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方模式的困境:我看印度
一、贫民窟带来的震撼与思考
谈中国崛起,总要有国际比较才好。我的基本结论是尽管中国仍然存有许多问题,但是中国在过去三十多年的表现,特别是在消除贫困和实现现代化两个方面的表现,明显好于世界上其他发展中国家,也好于过渡经济国家。为了更好地了解中国,我们需要进行国际比较。印度这些年发展速度比较快,也是大家谈论较多的国家,印度崛起的说法也不断出现在国内外媒体中。应该说,印度近年在软件业、制药业、外包业等方面,表现引人注目,取得了大多数发展中国家难以企及的成绩。但依我之观察,印度与中国的差距还相当大,我估计二十年后印度恐怕也难以达到中国今天的发展水平。这里我可以谈谈我访问印度的感受和思考。
我最近一次访问印度是2008年12月。就在我抵达孟买的前一个星期,也就是11月26日夜,孟买经历了它自己的“9·11”。10名恐怖分子袭击了孟买10多个目标(包括了著名的泰姬陵饭店、孟买中央火车站、犹太教活动中心等),而印度特种部队姗姗来迟,花了4天才平定了这场袭击,击毙了9名恐怖主义分子,活捉1人。整个袭击造成了近200名无辜者死亡,近300人受伤。由于恐怖袭击的缘故,一时来孟买的人锐减,我坐的飞机上一半座位都空着。我过去抵达孟买都在夜间,对这个城市没有多少“空中印象”。这次我选择了白天抵达的航班,还挑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期待从空中一睹这个印度的传奇城市。上午11点20分,飞机徐徐下降。我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我看清了,也震惊了,我看到的不是一个现代大都市的壮丽城廓,而是一望无边、密密麻麻的贫民窟。我早就知道这个1
400多万人的大城市中60%左右的人至今还住在贫民窟,但从空中看到贫民窟如此巨大的规模,于我也是第一次,只能用“触目惊心”四个字来形容。
出了机场,四个汉子一起涌上来要帮我推行李,我让看上去比较面善的那位帮我推,随后给了他50卢比的小费,坐上了一辆没有空调、没有收音机的“大使牌”出租车。可我没想到,此时六只手同时敲打起出租车的玻璃窗,没有替我拿行李的那三个人也问我要小费。我的司机大声对我说“别理他们”,一踩油门就把车开走了。我从车窗往后一看,那三个汉子正抓住收我小费的那位不放,显然要从他那儿分出一杯羹来。印度的竞争看来真残酷呀。
坐上出租车,行驶在通往市中心的大道上,司机问我,过去来过印度吗?我说:“来过,二十年前。”他问:“你觉得印度变化大吗?”我往窗外一看,大道的两边还是贫民窟,客气地说:“有些变化,你们的机场正在扩建。”“一直说这条机场大道要拓宽,”他说,“但几年过去了还没有拓宽。”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两边的居民不同意。”我后来才了解到大路两边的贫民窟居民,已经被高度政治化地动员了起来,坚决抵制道路扩建。
在旅馆安顿下来后,我马上赶去火车站。我乘坐了孟买那种无门的城轨列车,从市中心的第一站Churchgate上车,一直坐到孟买城北的终点站Borivali,纵贯整个大孟买城区,但我一路上看到的竟然还是大量的简陋屋和贫民窟,某些地段也有一些新建的楼房,象征了渴望崛起的印度,但它们大都被包围在汪洋大海般的陋宅之中。第二天,我约了印度朋友S君一起走访了一个叫达拉维(Dharavi)的贫民窟,据说这是亚洲最大的贫民窟,居住着100万人,紧靠着孟买金融中心。坦率地说,这里的居所哪能算是房子,它们是暗天无日的窝棚,人均居住面积只有2至3平方米,平均1 400多人一个厕所(另一说法是上万人一个厕所),苍蝇乱飞,老鼠乱窜,各种传染病频发。这个贫民窟还是孟买最大的废品处理场:我看到无数打工者(很多是童工和低种姓者),他们把各种各样的废塑料、废电脑、废瓶子、废罐头、废纸箱一一加以分拣,重新处理,这些人没有手套、口罩等最起码的劳动保护用具,连焚化废锡铁皮的炉前工也不戴口罩和眼镜。S君告诉我这里大部分劳工每日工作12小时,日均收入不到1美元,周末也不休息,自己还要管吃。
孟买贫民窟里有很多非政府组织,其中一部分是真心诚意地为贫民做好事,如办学、行医等,但另一部分则是黑社会组织,在贫民窟里呼风唤雨,甚至控制了供水(这个贫民窟每天只有3个小时的自来水供应)、供电(经常停电),他们还与政客勾结,使孟买的贫民窟成为一些政客的稳定票仓。
血汗劳动、童工奴隶、专横的黑社会,这一切不是发生在印度的穷乡僻壤,而是发生在这里,发生在印度的经济、金融和文化中心,发生在“印度的上海”,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个所谓世界最大的民主国家里,人们对这类事情似乎已经麻木,原因大概有三:一是这类事情太多,数不胜数,法不责众,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二是这里的劳工大都属于低种姓,其他种姓的人很少关心他们的命运;三是这里很多的政府部门和官员腐败成风,早被雇主收买了。
我问S君政府为解决贫民窟做了些什么?他告诉我,1995年政府制定了一个计划,五年内要改造孟买90万户贫民窟“住房”,但五年过去了,一共完成了6 000户的改造(户均5人,改造后的户均居住面积为21平方米)。我怕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他一下,他干脆用笔把这句话完整地写在我的笔记本上。在《中国触动全球》一书中,我曾写到自己过去访印的观感:“你可以开车从北京或上海市中心出发,往任何方向开,只要不开到海里去,不开出国境线,开20个小时,你会看到很多的农村和城市,你把你一路所看到的贫困现象加在一起,可能会少于你从印度的孟买、德里、加尔各答市中心往城外开2个小时所看到的贫困。这些印度城市及其周边地区还是印度相对比较发达的地区,但你仍不时可以看到中国绝大多数地区已经绝迹的那种赤贫:几十万人居住的大片的贫民窟,那种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赤贫。通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赤贫人数大幅下降,而印度还远远没有做到这一点。”这次访印之后,我认为这些话一个字都不用改。
印度有一大批长于空谈的政客,他们在竞选时总是胡乱地向选民开空头支票,什么“五年后让世界忘掉上海,只谈论孟买”,以我对印度的观察,孟买二十年后也达不到上海今天的水平。坦率地说,在这个印度最发达的城市,今天一半居民的居住条件还不如中国大部分的农村地区,还不如我们汶川地震灾区的简易房,真不知道孟买怎么赶上上海,真不知道印度怎么赶上中国。印度这几年在软件、服务外包、制药等行业有长足的发展,说明了印度这个国家确实有巨大的发展潜力,某些方面的经验也值得中国借鉴,但这些行业迄今所创造的就业机会有限,印度的人口增长又快,印度也因此而无法解决长期困扰自己的赤贫问题。
国内一些人主张学习印度的民主,甚至学习印度的贫民窟,认为这是尊重人权,我真想建议这些人去印度发达地区的贫民窟小住一两天,亲身体验一下印度劳苦大众的实际生活状况,了解一下什么叫“贱民”,什么叫“滚地龙”,什么叫“暗无天日”的生活,什么叫“儿童奴隶”,什么叫“黑社会民主”,什么叫“没有最起码的尊严和人权”。其实一个国家的经济文化发展水平往往就像一把铁尺,规范着一个国家公民社会的水准。印度如此低劣的发展水准,也是印度公民社会质量不佳的重要原因。
我知道一些中国学者认为中国的贫富差距超过了印度,他们引用亚洲银行关于中国的基尼系数超过印度的数字来说问题。中国贫富差距扩大是一个事实,需要我们非常认真地处理,但印度的贫富差距确实远远大于中国。正如我在前面所说的,基尼系数只计算人的收入差距,而不计算一个人是否事实上拥有土地、私宅等,中国的农民工绝大部分在家乡都有自己或者亲人的土地和私宅。而印度与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一样,从未进行过真正意义上的土地改革,很大比例的农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一旦流入城市,贫民窟就是他们的“天堂”。我希望中国有志于研究贫富差距问题的人,把土地、私宅这些资产也考虑进去,再来进行一些更有说服力的比较。
“贫民窟与孟买恐怖主义袭击有没有关系?”我问一位印度报社的资深编辑,他毫不迟疑地对我说:“当然有关系,我们孟买市内就有一个索马里。孟买穆斯林的人口有200多万,但大多数的穆斯林都贫穷,住在贫民窟,年轻人失业率极高,宗教极端主义在这里有市场,不少人从事贩毒,收买了孟买的警察和官员,而且与来自巴基斯坦的穆斯林恐怖主义分子里应外合。”我不知道这个分析是否准确,但我碰到的印度学者中至少一半人都同意这个观点。
印度产生了一些世界上一流的企业家、科学家,我教过的印度学生也大都非常优秀,即使在条件如此恶劣的孟买贫民窟,我也可以感受到印度最底层的劳苦大众为改变生活而辛勤劳作,我对印度的最终崛起并不怀疑,但前提是印度需要觉醒,需要认识到除非印度对自己的政治制度进行大规模的改革和创新,否则印度很难真正崛起。可惜不少印度官员和学者被西方的不值钱的赞扬吹得飘飘然,真的以为印度拥有一种比中国更为优越的政治体制,很快就会在各个方面超过中国。我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印度今天的所有问题都与其政治体制差劲有关。由于这个体制,印度无法有效地解决印度的“种姓制度”问题,特别是1.6亿贱民无法真正获得解放;也无法有效地解决妇女解放、土地改革、农村贫困、城市贫民窟、恐怖主义威胁等一系列问题。这些基本问题不解决,印度怎么崛起?印度与中国的差距怎么可能缩小?
我这次访印期间,印度朋友和我聊得最多的是孟买恐怖主义袭击这个话题,我第一次感到这么多印度人都有一种无力感,因为这次危机暴露出印度太多的问题。警察不争气、情报系统不争气、政府部门不争气、官员更不争气,印度是世界上遭受恐怖主义袭击最多的国家之一,以孟买为例,从2002年以来,几乎每年都有较大规模的恐怖主义袭击,2006年夏天,纵贯孟买南北的这条城轨就发生过大爆炸,造成了200多人死亡。但是到了2008年,印度上上下下的防恐意识仍然薄弱。2008年11月恐怖袭击发生后,印度精锐的反恐部队,花了9个小时才抵达袭击现场。我在尼赫鲁大学讲学,与印度学者讨论中国发展模式,一位印度学者问我:如果中国碰到这样的恐怖主义袭击会怎样应对?我说,中国迄今为止还没有碰到这么大规模的恐怖主义袭击,所以不好说,但我可以谈一件事:2008年5月中国汶川发生了特大地震,震中在中国中部山区,远离国家的经济和金融中心,但我们的军队在20分钟内就启动了救灾机制,我们的总理在2小时之内,就坐在飞往灾区的飞机上了,我们的医疗队三四天内就覆盖到所有1
000多个受灾的乡镇,直接救助2 000多万灾民。另一位学者追问:“您是不是想证明‘专制’比‘民主’更有效率?”我说:“不是‘专制’比‘民主’更有效率,而是‘良政’比‘劣政’更有效率。中国模式的相对成功表明:不管什么政治制度,最后一定要落实到‘良政’才行,落实到中国人讲的‘以人为本’、‘励精图治’才行。‘良政’可以是西方政治制度,如瑞士,也可以是非西方的政治制度,如新加坡,中国在这方面虽有不足,但远比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做得好;‘劣政’可以是西方政治制度,如海地、伊拉克、菲律宾、刚果、格鲁吉亚,也可以是非西方政治制度,如缅甸。”我回答完,会议厅内一阵沉默,会议主席说:“看来我们印度人也在反思。”
二、印度为什么落后于中国?
