没有李南央吹的那样神乎其神,丁东等人更是无法与李锐相比。丁东为《我的父亲李锐》作的序,其中写到:李南央“开启了一种以往汉语中少有的叙事风格,影响了同代的其他作者。”读起来,给人以互相捧哏的感觉。
昭然 :李南央摆出一副教师的架势,对不肯跨越“代沟”的父亲进行启蒙,未免可笑。
李锐:她对我启蒙什么?说共产党是“洪太尉误走妖魔”,专门到人间干坏事来了,我能接受么!共产党的诞生和成长,有它的正义性、合理性和必然性。共产党经历了艰苦卓绝的奋斗和跋涉,赢得了民心,赢得了天下。共产党取得过辉煌的成就,也有许多挫折和教训,犯过天大的错误。如制造了数以千万计的冤假错案,大跃进饿死三千多万人,“文革”的大动乱、大破坏、大悲剧更是登峰造极。当今,腐败又这样严重。所以,必须怀有忧患意识,来拯救这个党。这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这些救党派的责任和义务。李南央对共产党是整个否定的,她的观点很幼稚,很极端,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认为她文品、人品有问题,可以认真批评她,帮助她改正。
李锐老授权发表
五柳村2014年10月5日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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