在所有发展中国家中,印度与中国的可比性最大:两国都属文明古国,都人口众多,都幅员辽阔,都经历过殖民入侵,新中国成立于1949年,印度独立于1947年。两国后来都选择过计划经济和经济体制改革。总体上,印度在60年前的起点略高于中国,因为中国在1949年之前,连续经历了百年战乱。而印度则相对稳定,1947年的印巴分治是该国近代史上的最大冲突,造成了数十万人死亡,千万人流离失所。印度的种族、宗教、语言、民族等问题要比中国复杂。1940年代末,两国的人均收入(印度略高)、预期寿命、识字率等主要发展水平的指标都比较接近。但两国属于完全不同的文明,也选择了完全不同的政治制度和发展模式,最后两国发展的结果也大不相同。
总的来说,中国在国家现代化方面已经远远地走在印度的前面。从世界银行等机构公布的2007年的统计数字看,印度的经济规模大约只有中国的三分之一、外贸规模只有中国的四分之一、吸引外资规模只有中国的十分之一、粮食产量只有中国的一半(尽管印度的可耕地比中国多),印度人均寿命比中国整整少10岁,境外游客人数少于中国的二十分之一。高速公路里程、奥运会奖牌总数、妇女地位、贫民窟状况等方面,两国情况完全无法比,印度比中国差太多了。
从“透明国际”2008年的评估来看,在180多个国家中,印度的腐败程度排在第85位,高于中国的第72位。从耶鲁大学2008年公布的绿色指数(EPI)来看,印度排在第120位,低于中国的第105位。西方总觉得“民主”的印度应该超过“不民主”的中国,不少印度官员和学者也信以为真,认为只要有了那个“优越的政治体制”,印度就会比中国做得好,其实印度在绝大多数可比的领域内都落后于中国,而且差距还很大。
印度从1947年独立以来所走过的道路大概可以这样概括:在政治方面,从独立至今的绝大部分时间内,印度实行了西方民主制度;在经济方面,从1947年到1990年,印度实行的是一种官僚控制的计划经济和公平优先于效率的政策,但印度没有放弃过私营经济,所以印度今天仍然有很多老字号的私营企业,有些已经做得很大。总体看来,在这段时间印度经济增长缓慢,速度徘徊在3%—3.5%(被讥讽为“印度教徒增长率”),结果社会公平正义等目标也没有很好地实现。
印度从1991年开始了经济改革,鼓励私营企业的发展,大力吸引外资。这之后印度经济增长一直比较迅速,连续十来年保持了接近8%的增长率,在软件、信息、服务外包、制药等领域内里取得了长足进展,也有不少值得中国学习的地方。但这些产业创造的就业机会不多,所以印度社会始终未能解决广泛存在的贫困问题,印度人口中仍然有3亿多人生活在极端贫困中。
当年英国首相丘吉尔不相信在印度这么一个落后的地方能搞民主制度,但今天这个制度在印度已经基本稳定下来,印度不少学者说,如果印度没有现在这种民主制度,印度国家的统一都无法维持。这个制度使不同的民族、宗教、地区、社团等在政治上都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使他们能够实现自己利益的表达,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是印度政治制度所取得的成功。但这种成功又是不全面的,其最大的弱点在于印度政治制度虽然让各方表达了自己的利益,但却无力有效地整合不同的利益,结果成了无休止的“党争”和政治倾轧,无法形成一个现代化导向的强势政府,无法克服各种既得利益集团的阻挠,最终导致印度现代化事业步履艰难。
在下列几个涉及印度现代化能否成功的关键问题上,印度的政治制度没有大的作为。换言之,我认为正是印度政治制度的落后才导致了印度全面落后于中国。西方主流学者硬是说印度代表了先进的政治制度,这是有悖于常识的,也有悖于中国人“实事求是”的价值观,就像皇帝的新装,不怀偏见的人一眼就能看穿。印度政治制度造成了哪些问题呢?
首先,它无力真正废除种姓制度。印度教信奉自然崇拜、万物有灵和轮回转世。印度教衍生出来的种姓制度包括了婆罗门(负责宗教祭祀)、刹帝利(负责国家行政管理)、吠舍(从事工、农、商等)和首陀罗(从事所谓污秽职业的人)四大种姓,在此之外还有地位最低的“贱民”,这几大种姓还可以进一步细分出几千个亚种姓。由于种姓制度在印度根深蒂固,无所不在,使得印度社会至今仍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社会之一,人从一出生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1947年确立的印度民主制度虽然从法律上废除了种姓制度,但在更深的层面,特别是人的意识层面、信仰层面和实际生活层面,这种制度及其影响仍根深蒂固,严重束缚了印度社会的现代化进程。种姓制度本身是印度教教义的一部分,而印度民主制度无力推动任何实质性的宗教改革或社会改良,也无力冲破高种姓人对这种改革的阻扰和抵制。更有甚者,随着印度特色民主体制的演变,民粹政治与种姓制度结合的趋势愈演愈烈,使印度民主的品质进一步恶化。
中国与印度的一个基本差别就是:虽然两国都存在贫富差距和地区差距,但绝大多数中国人相信通过自己诚实的奋斗,可以改善自己的命运,而在印度就很难,低种姓者大都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印度独立都六十多年了,但是在印度农村的很多小学里:高种姓的孩子有小木凳坐,有课本念,有小石板写字;低种姓的孩子坐在地上,没有课本,没有石板。虽然印度法律上早已废除了种姓制度,但这些学校里的校长、教员和学生都是印度教教徒,大家会觉得这样做很自然,低种姓的孩子自己也觉得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印度教里,贱民信徒去寺庙里上香,只能逗留在印度教庙宇的外面,不能进入庙宇。
现代化首先就要求消除贫困,实现最起码的机会均等,但印度在这个方面的成绩与中国相差很大,一个主要原因就是高种姓的官员不热心解决低种姓人面临的疾苦和歧视。高种姓的人,包括大批的政府官员,从不与低种姓的人握手,怎么能指望他们为低种姓者的利益而努力奋斗。在乡村,政府发给穷人的一些补助票证,也会被当地其他种姓的人“截留”,低种姓人一般也不敢去问。低种姓人往往自己认命,认为自己的贫困就是因为祖上积德不够,所以也没有社会进步所需要的那种进取意识。
印度的确有不少致力于废除种姓制度的非政府组织,他们做很多事情,如自己办学平等对待不同种姓的孩子,精神十分可嘉,但当整个印度政治体系都无法真正动员起来解决这一类问题的时候,他们的工作也只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印度政府为了消除种姓制度也做了不少事情。例如政府部门和公立学校都给低种姓的人保留了位子,申请政府机关和学校的职位,都要填上种姓,因为你可能因此而得到照顾。但在实践中这些措施都改变不了种姓制度无处不在的事实。你可以随便问10个印度人,有没有可能在今后三十年内消除这种丑陋的制度,9个人会告诉你“做不到”。这么大一个贱民群体没有真正解放,印度怎么实现现代化?
其次,既然印度的政治体制无力推动消除种姓制度,自然也无力推动妇女的真正解放,真正实现男女平等。印度独立都六十多年了,但印度基本上还是一个父权社会,妇女的地位远远低于男子。从中国去印度访问,就会发现妇女可以从事的工作比中国少很多,虽然在大城市里白领阶层中女性有一定的比例,但在绝大多数的旅馆、餐厅、商店、银行里,女职员人数都大大低于男职员,女企业家、女商人更是凤毛麟角。农村的情况就更为严重了。妇女的文盲率远远高于男人,就业率则远远低于男人。印度传统中,妇女出嫁要向男方支付昂贵的嫁妆,虽然当年甘地主张男女平等,但印度从来没有进行过实质性的妇女解放运动,每年因嫁妆不足而被活活烧死的妇女成千上万。时至今日,包办婚姻、童婚等现象仍然广泛存在。妇女地位低下,严重阻碍了印度妇女智慧和能力的发挥。虽然印度政坛有英吉拉·甘地、索尼亚·甘地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但与巴基斯坦的贝·布托夫人一样,这不是说明这些国家妇女地位高,而恰恰说明了这些国家的民主品质有问题:普通民众仍然对名人的配偶或后代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南亚地区民主制度很大程度上还是一种家族政治。
第三,它也无力推动真正的土地改革。印度开国总理尼赫鲁本人当年曾希望推动土地改革,但他所依赖的国大党代表的是控制印度土地资源的高种姓大地主阶层,这个阶层又左右了国大党庞大的农村票源,尼赫鲁最后也只能妥协,把土地改革这个问题交给了邦一级的政府和议会,而邦议会历来都是大地主阶层的囊中之物。印度各级议员中很大比例都是地主的代表,巴基斯坦、尼泊尔等南亚国家的情况也类似,这使得任何真正的土地改革方案在议会里很难获得通过。此外,英国人给印度留下的法律体系又包括了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等法律,这也使土地改革更加难以展开。
正因为如此,印度有大量的无地农民,约占印度农村人口的一半以上。印度也进行了一些有限的土地改革,如政府把无主土地分给了部分农民,但得到土地的农民,往往由于家庭成员过多,分到的土地面积过小而无力进行规模经营,最后就把土地转卖了。按照印度的习俗,土地是传给儿子或兄弟的,而男人往往喜欢进城找报酬更高的工作,留在农村的妇女经常无力耕作,最后也把土地卖了,卖回的钱用来准备出嫁的嫁妆,这也是印度农民失地的一个重要原因。发展中国家不解决土地改革问题就无法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在印度访问,只要随意看一看当地的农田和庄稼,就知道印度的田间管理和水利建设的水平大大低于中国,印度粮食产量只有中国的一半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四,它解决不了腐败问题。西方政治理论一般认为靠西方民主制度可以有效地遏制腐败,但在发展中国家实行西方制度的国家腐败问题仍然非常严重,印度就是一个例子。我的一个印度学生对我说:
“和印度政府部门打交道,很像去印度教庙宇拜神,你要学会做出一整套世界上最复杂的动作,懂得什么时候要跪下、什么时候要趴下、什么时候要躺下、什么时候要念经。申请一个护照出国要经过十几个人,排几天的队。最后大家都想办法花钱去买通关系,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
为什么印度采用多党竞争制度,腐败却有增无减呢?原因很简单:在一个经济文化教育落后的国家,政客用钱直接买票或间接买票(例如收买黑社会,然后控制票源)如家常便饭。孟买贫民窟里黑社会可以呼风唤雨,使贫民窟成为一大批腐败政客的稳定票仓。黑社会还与政客勾结,从事毒品买卖,不仅收买了很多政府官员和非政府组织,而且可以控制选票。印度议员受贿情况也非常严重,2005年12月12日印度《今日播报》电视台曾播放一组偷拍的画面,记录了11名印度议员与假扮成游说公司代表的记者进行“现金换质询”的交易,画面中有的议员正在把成卷的钱直接装进自己的口袋,有的则先把钱数点完,然后对“游说公司”代表的要求满口答应。2004年选出的印度议会中,近四分之一的当选议员居然都有犯罪记录,包括涉嫌强奸、杀人和纵火,有的候选人当选时还在监狱里服刑。美国《国际先驱论坛报》2007年4月27日报道,根据印度《社会观察》组织的统计:印度538个议员中有125个受到刑事犯罪指控,其中一半如果判刑的话,都会在五年以上。这又与印度司法制度有关,印度司法系统办案效率极低,而且是冠冕堂皇的“无罪推断”,这些嫌疑犯可以继续活跃在印度的政坛上,该报认为这个情况是印度政治体制中难以治愈的“癌症”。
三、印度民主综合症:“散、软、短、泛、粹”
了解印度这么一个与中国起点类似的国家很有好处,它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发展中国家采用西方政治制度容易产生的一些典型问题。印度具有西方民主制度的一切特征,如多党制、议会制、三权分立、言论自由、一人一票,但这个制度的品质非常之低。其实,印度民主从一开始就是一种有诸多缺陷的民主,从1947年独立到今天的绝大部分时间内,都是印度国大党执政,而尼赫鲁家族几乎一直把持着国大党内的核心事务。从当年的尼赫鲁执政到今天的索尼亚·甘地“垂帘听政”,这种几十年一贯制的“家天下”,本身就反映了印度文化和历史给印度民主制度留下的烙印。不仅国大党这样,印度许多地方党派也是“子承父业”的家族政治,家族政治在印度乃至在整个南亚地区,如巴基斯坦和孟加拉,都很普遍。
印度民主品质可以用“散、软、短、泛、粹”五个字来概括:实际上这五个特点也是发展中国家采用西方民主模式产生的普遍问题。
第一是“散”。有民主而无集中,党争激烈,不同地区、不同宗教、不同民族、不同派别、不同种姓都提出自己的利益诉求,而政府无力整合这些不同的利益诉求,从而导致目标失范、国家一盘散沙的局面。印度民主的演变主要受到西方民主话语的影响,这种话语把民主本身视为目的,而非实现良政的手段,而民主又被简化为程序民主,正确的程序本身就能产生正义和良政。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印度政治的重点是放在大鸣大放,一人一票,反对党为反对而反对,执政党的政策难以贯彻,结果连改造贫民窟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都很难达成社会共识,即使达成共识,也很难执行:一个政党要“消除”贫民窟,另一个政党就找出各种理由来反对,或者抽象支持,具体否定,结果贫民窟越来越多。这种党争浪费了大量资源,使印度人民的整体利益严重受损,前面提到的印度政府五年时间内才完成了孟买6 000套超低水平的贫民窟改造,就是一个例子。发达国家在实行一人一票之前已经实现了现代化,现在又比发展中国家享有多几十倍的人均资源,还有庞大的中产阶级来维系社会稳定,所以它今天可以耐得住这种空耗,而对于一个像印度这样的发展中国家,这种空耗意味着现代化目标遥遥无期,最后还是百姓遭殃。
第二个特点是“软”。如果说中国有一个现代化导向的“强政府”,而印度则有一个目标无法集中的“软政府”。经济学家缪尔达尔曾在其名著《亚洲的戏剧》中使用了“软政府”这个概念,他指出:即便印度这样的南亚国家制定了详尽的经济计划,其实施计划的能力也是非常弱的,因为它们的政府是“软政府”。比方说,印度早在1950年代便提出了要控制增长过快的人口,但时至今日仍未能有效地执行这一政策。当年英迪拉·甘地领导的国大党曾推动过比较强硬的人口政策,但国大党很快就在大选中失利。这之后,政客们就再也不敢提人口控制,谁提计划生育,就等于放弃选票,而人口增长控制不住,印度就很难解决广泛存在的赤贫问题。相比之下,中国在1970年代末才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人口增长过快的趋势便迅速得到了控制。
从战后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的经验来看,如果没有一个比较中性强势的政府来整合不同的利益诉求,冲破各种“既得利益”的阻扰,确定各种任务的轻重缓急,就很难迈开现代化的步伐。中国道路的特点是在人口增长大致得到控制的条件下,把通过发展来减少贫困作为硬道理,并有重点地在一些领域内先取得突破,最终带动经济和社会的整体进步,而印度政府没有这种能力。
印度的《劳工法》也是这个情况。没有哪位政客敢碰《劳工法》,也没有哪个政府敢于关闭效率低下的工厂,这是印度吸引外资大大少于中国的一个主要原因。这又使人联想到法治的问题,一般说来,法治一定是好事,但在印度的特定环境下,这又构成了印度的某种包袱。因为印度有许多几十年前制定的法律,早已不合时宜,但要改动则非常困难。印度《劳工法》是一个体系,包括了40多项不同的法律,其中有1926年的工会法和1947年的劳动争议解决法,公司要解雇工人非常困难。这样的法律看似保护了工人的利益,但实际上阻碍了投资,减少了就业机会。而这样的法律要修改的话,程序非常复杂。2008年孟买恐怖主义袭击也暴露出印度法治方面的问题,根据印度宪法,治安属于邦政府的管辖范围,中央政府不得干预,而反恐的精锐部队又属于中央政府管辖,这种复杂的关系是造成反恐斗争乏力的一个主要原因。
第三个特点是“短”。由于印度民主体制品质不高,政府考虑的问题大都是短期的,以争取选票为最大考量,而印度人民的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很容易被牺牲掉。比方说,孟买是印度的经济、金融和文化中心,但孟买的基础设施严重落后,成了印度经济发展的一个瓶颈,改造孟买的基础设施需要大量的资金,可是孟买所在的马哈拉施特拉邦的政府,其票源主要在该邦的农村地区,而非孟买(这个邦的人口近一亿,而孟买人口只占该邦的七分之一),它更愿意把有限的资金,作为赢得选票的资源,投向选民多的农村。像中国那样从整个国家现代化的整体目标出发,进行理性的、长远的布局,让条件比较好的沿海地区先走一步,把财富尽快地创造出来,然后中央再通过税收、对口援助、产业梯度转移等措施来帮助落后地区,进而带动整个国家的发展,在印度就很难做到。据说印度总理辛格曾认为旁遮普邦的农民教育程度和耕作水平高于比哈尔邦的农民,应该优先帮助旁泽普邦农民发展起来,然后再来帮助比较贫困的比哈尔邦农民,但这样的建议在印度就很难通过,结果就是大家都耗着,继续各自的短期行为。
第四个特点是“泛”,这里主要指泛政治化。用中国话说,在印度很难“实事求是”地讨论和解决问题。以2008年孟买恐怖主义袭击为例,印度政坛两个大党(国大党和人民党)居然无法共同对敌,而是很快陷入党争。印度穆斯林一般是国大党的主要票源,所以国大党总是强调印度的穆斯林是温和的穆斯林,与恐怖主义无关,而人民党代表了印度教的主流,经常指责印度穆斯林是伊斯兰恐怖主义的帮凶,总在批评国大党反恐乏力。这种党争使普通印度民众深感失望。印度遭受过很多恐怖主义的袭击,过去人们大都责怪巴基斯坦,但2008年的那次袭击使更多的人把矛头指向了印度自己政客的无能。不过从我实地访问的观察来看,这种对政客的批评主要还是局限在会讲英语的印度中产阶级,因为这次恐怖主义袭击直接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但这些人占印度人口的比例还很小,他们在印度各种英语媒体上不停地批评印度政客,在电视上不停地辩论如何解决恐怖主义威胁,如何使印度的官员真正不再浑浑噩噩,但印度官员根本不参加这种辩论。我看印度中产阶级也很无奈,因为他们人数少,参加投票的也少,即使投了票,也影响不了政局,而政客还是照样可以继续忽悠广大底层的民众。
另外一个典型的泛政治化的例子就是2006年孟买火车爆炸案发生后的调查:印度的安全部门决定展开调查,但这个调查过程很快就被泛政治化了。调查组的一位官员这样抱怨:你去穆斯林居住区调查,这儿的人马上就动员起来,谴责这是针对穆斯林人的阴谋。你去印度教徒居住区调查,那里的人又马上组织起来,指责你搞针对印度教徒的阴谋。其实两个教派的极端主义分子都搞恐怖主义活动,但由于泛政治化,使得政府的调查活动很难顺利进行,结果被牺牲掉的是孟买和印度的整体利益。
最后一个特点就是“粹”,即民粹主义盛行。印度知名学者苏尼尔·基尔纳尼(Sunil Khilnani)在《作为理念的印度》一书中描绘过印度民主品质的演变,他说:尼赫鲁时期(1947—1975)印度民主还大致上维持了一种上层精英民主,政府还可以对国家的未来制定一些比较长期的规划。但从1970年代中期开始,随着国大党执政地位动摇,国大党为了扩大票源,越来越转向动员下层民众参加投票,结果带动了整个印度的民主体制朝着民粹主义方向发展。为了获得选票,政客们打族群牌、宗教牌、种姓牌、地区牌,使印度的政治日益宗教化、种姓化、地区化,这是一种可怕的趋势,导致族群、宗教、种姓、地区等各种矛盾更加复杂和尖锐,导致政府对社会的整合能力锐减。宗教势力坐大,民粹主义嚣张,今天的印度是一个分裂的社会,各种宗教、种姓、社群的冲突常年不断。印度本来就是宗教、民族、语言差异最大的国家之一,印度政治制度不是去谋求大家的共性,而是强调大家的个性。结果是社会严重失序,其中尤以印度教派和穆斯林教派的冲突最大,双方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大规模的冲突,双方针对对方的恐怖主义行为也很多。
1970年代中期开始的民粹政治,也导致印度底层的选民数量大增。西方民主假设每个人都是拥有独立意志的选民,可以作出独立的政治选择,但印度的情况不是这样(其他第三世界国家情况也类似)。由于目不识丁的穷人众多,腐败政客只要稍施小恩小惠,就可以操纵选举结果。许多选民连政党和政客的名字都不认识,选举机构只好用各种易识的图案来代表,这些选民也是最容易被欺骗的。印度扫盲进展缓慢也与印度民主制度的特性有关,很多政客不热心扫盲,对他们来说,文盲越多,越容易被操纵。2004年大选就是一个例子,当时执政的印度人民党在内政外交上都有一些成绩,但是被选了下去,那次选举的投票率只有55%,国大党走民粹主义路线,动员了底层民众,重新夺回了政权。底层选民往往对国家的整体利益了解很少,其手中的选票也基本上被地方有钱有势的人掌控,然后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票投给那些投机政客。
印度过去十来年经济发展还比较快。印度学者自己的解释是:如果中国是强势政府推动的现代化模式,印度模式就是尽量绕开政府来发展经济的模式。印度学者开玩笑说:我们有两个行业发展最快,一个是电信产业,另一个是选美产业,为什么这两个产业发展得快?因为它们崛起的时候政府还没有这方面的规定,等到政府来管了,它们大概也要完蛋了。印度一些产业能够绕过政府,绕过落后的基础设施,在体制薄弱的地方生长和发展,表明印度工商界逐渐摸索出了一些应对印度政治体制缺陷的办法。政府现在也面临着改革的巨大压力,这些力量都会使印度的经济进一步发展,使其政治制度某些方面得到改进,毕竟西方国家自己的发展过程往往也是这样数百年一路磨合下来的。但我认为要靠这种模式来赶超中国和西方,则非常之难。
印度不少私营企业很有创业精神和发展潜力,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这使一些印度学者和官员经常谈论“跨越式”发展,希望能够“跨越”制造业,直接进入服务业,创造印度现代化的奇迹。只要仔细看一下印度发展得比较快的产业,如外包服务、软件等,其服务对象主要都是外国客户,而非本国的客户。在与印度学者讨论的时候,我很坦率地谈过我的看法:根据我的研究,(一)还没有发现一个发展中国家能够通过普选而实现现代化;(二)还没有发现一个发展中国家可以通过“软政府”而实现现代化;(三)还没有发现一个大、中型的发展中国家可以跳过制造业而通过直接发展服务业来实现现代化。
2008年年初,我和一位印度学者曾应邀在布鲁塞尔作了一个关于中印崛起的讲座,我和他分别介绍了中国和印度的崛起及其对欧洲的影响。这位印度教授承认欧盟和中国的战略对话已经有相当的深度,因为中国的经济规模比印度大很多,他说:“印度还没有达到中国的水平,中国是奥运会级别的,印度只是英联邦运动会级别的。”其实,印度连主办英联邦运动会都有点力不从心。本书截稿时正值英联邦运动会开幕前夕,但新德里主体育馆天桥坍塌、运动员村污秽肮脏、工程贪腐弊案丛生。加拿大《国家邮报》干脆以一组漫画替代了评论:第一幅漫画中,一名羽毛球运动员挥舞球拍,但打的不是羽毛球,而是蟑螂;第二幅漫画描绘的是运动员村里肮脏的伙食;第三幅漫画中,一名外国运动员拖着行李拼命奔跑,一边跑一边喊“赶紧离开这鬼地方”。英国《金融时报》也载文感叹:“一场万众瞩目的体育盛事被印度准备得一塌糊涂,这似乎能很好地解释为何四十年前印度的GDP水平与中国处于同一起跑线上,而今却被中国远远地甩在后面。”说到底,民主制度只是一种手段,它最终要落实到国家的治理水平。迄今为止,中国的国家治理水平要远远好于印度。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型国家”的崛起,其伴随而来的影响力,在广度、深度和力度上,都是印度所望尘莫及的。
当然,印度品质低下的民主制度虽然影响了民生的改善和国家的崛起,但是除了印度的精英阶层外,印度底层的贫民百姓似乎并不十分介意。印度贫民窟这么恶劣的生活条件,放在中国早会引来十场革命了,但在种姓制度根深蒂固的印度不会有这种革命,因为底层的人认命的多于造反的。强大的宗教势力,使得底层民众有很强的宿命感,他们不愿攀比,也不思进取。从另一个角度看,由于印度民族复杂、语言众多、宗教狂热,而民主制度的相对包容性,保证了印度这个国家能够统一地存在到今天。如果不是这种民主制度,而是一种权威制度,由某一民族或宗教占主导地位,则可能出现更多的对立和对抗,甚至导致国家解体。从这点来看,印度政治制度也确实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但是如果印度真想实现自己社会精英梦寐以求的现代化崛起,那么我看印度的政治、社会、经济制度就必须经历全面、深入的改革,否则印度之崛起恐怕只能是一个遥远的梦。
第七章 西方模式的困境:我看东欧
一、二十年前的东欧
中国人关心东欧,因为东欧国家曾经是社会主义国家。东欧的剧变是怎么发生的?东欧剧变后的情况怎么样?东欧与今天的中国比较谁更胜一筹?我二十年前去过东欧,二十年后又去过不少东欧国家,所以有一些实地观感和思考。1989年的东欧剧变震惊了世界,当时我正好有个机会去维也纳开会,便顺道走访了近在咫尺的捷克斯洛伐克(当时捷克和斯洛伐克尚未分家)和匈牙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年11月的一个夜晚,我从维也纳客运总站乘捷克的大客车启程,穿过维也纳灯光璀璨的繁华街道,半小时后就抵达了捷克斯洛伐克的边防哨所。进入了东欧,进入了布拉迪斯拉发,但从这一刻开始,我发现路灯暗了、道路窄了、人的穿着土气了,这种强烈的反差,至今还记忆犹新。
布拉迪斯拉发市是斯洛伐克的首都,它的汽车总站很像中国过去的县城长途车站,灯光昏暗,厕所污浊。在这里,我第一次发现欧洲还有这么多看上去如此贫穷的人,十来个衣着不整的斯洛伐克男人挤在空气混浊的餐厅里喝土豆汤,啃黑面包,他们一边吃,一边目不斜视地盯着饭厅的黑白电视,并不时跟着电视节目激动地说话。电视里播放着反政府示威游行,还有此起彼伏的口号:“要人权”,“要自由”,“要戈尔巴乔夫”。第二天,我获悉捷共领导人已经辞职,新的领导人开始了与反对派“七七宪章”代表哈维尔的谈判。
布拉迪斯拉发是一座毫无生气的城市,到处是灰色单调的“斯大林式”建筑,市中心主要街道的商店空空如也。我口渴了,想买瓶饮料也买不到,走了几条街,最后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铺子买了一瓶汽水,但细看了一下,里面竟浮着一层霉。女营业员见此状有点不好意思,马上给我换了一瓶,“这瓶应该,应该,没有问题。”口气中还有点犹豫。当时苏联和整个东欧大都轻、重工业严重失衡,消费品匮乏,而且质量低劣。
我1986年曾随一位中国领导人访问过罗马尼亚,住在罗马尼亚国宾馆。但国宾馆提供的肥皂不起任何泡沫,屋里的电视机是罗马尼亚自己生产的,但只能“雾里看花”,声音也会突然消失,然后得拍它几下,才有声响。在布加勒斯特最繁华的百货商店,我看到人们排着长队购买上海生产的美加净牙膏,街上跑的是罗马尼亚和东德生产的甲壳虫小汽车。我1990年还访问过解体前的苏联,当时苏联的市场比1986年的罗马尼亚还要萧条。
这种局面使苏联和东欧的老百姓怨声载道,也给了西方很大的心理和话语优势。我曾看过一部美国人当时拍的纪录片。一个美国记者问苏共宣传部门的负责人:“美国的制度为人民提供了高水平的物质生活,你们的制度能够提供吗?”那位苏联宣传干部哑语了,不知如何回答。当时的苏联和东欧都有很多关于物资匮乏的政治笑话。其中一个是这样说的:一天,集体农庄庄员伊万在河里捉到一条大鱼,高兴地回到家里对妻子说:“看,我们有炸鱼吃了!”妻子说:“没有油啊。”“那就煮!”“没锅。”“那就烤!”“没柴。”伊万气得把鱼扔回河里。那鱼在水里游了一会儿,跳跃了起来,激动地高呼:“勃列日涅夫同志万岁!”
二十年前的东欧国家,虽然有“铁饭碗”和各种福利制度(现在不少人怀念那个时代),但整体物质生活水平和经济竞争力明显低于西方。反对派人士也利用这种局面不断地提出激进政治变革的口号,波兰团结工会的智囊人物布罗尼斯瓦夫·盖雷梅克(Bronislaw
Geremek)就说过:“团结工会从一开始就是把‘要面包与要自由’结合在一起,把政治要求和物质要求结合在一起的。”
三天后我坐火车抵达了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布达佩斯火车站是一座很有气势的古典建筑,人群熙攘,商铺热闹,小贩在吆喝,倒卖外币的“黄牛”很多,还有老头老太拉你租他们的公寓,这种鲜活的景象在当时的东欧很另类,说明这里的经济生活更加自由。其实匈牙利是东欧国家中最早推行经济改革的国家之一。1956年10月匈牙利事件爆发,大批示威者冲击党政部门,纳吉总理宣布退出华沙条约组织,苏联随后出兵镇压,44岁的卡达尔出任匈共最高领导人,但遭本国许多老百姓的责难,说他是“卖国贼”。卡达尔忍辱负重,任劳任怨,不动声色地推动了许多改善民生的改革措施,扭转了他前任拉克希奉行的极左政策,到了1970年代,匈牙利似乎已经由丑小鸭变成了金凤凰,成了东欧为数不多的相对繁荣的国度,布达佩斯也被誉为“东方小巴黎”。
但到了1980年代中期,匈牙利的改革已停滞不前,加上持续的能源危机和过分举债等原因,经济状况开始恶化,党内外对卡达尔的批评指责日益增多。1986年中国外长吴学谦访问过匈牙利,我当时在外交部工作,曾听过吴外长本人私下聊过他会见卡达尔的场景。那天,吴向卡达尔转达了邓小平等中国领导人的问候,并谈到他受命于危难之际,领导匈牙利人民克服了重重困难,探索社会主义道路,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他听后显然有点激动,”吴说,“卡达尔在他最困难的1956年和1957年两次访华,见过毛主席、周总理和小平同志,他和中国的关系非同一般。”
1987年10月卡达尔再次访华,邓小平和卡达尔两人一直携着手,慢慢步入中南海的会见厅,这对邓小平同志也是一种不寻常的举动,可见他们之间的相互敬重。邓小平与卡达尔的谈话很有针对性,邓小平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发展太慢也不是社会主义。否则社会主义有什么优越性呢?社会主义发展生产力,成果是属于人民的。”邓小平似乎已经预感到东欧要出事,他告诫卡达尔“不能照搬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做法,也不能照搬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做法,更不能丢掉我们制度的优越性”。谈及中国的改革开放,邓小平强调“我们现在干的事业是全新的事业”,并说我们“要用两代人、三代人、甚至四代人来实现(现代化)这个目标。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真正用事实理直气壮地说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优越了”。卡达尔本人赞成邓小平的观点,但他党内的激进派同事与他意见截然相反,他们主张匈牙利立即推动“彻底的政治改革”,把匈牙利变成“民主社会主义的实验室”。
在1988年5月的党代会上,卡达尔与党内激进派就政治改革问题进行了一次激烈辩论。他坚持必须在现有的体制内进行改革,而不是推倒重来。但他身体状况已欠佳,整个苏联东欧的大环境对他也非常不利,匈党内分裂愈演愈烈。卡达尔本人身心憔悴,终于1989年5月因健康原因辞职,7月6日与世长辞,享年77岁。
在激进派的主导下,匈牙利党中央通过了一个比一个激进的纲领,提出“国家社会主义使匈牙利陷入危机,要尽快改变模式”,匈牙利“向民主社会主义过渡已经不可避免”。与波兰、捷克不一样,匈牙利没有像团结工会、“七七宪章”那样强大的反对派组织,也没有像瓦文萨、哈维尔那样影响力较大的反对派头面人物。匈牙利党是自己内部先分裂,然后分裂出来的派系与党外势力合作,最后瓦解了政权。晚上我和H君夫妇共进晚餐,H君曾在日内瓦大学进修政治学,我们是老相识。他们夫妇现在布达佩斯一所大学任教。H君告诉我:
“匈牙利已经改了国名,‘匈牙利人民共和国’中已经去掉了‘人民’两字,国旗上也没有红星了,我们的宪法也已修改,实行了多党制。”他还非常兴奋地告诉我:“我们一个月内,已经有了50多个政党登记参政。”他谈到政治变革的必要性:“现在匈牙利经济一路下滑,一个人打两份工才能生活,大家都认为经济改革已经走入绝境,只有政治改革才能带给人民希望。”他夫人补充说:“我们匈牙利其实一直比其他东欧国家自由,我们几乎人人都有护照,只要有钱,随时可以出国,但我们珍视国家的独立,现在苏联军队还占领着我们国家。”H君点头:“他们必须滚回去,这是我们的国家。”这使我想起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他们也谈了对卡达尔的看法,H君不容置疑地说,“卡达尔落伍了,他讲的话都是老生常谈。匈牙利需要的是戈尔巴乔夫这样具有新思维的领导人,或者是捷克哈维尔这样的自由派领导人,否则人民看不到希望。”
东欧共产党政权相继垮台有诸多原因:这些国家传统上受西方文化、政治和宗教的影响很大;他们的政权在自己国内的根基较浅,除了南斯拉夫和阿尔巴尼亚外,几乎都是“二战”后靠斯大林为首的苏共扶持上台的;很多东欧人认为自己的国家还被苏联占领和控制着,还没有真正取得独立,波罗的海三国就是到了“二战”时才被苏联吞并的。苏联很多做法也使东欧小国耿耿于怀。例如,捷克共产党曾考虑接受美国“二战”后提出的“马歇尔计划”,但遭到了斯大林的严厉批评;1968年苏联大举入侵捷克;匈牙利在“二战”时站到了纳粹德国一边,后来遭到了苏联的强烈报复。匈牙利一位政府高官曾对我说:70多万匈牙利人被流放到苏联西伯利亚,其中30万有去无回。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是否可靠,但民族感情之对立是显而易见的。
东欧国家后来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改革,但改革都是断断续续的,即便是走得最远的匈牙利也未能突破市场经济等于资本主义这个意识形态的紧箍咒,结果经济水平和生活水平与西方的差距越来越大,引起了本国老百姓的强烈不满。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中国从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成功转变,从物资严重匮乏到市场空前繁荣和人民生活的巨大改善,其意义怎么估计都不会过分。邓小平说过:不发展经济,不搞改革开放,不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只能是死路一条。这确实是东欧走上这条死路的一个主要原因。随着经济下滑,人民生活水平下降,再加上西方强大的话语攻势,这些国家的执政者自己都丧失了自信。到了1980年代中期,连控制东欧的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自己也被西方话语征服,结果苏联的解体和东欧政权的垮台,就成了意料中的事了。
二、东欧今天怎么样?
东欧剧变至今已经二十年了。这些国家现状怎么样?人民的生活是否更好了?他们的民主转型效果如何?这些也是我关心的问题。从2000年开始,我陆陆续续地走访了近十个东欧国家,各种感受一言难尽。东欧国家中,阿尔巴尼亚和摩尔多瓦还相当落后,只能算是发展中国家,政治上采用了西方的制度,经济上还是发展不起来,这两个国家至今还属于欧洲最穷的国家。
东欧其他国家的起点要高得多。加入欧盟的八个东欧国家(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波兰、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亚、罗马尼亚)中,大部分在1989年以前已属于中等工业化国家,其特点是农村人口都低于30%(至2007年,中国农村人口仍为56%),其中最富裕的是捷克、匈牙利,比较穷的是斯洛伐克、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
我也只去了这些国家的首都,所以很难和中国作一个全面的比较。总体上看,这些城市的商业也算繁华,欧盟的各种援助产生了一定的效果,中产阶级都有一定的规模。但如果拿这些城市和上海等中国的一线城市进行比较的话,我觉得在城市的基础设施、商业繁华程度、消费与时尚、新建筑的规模、式样和质量以及人的精神面貌方面,都落后不少。像华沙、布达佩斯、布加勒斯特、布拉迪斯拉发、索非亚、里加等城市与上海的差距还很大。
东欧城市有一个特点,漂亮的建筑几乎都是19世纪和20世纪上半叶留下来的古典建筑,而新建的民居和城市改造的规模远远小于中国发达板块的任何一个城市。当然这也可能说明他们在旧的体制下已经基本解决了住房问题,而中国过去欠账太多,所以城市改造规模之大,新的民居之多,质量和外观之好,都是东欧这些城市所无法比拟的。
总体来看,三十年前,中国与东欧的发展水平差距很大,但是通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这个距离已明显地缩小了。从我走过的东欧城市来看,二十年前,像华沙、布达佩斯这样的城市领先上海至少十年,但现在我的感觉是他们落后上海至少十年。总体上,我认为我们的“准发达国家”板块已经达到,或者超过了东欧的平均水平。但要使整个中国达到东欧今天的水平,还需更长的时间。
我们与人家差距最大的是市民文化这一块。从办事排队到开车讲规矩等,人家做得还是比我们好。东欧国家的市民文化形成历史比我们长,特别是像布拉格、布达佩斯、里加等城市,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已有相当庞大的中产阶级,已建有大批高级公寓、别墅和咖啡馆,市民文化的底蕴迄今犹在。我记得捷克著名诗人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在他的名著《世界美如斯》中,就回忆过自己1920年居住过的布拉格日什科夫区,回忆那里咖啡飘香、绅士互相脱帽敬礼、盛装舞会等贵族的传统。欧洲贫富差距当时也很大,达官贵人也遭人忌恨,但贵族的生活习俗和方式却一直被普通人模仿,这是欧洲市民文化比较发达的重要原因之一,贵族留下的古堡、庄园、花园、艺术品至今还是这些国家的文化精品,这种源远流长的市民文化,我们要赶上真不容易。
三、重返匈牙利
近二十年后的2008年8月,我又有机会沿着老路从维也纳坐大客车到斯洛伐克和匈牙利访问。维也纳还是那么雍容大气,只是机场显得陈旧了,刚从北京机场过来,一下子还真不习惯,真有点到了第三世界的感觉。机场的商店还是1980年代的装潢。红黄绿标记的三家出租车公司在机场拥有柜台,一字排开,里面的工作人员做出夸张的表情,争相拉你坐他们的车。二十年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维也纳夜景,今天看来是如此平淡,跟上海璀璨迷人的夜景相差太远了。西欧的特点是几十年不变,反正是发达国家了,可以固步自封了;中国的特点是一直马不停蹄地追赶发达国家,整个国家面貌日新月异,当然,变得太快也会有自己的问题,但这是后话。
我们的大客车很快就进入了斯洛伐克,现在斯洛伐克已是欧盟成员,所以不再设边界关卡,一块矗立在高速公路旁的“欢迎来到斯洛伐克”的英文标牌提醒我们,车子已进入了斯洛伐克。这些年来,斯洛伐克因为劳动力便宜,又加入了欧盟,吸引了不少外资。布拉迪斯拉发市的老城大有改观,修复了大片的步行商业街,很多名牌精品店纷纷入住,但人气不旺。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布拉迪斯拉发火车站竟然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的简陋,连个像样的候车室都没有,旅客大都席地而坐。车站也没有一个像样的餐馆,只有两家夫妻店,七八张摇摇晃晃的饭桌,几十把塑料椅子,经营着不敢恭维的斯洛伐克匹萨饼和俄罗斯罗宋汤。真不知道这个当时人均吸引外资最多的东欧国家怎么不投资改造一下火车站、汽车站之类的基础设施。
斯洛伐克虽然已是欧盟成员国,但2005年选出的新政府很令欧盟头疼。因为新内阁包括了一些极端的民族主义者,他们可以公开谩骂该国的匈牙利和吉卜赛两个主要少数民族,骂这些人“丑陋、罗圈腿,是骑在令人可憎的马上的疑似蒙古症患者”。斯洛伐克前副总理伊万·密克罗什对我说:“亏得上面有个欧盟,使这些激进分子在国家政策方面还不敢走得太远,否则麻烦大了。”密克罗什曾在斯洛伐克推动了不少市场化改革方案,在西方广受好评,但2005年他的政党在大选中被击败。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搞改革,最好就是只做不说,先说了,最后什么也做不成,还被人骂。”
火车开了3个小时,我又来到了久违的布达佩斯火车站。但一下车,我最大的感觉也是这里与二十年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那些热闹的小铺子还在,出售各种廉价的旅游纪念品、箱包、打火机、DVD之类;那些兑换外币的私人钱庄也在,有十来个,边上还有几个“黄牛”,但人数比二十年前少;那些出租房屋的老头老太还在,惟一的变化是一位老头用中文在吆喝:“房间、房间。”我后来还抽空去了布达佩斯的劳克西商业大街,商品倒是不少,但从物业装潢到服务设施,都陈旧了,与中国大都市的繁华和时尚差距甚大。但布达佩斯的城市布局雍容大气,古典建筑端庄典雅,绿树成荫的宽阔街道令人赏心悦目,登上多瑙河边的城堡山眺望,更是令人心旷神怡,全城的景色一览无余。
我又见到了老朋友H君夫妇。他们约我在繁华的瓦茨大街终点的Gerbeaud咖啡馆见面,这是布达佩斯最精致的咖啡馆,家具都是古色古香的。他们夫妇这次给我最大的惊讶是,二十年前的政治激情荡然无存。我们聊起了这二十年匈牙利的变迁,H君说:“一言难尽,有得有失,但感觉有点苦,就像这个咖啡。”他接着说:“苦,是因为我们没有想到变革是如此不易,你说我们政治独立了吗?我们现在被北约控制了,我们不喜欢俄国,可我们不想跟俄国人弄得剑拔弩张。你说我们经济独立了吗?我们经济现在都被外国人控制了。”
我们聊到了戈尔巴乔夫和卡达尔。H夫人指着窗外热闹的瓦茨大街对我说,1986年6月戈尔巴乔夫和夫人赖莎在他们夫妇的陪同下曾在这条街上散步,这里眼花缭乱的广告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使戈尔巴乔夫很惊讶。随后他多次表示苏联要借鉴匈牙利的经验来解决苏联的经济问题。现在看来他有点浮夸,不如卡达尔那么踏实。我知道现在匈牙利有不少人怀念卡达尔。H夫人说:“卡达尔那个时代,大家都有工作,全民医疗保险,还有带薪休假,我们的生活也比周边的国家都好。”
她还说:“卡达尔非常廉洁,连他的政敌都不否认这一点,这与现在的权贵成了鲜明的对照。那一代的人做事有原则。卡达尔在1950年代曾被诬告而投入监狱长达四年,他夫人也受牵连,被开除党籍,人无居所,后来布达佩斯一个普通百姓家庭收留了她,卡达尔夫妇至死都和这家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H君此时插话:“你知道我们现在怎么形容我国的政客吗?这些人见面互相打招呼,已经不再说‘你好’,而是说‘你是千万富翁了吗?’”想起H君当年对卡达尔的不满,我此时也只能唏嘘。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台湾地区民主化也二十年了,民望最高的还是亲民强势的领导人蒋经国,南斯拉夫各国也民主化二十多年了,但威信最高的政治人物还是意志如钢的铁托,历史是公道的,人民心中自有一杆秤。
我们聊到匈牙利的选举政治,H君坦承:“看来我们当时是天真了,以为只要举行自由选举,一切都会变好。但二十年过去了,左派右派都执政过了,都是政客,没有出现过政治家。整个二十年东欧都没有产生过政治家,这是欧盟的结论。”他问我:“你听说过我们‘骗子总理’的事情吗?”我点头,这是指匈牙利总理久尔恰尼2007年5月在执政党一次内部讲话中说:“我们搞砸了,不是一星半点儿的糟糕,是糟透了!没有一个欧洲国家比我们干得更蠢了……在我们执政的四年里,政府拿不出引以为傲的业绩。我们该如何向选民交代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采取了一切措施保证使这个秘密在大选之前不被泄漏出去。过去两年里,我们一直在撒谎。”这段话后来在网上被披露出来,匈牙利举国哗然,随后就是二十年来匈牙利最大规模的抗议示威和警民冲突。
“坦率地说,我现在很悲观,”H君说,“我们不是在‘好人’与‘坏人’之间作选择,而是在‘坏人’与‘更坏的人’之间作选择,他们之间争权夺利,分裂了整个社会。”他还引用了匈牙利学者海斯勒(ákos Heiszler)的评论:匈牙利人缺乏“政治文化和妥协的智慧”,所以今天的匈牙利是“一个深深分裂的社会”。我认识不少东欧朋友,他们原来都以为,只要政治制度一变,一切都会变好,但后来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革命是浪漫的、兴奋的、热血沸腾的、充满希望的,但革命后人们突然发现旧的习惯和行为方式依然根深蒂固,一切宛如昨天,甚至更糟。
我还见了匈牙利一位资深的政治学者,他的谈话更直率:“你看,我们的国家还有希望吗?匈牙利一半的资产卖给了外国人,还有一半给贪污了。什么是‘休克疗法’?那就是把能卖的公司都卖给外国公司了,最大的石油公司卖给了美国人,美国人又把它卖给了德国人,现在德国人又把它卖给了俄罗斯人。今天控制我们经济的主要是德国人,连媒体也都给德国公司控制了。你大概不能想像,我们的出租车公司也卖给外国人了,一家英国的公司,还有一家土耳其的公司,他们垄断了价格。”我这些天常坐出租车,注意到这里出租车价格贵得有点离谱,接近瑞士。
他给我展示了世界知名的GFK公司在匈牙利作的最新民调结果:2008年62%的匈牙利人认为现在的生活不如二十年前的卡达尔时期,2001年时,这个比例是53%。今天只有14%的人认为现在是“最幸福的时期”,而60%的人认为卡达尔时期是“最幸福的时期”。他带有感叹地说:“很多东西,只有失去了以后才知道珍贵,就像空气和水,一旦没有了,才知道它们是多么的珍贵。现在少部分人的生活确实比过去好了,但大部分人生活得更糟了。物价上涨太快,货币贬值太多,工资涨了五六倍,但煤气、水、公共交通等都涨了20倍到100倍,受害最大的是我们这些拿退休金的老年人,退休金根本赶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还有就是年轻人,匈牙利就业机会太少,失业率已达10%。”
早在1980年代中期,匈牙利的经济改革就积累了不少经验,当时中国派出不少代表团考察匈牙利经济改革的情况。我问这位学者:“如果坚持当时卡达尔的改革路线的话,匈牙利能否走出一条更好的路?”他说:“匈牙利本来的改革模式很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也许会走出一条类似中国的渐进改革的成功之路。但美国、德国等西方国家不喜欢,他们不想让这种改革获得成功。而我们精英阶层完全跟他们走,放弃了渐进改革,转向了激进革命和彻底的私有化,最后把能卖的公司,包括银行,统统卖给了外国人,我们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了。”他叹了一声。匈牙利中央银行前行长也对我说:“我们把自来水公司卖给了法国公司,本来期待他们能投资开发我们的矿泉水资源,结果他们却在匈牙利推销法国的‘依云’矿泉水。”不过他也告诉我:“不能夸大卡达尔时期的繁荣,那是靠借外债维持的,结果弄得匈牙利债台高筑,新政权上台后只能靠变卖国有资产来还债。”
一位匈牙利朋友还与我谈了一个令人深思的现象:尽管制度变了,但旧制度的许多东西仍在运作,特别是原来按照前苏联模式建立起来的安全系统至今在匈牙利,在许多东欧国家仍然影响巨大。“旧安全系统的人与政党、政客、黑社会联系密切,表面是多党制度、媒体自由,实质上是这些人继续控制着许多政治经济等各种资源,继续进行各种利益的私下交换。独立的司法体系根本没有建立,也没有一支高效率的公务员队伍,任人惟亲的现象广泛存在。”连《经济学人》杂志不久前也载文感叹匈牙利过去的二十年是“令人失望的二十年”(Economist on
line,2010年8月9日)。
四、东欧的“两个激进”
东欧的变革可以用“两个激进”来概括:政治上激进转型,由原来的共产党体制迅速转变为西方式的多党制;经济上采用激进的“休克疗法”,由原来的计划经济迅速地转向私有化、市场化。其核心也是一个梦:只要进行激进的政治和经济变革,这些国家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己所有的问题。结果政治激进带来的是政治参与突然爆炸和持续混乱,一个新体制从建立到良好运作谈何容易。“休克疗法”导致了恶性通货膨胀,有时高达2 000%以上,人民的生活水平急剧下降,失业人数剧增。匈牙利还是受灾较轻的,因为匈牙利在卡达尔时期就尝试了不少改革,一般老百姓对市场并不陌生。但对于多数东欧国家,“休克疗法”等于是一场浩劫,导致了既无政府干预又无市场制度的混乱状况,为非法掠夺提供了可能。使一批原来的官员获得了大肆侵吞国有资产的机会,也使腐败(特别是乌克兰、保加利亚、罗马尼亚等国)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我不能说大部分东欧人都想回到过去那个时代,那个时代也有很多问题,更何况世界上愿意自己国家历史倒退二十年的人恐怕总是少数。但我可以说,如果东欧人民有机会重新选择变革的话,大部分人绝不会选择这种“两个激进”的变革方法,而会选择更为温和理性的改革,因为东欧普通百姓为激进变革付出的代价实在太高。
匈牙利,乃至整个东欧经济经过“两个激进”的变革之后,全都变成了高度依赖外资的经济,而且普遍负债过高,贸易逆差过大,金融自由化使很多银行被西方银行控制。2008年开始的金融海啸又使多数东欧国家遭受了一次劫难。匈牙利货币对欧元的汇率半年内就下跌了20%,匈牙利人买房大都采用外币按揭:赚的是匈牙利的福林,还的是欧元,但现在福林大幅贬值,对按揭者是雪上加霜。拉脱维亚、乌克兰、塞尔维亚已接近破产,它们的债券评级已经被评为“垃圾”级别。
东欧经济形势不佳也反映在其经济竞争力的普遍疲软。据2007年瑞士洛桑管理学院的世界竞争力报告,加入欧盟的八个国家的国际竞争力都落后于中国。中国在该报告中排名第15位,爱沙尼亚是第22位,立陶宛第31位,斯洛伐克第34位,匈牙利第35位,保加利亚第41位,罗马尼亚第44位,波兰第52位。从这个报告来看,一个13亿人的中国,在政治稳定性、政策一贯性、社会凝聚力等方面的得分都明显高于这些国家。政治上,东欧也困难重重。二十年过去了,尽管有欧盟大量的资金投入和专家指导,这些国家宪政的架子都有了,民主的形式也存在了,就是没有产生真正的民主主义者。一大批自私自利的政客在那儿争权夺利,导致百姓对政府的普遍失望。
奇怪的是我们国内一些学者至今还认为我们应该走东欧的道路。例如,不久前,国内一位教授说:“向市场经济转型包括了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苏东国家的激进式转型,是把两个改革放在一块进行。我们的渐进式转型是先进行经济改革,再进行政治改革。但第二个改革的相对滞后,使第一个改革难以彻底。当前要实现增长方式转变,必须加强政治改革,在此基础上再彻底完成经济改革。”(见《中国新闻周刊》,2010年2月8日,总第456期,第86页)幸亏这些人无权指导中国改革,否则的话中国早就成了匈牙利和南斯拉夫的翻版,国家大概都四分五裂了,中国的资产也早就被西方资本席卷一空,哪还有今日之崛起。中国当然要继续进行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但我们要汲取东欧的教训,汲取西方金融危机和主权债务的教训,超越西方模式。我们的目标,严格地讲,不是“转型”,而是“创新”,即使我们使用“转型”这个词,指的也是“制度创新”,而非效仿东欧。
这里还要谈谈东欧民主的质量。2008年初,欧洲权威机构Eurobarometer公布的民调发现,大部分东欧国家人民对自己政府的信任度均非常低:保加利亚为16%,波兰为17%,拉脱维亚为19%,罗马尼亚、匈牙利和捷克为21%。英国《经济学人》杂志下属的EIU发表了一个2006年世界民主质量评估指数,认为东欧国家民主的品质普遍还不如陈水扁主政的台湾地区。这个评估把台湾地区民主排在第32位,而上述的八个东欧国家中只有捷克超过台湾地区,排在第18位,其他均排在台湾地区之后:爱沙尼亚为第33位,匈牙利第38位,斯洛伐克第41位,拉脱维亚第43位,波兰第46位,保加利亚第49位,罗马尼亚第50位。如果这个评价是公正的话,人们就可以想像这些东欧转型国家民主的品质了。
即使是相对表现比较好的捷克,其民主质量也大有问题。捷克前外长伊日·丁斯特比尔(JiíDienstbier)曾于2006年10月9日在美国《国际先驱论坛报》撰文,坦率地承认:“捷克公民不满情绪到处都在蔓延,参加投票的人数锐减,公众对政府、议会和整个政治进程的信任度日益走低。”他说,1989年“天鹅绒革命”的时候,“我们期待得太多而不现实”。捷克政治人物一个接一个地陷入贪污丑闻。捷克前总统哈维尔(Václav
Havel)的顾问佩赫(JiíPehe)说了一句中肯的评论:“今天的捷克共和国,仍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独立捷克国家的奠基者、第一任总统马萨里克(Tomas Masaryk)所说的情况:‘国家已经民主了,但不幸的是,还没有民主主义者。’”
波兰2005年的大选,选出了卡钦斯基(Lech Kaczynski)当总统,不久他孪生的哥哥也当了总理。兄弟俩奉行的政策很令欧洲头疼:他们先是高举民族主义大旗,向欧盟的主要成员德国叫板,要算二次大战还没有算完的账。后又提出了在波兰禁止同性恋、恢复死刑、加强天主教会影响等主张,使欧盟老成员觉得很尴尬,欧盟不少国家现在已经把保护同性恋的权利作为重中之重的大事来抓了。卡钦斯基总理下了台,当总统的弟弟不高兴,认为哥哥遭到媒体的陷害,与新总理经常闹别扭。
2010年4月10日,卡钦斯基总统在赴俄罗斯卡廷吊唁“二战”中被苏联杀害的2万多波兰精英时飞机不幸失事,魂断俄罗斯。中国国内网上有文章称颂波兰的穷政府、烂飞机。这些文章的作者太不了解东欧了。依我之见,这个悲剧正好从另一个侧面折射出了波兰国家治理的混乱。波兰像其他东欧国家一样,也变成了选举社会。多数政客们忙着争权,没有多少精力用来治国,波兰时至今日连总统和总理的职权尚未划分清楚。卡钦斯基所乘坐的图-154型飞机,中国早在2002年就淘汰了,这是对生命的尊重,对人权的尊重。而波兰总统的专机还在用如此简陋的机型,连波兰空军司令本人和波兰各界精英都坐在这架飞机上,这只能说明国家的治理很不专业。但是与其他东欧国家相比,波兰还算好一些,因为它尚能掌控自己的银行,否则波兰将很难渡过这次金融浩劫。英国《经济学人》2010年4月载文评论卡钦斯基总统亡命时这样写道:他是一个不懂外交的人,他只知道美国好,俄罗斯和德国不好,但波兰需要更为精明能干的领导人。他死前在波兰的支持率连25%都不到。
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虽然也加入了欧盟,但距离欧盟的标准还有很大的距离。罗马尼亚发展不顺利,从布加勒斯特机场到市中心的路上,还可以看到很多破旧的房子和汽车,腐败亦很严重,去医院看病住院一般都要行贿,各种政治丑闻也不断。一位罗马尼亚学者告诉我一个最新的政治笑话,老师问学生:“如果你看到一个人把自己的手伸到别人的口袋里,这个人是什么人?”学生齐答:“罗马尼亚财政部长。”
保加利亚的问题更为严重。索非亚的一位NGO负责人告诉我:“我们最大的政治问题是官员腐败,最大的社会问题是人才外流。现在连称职的中小学老师都很难找。一旦学会了外语,就走了,以后只有傻子还待在这个地方。我看我们的国家要完了。”她的话可能夸张了一点,有一种斯拉夫人常有的悲剧情结。保加利亚加入欧盟前,进行了很多面子上的改革,加入之后,改革派就被赶下了台。但保加利亚警察、司法体系都与黑社会勾结,使之成为欧盟新成员中最腐败的国家。我在2006年曾去索非亚参加一个会议,了解到保加利亚的各个级别的选票在街上均可以买到,总统选举的选票最贵,开价是100列弗(约60美元)一张。在所有东欧国家中,对欧盟支持率最低的是拉脱维亚。这还是金融危机爆发前的情况。一位当地朋友对我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我们这儿的说法是,一到9月份,问题都来了。”9月就是议员们休假结束,议会开始工作的时候。像拉脱维亚这样的东欧国家,采用了西方竞选制度,老百姓前三天新鲜,之后就是普遍的厌倦,而厌倦的原因是竞选上来的基本上都是政客,空谈多于实干。“政客的特点是内斗,不是大事化小,而是小事变大,越大越好,他们可以浑水摸鱼,最后牺牲的是公众的整体利益。”她对我说。
德国明镜国际新闻在线对东欧的政局作了如下的评论:“虽然共产主义政权已经在东欧倒台将近二十年,但是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等东欧国家,迄今仍然在为建立稳定的民主制度而挣扎。这些国家的政治缺乏中心,从极端右翼到后共产主义的威权主义形形色色,贪污腐败、极端主义横行,一片混乱。”(Spiegel Online International,2007年5月29日)克罗地亚作家德古丽琪(Slavenka Drakulic)曾是一位反对铁托的持不同政见者。在南斯拉夫解体后,她写道:“我们当时错把自由与民主当作是到西方随便采购的自由,但最终我们为此付出了三场战争的代价。我们的孩子在战争中被杀戮,我至今都感到对此负有责任。”(《国际先驱论坛报》,2009年11月7日)
东欧国家本来的经济都相对发达,人口远远少于中国(除了波兰和罗马尼亚人口超过2 000万,捷克是1 000万,其他国家的人口都只有几百万,少于中国任何一个中型城市),教育程度不低,与西方文化的同质性也明显高于中国,欧盟和美国还提供了大量援助和指导。但采用了西方政治制度二十年后的结果竟是如此不如人意,确实值得我们中国人在自己的民主建设中深思。前面提到的“有民主而没有民主主义者”、“不会妥协”、“深深分裂的社会”、“没有出现真正的政治家”、“没有独立的司法体系”、“没有高效率的公务员队伍”等问题,也是我们在民主建设中必须注意的。这也可以使我们更加坚定探索中国自己道路的信心,照搬西方模式,对于我们这么一个历史文化传承与西方的差异远大于东欧的超大型国家只会是一场灾难。
不久前,我给匈牙利的H君发了电子邮件,问他一些匈牙利应对金融危机的做法,也希望他和家人安然无恙。他很快给了我回信,写得很简单:“整个匈牙利正在等待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救济,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正在等待中国的救济。”他夸张了,但他似乎也道出了一定的真理。1989年东欧剧变震惊了世界,当时整个西方都看好东欧,不看好中国。但头脑十分清醒的邓小平对他的美国客人说了14个字:“不要高兴得太早,问题还复杂得很。”他让中国人继续走自己的道路。中国一路走来,不能说没有跌宕起伏,不能说没有坑坑坎坎,但中国最后拿出的成绩单比东欧亮丽得多,中国人也从东欧的经历中悟出了不少有益的东西。
第八章 西方模式的困境:我看东亚
一、三大困境
中国位于亚洲东部,自然关心东亚以及东南亚各国和地区的发展。历史上东亚国家和地区大都受到中华文明的影响,无论是“汉字文化圈”、“儒教文明圈”,还是“筷子文化圈”,都说明东亚国家和地区之间割不断的历史纽带。不少东亚国家和地区都先后采用了西方多元民主制度,但西方民主模式一路走来,并不顺当,其中的原因值得我们深思。
菲律宾是我比较熟悉的一个国家,但2009年11月发生的惨剧还是令我震惊。11月23日,菲律宾南部马京达瑙省发生了一起政治仇杀案:51名人员被劫持,其中36名官员和记者被杀害。绑架者采用的是极为残忍的手段,被绑者身上布满弹孔,有的还被斩首或者强奸。据调查,这是又一起因为选举引起的仇杀事件。从1986年至今,菲律宾其实已经发生了近千起政治谋杀。我2005年访问菲律宾时就问过不少当地人:为什么菲律宾政治中有这么多谋杀?一位对菲律宾政治颇有研究的朋友告诉我:“政治职位是政界人物的财源所在,所以许多政客不惜铤而走险,雇用杀手,谋害政治人物和敢于揭露真相的新闻记者。”2010年8月又爆发了香港游客惨遭杀害和政府处理严重失当的悲剧,再一次暴露了菲律宾政治、社会百病丛生的真实状况。
菲律宾在很长时间内都被视为美国在亚洲的“民主橱窗”,其政治制度几乎照搬美国,三权分立、政教分离、宪政民主,但一个世纪下来菲律宾政治却始终掌握在少数声名显赫的家族手中,2009年11月的屠杀背后也是政治家族之间的厮杀。菲律宾曾是东亚仅次于日本的经济强国,但美式民主并没有带来人民期待的繁荣和富裕,而是动荡和贫瘠,国运也迅速由盛变衰。
菲律宾面临的劣质民主问题成了困扰东亚民主政体,乃至整个非西方世界采用西方模式之后面临的大问题。总体上,我把采用西方模式的东亚国家和地区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在经济比较落后的情况下就采用了西方的政治制度,如泰国、菲律宾、蒙古等;另一类是在经济起飞之后转而采用西方政治制度的,如韩国、中国台湾地区等,但从过去二十年的情况来看,这些民主政体的品质普遍不佳,它们几乎都遇到了非西方社会采用西方政治制度后出现的一些典型问题,特别是社会分裂、贪污盛行、经济滑坡三大问题。
先来看社会分裂。采用西方民主政体后,这些社会原来由于种种原因而形成的社会矛盾和分歧,不是缩小了,而是放大了、强化了,导致了严重的社会分裂,甚至对抗。泰国四年来围绕着他信总理下台的流血抗争很能说明这个问题:泰国“黄衫军”与“红衫军”对峙的背后,是泰国城乡贫富差距的严峻现实,泰国是世界上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最富的20%拥有国民收入的60%以上,最穷的20%只拥有国民收入的5%。他信的支持者主要是农民和城市穷人,而其反对者主要来自城市中产阶级和社会上流人士。2006年9月,泰国军人发动政变,推翻了民选的他信政府,某种意义上,这个政变顺应了城里中产阶级的民意主流,但遭到了农民的激烈反对。泰国农村人口占了总人口约70%,所以就不断地出现所谓“农民选出总理,城里人赶他下台”的局面。
如果泰国的政治局面可以概括为“城乡分裂”,那么台湾地区的情况则可以被归纳为“南北分裂”,这种分裂的背后是“族群分裂”:这些年来,台湾地区民主的特征是政党恶斗。陈水扁2000年上台后,没有带来他所说的“全民政府、清流共治”。恰恰相反,为了选票,陈水扁故意挑起族群矛盾(所谓“本省人”、“外省人”、“台湾人”、“中国人”等),“南部”与“北部”成了一种政治切割工具,即所谓“爱台”的南部对抗“卖台”的北部。台湾地区南北差异固然有其历史上形成的“重北轻南”因素,但采用西方政治制度后,政客出于争夺选票的目的,竞相争打“族群牌”,大大加剧了社会分裂,也使政府对社会的整合能力锐减。虽然主张族群和谐的马英九已上台,但如何修复台湾社会的深深裂痕绝非容易。
类似的南北分裂还出现在中国的近邻吉尔吉斯斯坦。2005年一场“颜色革命”把代表了南方力量的阿利耶夫推上了总统宝座,但由于治国无方,导致民生恶化、腐败加剧。2010年4月阿利耶夫又被代表北方力量的反对派推翻,随后又出现了一系列大规模的族群冲突,导致中国派专机撤出自己的侨民。社会分裂的现象也出现在韩国,其特点是政客为了争权夺利,操纵原来已经存在的地域矛盾来争夺选票,使本来就存在的如岭南人(庆尚地区,包括大丘市、釜山市和庆尚南北道的人)和湖南人(又称全罗地区,包括光州市、全罗北道和全罗南道的人)之间的“道籍矛盾”更为尖锐,朝野政党为了选票争打“地域牌”和“道籍牌”。
值得注意的是社会分裂往往与政治动荡联系在一起。这些国家和地区都经历了较大规模的震荡。泰国的动乱已持续四年,从封锁机场,到冲击总理府,到取消东盟10+3高峰会,到反对党领袖遇刺,到武力镇压,社会震荡不止;蒙古不久前出现了暴乱,导致政府被迫实施戒严令;菲律宾更是经历了无数次军事政变;台湾地区则出现了“两颗子弹”抗争和百万民众走上街头的“红衫军”;韩国的各种不同规模的政治冲击波也几乎从未间断;吉尔吉斯斯坦短短的五年中已经经历了两次“革命”,而这只是一个500多万人口的小国。
再来看一看贪腐问题。西方政治学理论一般假设采用了西方民主制度,贪污腐败就会减少,但从东亚这些国家和地区实施西方政治制度的实际情况来看,贪污腐败往往有增无减。从“透明国际”发表的2004年与2008年的腐败指数的比较中可见一斑:
台湾地区泰国蒙古菲律宾印尼腐败指数
2004 35 64 85 102 133
2008 39 80 102 141 126
(资料来源:“透明国际”网站)
印度尼西亚情况似乎略有好转,但亚洲政经风险顾问公司2009年仍把印度尼西亚排为亚洲腐败最严重的国家。台湾地区民主化后,黑道和金钱大规模介入政治,台湾地区民主制度迅速市场化。特别是前领导人陈水扁八年拼命敛财之贪婪,令人发指,用台湾媒体语言来形容就是:陈水扁是“拿大家”,陈水扁的团队是“大家拿”。本以为民主可以遏制腐败,但台湾地区却出现了大规模贿选,虽然台湾当局对贿选打击日益严厉,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却很难奏效。台湾社会传统的宗社结构、人情关系等使里长和桩脚等都成了贿选的沃土。韩国的财阀势力自民主化以来也更为膨胀,政企之间互相勾结和利用,财阀向政党提供大量政治资金是韩国屡禁不止的问题;菲律宾很多人形容自己的国家是换一届领导人,就是新一轮的腐败开始。
还有就是经济滑坡。泰国自2006年军事政变造成动乱以来,经济整体下滑;菲律宾实行了近一个世纪的民主制度,但三分之一的民众今天还生活在赤贫之中,十分之一的人口在国外打工,最近的粮食危机和金融危机又使菲律宾经济雪上加霜;蒙古骚乱背后的主要原因也是经济的持续衰退,蒙古的经济结构单一,过去二十年鲜有发展,人口的三分之一处于赤贫之中,远远落后于中国的内蒙古。韩国自1980年代中期民主化以来,虽然展现过经济发展的巨大活力,但由于宏观监管严重失误等原因,不幸地成为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和2008年金融海啸的重灾区。台湾地区民进党执政的八年,台湾经济的实力严重滑坡,失业率居高不下,外国投资锐减。本该拼经济,拼民生,拼竞争力,但当局却意识形态挂帅,拼“修宪”,拼“正名”,拼“公投”。陈水扁八年换了六位“行政院长”,各项政策摇摆不定,公共投资连续八年负增长,政府债务急剧上升,给马英九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如果说,韩国积极推动了与中国的经济合作,从而使其经济较快地走出了低谷,而民进党八年执政期间,搞闭关自守,拒绝与大陆的经济往来,结果导致台湾经济全面下滑。马英九目前正力求大力发展与大陆的经贸关系来扭转台湾经济的颓势。
由于上述问题,这些国家和地区的民众对自己政体的满意度明显走低。根据Asian Barometer Project 2008年的报告,韩国、蒙古、中国台湾地区、泰国、菲律宾的多数民众都认为这些年来的民主转型未能改善他们的生活。过去曾积极推动泰国民主化的泰国PAD的领导人林明达也公开说:泰国的政治非常腐败,买票行为普遍,农村选民愚昧无知,所以选举已没有什么意义。他甚至主张废除议员的选举,改为任命。林明达本人曾是1998年泰国民主运动的主要推动者,十年之后对泰国民主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不能不使人唏嘘。泰国从1932年开始实行君主立宪制,迄今为止已经历了24次军事政变,有意思的是泰国历次政变后产生的非民选看守政府往往政绩比较好,如1990年代初的阿南政府。印度尼西亚民主制度也存有诸多不确定因素,基本上还是一种人脉政治,军队和政治家族的影响力巨大,而公民的参与和利益表述仍然受到很多限制,再加上严重的政府腐败问题,前途不容乐观。依我自己访问印尼的观察,如果万幸,印尼也许可以逐步演变成一种类似印度这样的低品质民主国家;如果不幸,印尼则可能陷入长期党争,甚至四分五裂。
对西方民主制度失望的情绪不仅局限在上述的国家和地区,整个亚洲都是如此。孟加拉经历了两年的军人政权,最近选出了一个新政府,但又遇上了兵变;巴基斯坦和东帝汶已被不少人看作是接近“失败的国家”;印度孟买恐怖主义袭击和英联邦运动会的乱象也暴露出自己体制太多的问题,使得很多印度人反思印度民主制度的问题,特别是消除贫困乏力、腐败严重、政府效率低下等问题。日本属于另外一个类型,因为早在19世纪末通过自上而下的革新,完成了自己的工业革命,普及了教育,建成了所谓现代国家,并迅速加入了西方国家瓜分殖民地的活动,后又走上了法西斯军国主义的道路。二次大战投降后又建立了西方民主制度,但也面临诸多问题,比较突出的问题是走马灯一样地换首相,家族政治和裙带关系严重,必要的改革很难推动等,连美国《新闻周刊》2009年3月也刊载长文质疑:“日本的政客为什么都那么差劲?”认为日本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选出合格能干的领导人。许多人把日本过去的二十年称为“失去的二十年”,这与日本政治制度的缺陷有直接关系。
二、民主品质为何不佳?
从西方主流民主理论的角度来看,东亚民主品质不佳主要由两个原因造成。第一是缺乏司法独立和法治精神。西方民主理论认为:一个理想的民主社会,应该建立在司法独立和法治精神的基础之上。没有一个具有高度公信力的独立的司法系统,民主的质量很难保证。既然选择了西方民主框架,那么各方就应该遵守同样的游戏规则来进行博弈,这首先就需要有一个独立的具有公信力的法律体系,但很多亚洲社会都未能做到这一点。
此外,这种体系的真正落实又需要深入人心的法治精神和法治文化,正如著名法学家哈罗德·伯尔曼(Harold
J.Berman)所说:“法律必须被信仰,否则形同虚设。”但是东亚社会普遍缺少西方意义上的法治传统。例如,曼谷市民对于2006年的军事政变均普遍表示欢迎,西方社会就很难理解民众怎么能支持军队推翻一个通过选举而产生的合法政府呢?泰国法庭后来又以选举作弊为由,以速战速决的方式裁决泰国人民权力党及其联合执政党为“非法”,西方主流媒体称这种做法为“司法政变”。
法治不足也体现在普通公民对法律制度的信任感不高。美国《时代周刊》2009年1月12日报道,即使在法治程度相对比较发达的韩国,韩国民调显示韩国人民对自己国家的法律制度信任度也不强,多数人认为自己国家的法律制度无法保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中国台湾地区的司法体系也不具备一个健全民主制度发展所需要的公信力:2010年台湾高等法院的法官集体贪渎事件曝光,2004年人们不满高等法院对两颗子弹带来陈水扁当选的裁定,2007年红衫军数百万人走上街头抗争等情况,都反映出人民对在现有司法体制内解决问题持强烈的怀疑态度。
第二个问题是“公民文化”严重不足。“公民文化”本来是一种特定的习俗与态度,其最大的特点是理性与宽容,任何时候都尊重你的对手,尊重少数。由于“公民文化”缺位,政客很容易愚弄百姓,政客口中的人民实际上不是西方经典民主理论中所设想的能够理性参政的公民,而是自上而下通过炒作政治议题动员而来的民众。曾经竞选总统的菲律宾女政治家M.D.圣地亚哥(M.D.Santiago)说:“菲律宾人从来不把选举当一码事。菲律宾人似乎不是亚洲人,他们似乎更接近于夏威夷的波里尼西亚人。菲律宾人在竞选期间唱歌跳舞,把政治集会当作一种娱乐方式,候选人也为选民提供各种娱乐活动,包括邀请艺人影星前来唱歌跳舞吸引选民,他们不谈论严肃的政治议题。菲律宾的选举事实上是一种知名度大小的选美比赛,而不是能力高低的智力比赛。”当一些政客们对阿罗约总统不满时,他们便可出钱到大街上收买成千上万的无业游民去游行,美其名曰表达民意。
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也曾表述过民主建设容易遇到的难题:“在许多情境下,政治领袖赢得选票的最简便方法,就是诉诸部落、族群、种族以及宗教的支持者,从而导致社群及族群间冲突升高。”台湾地区就是一个例子,公民文化严重缺位产生了“非自由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政客为了选票故意挑起族群矛盾,造成族群分裂,还对对手进行“抹黑”、“抹红”、“抹黄”,直至置于死地而后快。韩国国会也是不断地演出暴力冲突。韩国民主化已经二十多年了,但民主化水平仍停留在强制性的制度约束层面上,没有从观念上深入到自律的层面。在韩国政治中,各个政党都赞同“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但一旦自己的政党沦为议会中的少数时,就不愿服从这个原则,而议会中的多数政党又倾向于滥用多数的权力来独家经营。
如果说上述原因可以大致解释东亚许多民主试验不甚成功的原因,那么开出的药方自然是加强司法独立的建设,培养法治精神和公民文化,这种努力当然可以、也应该继续下去,但我们也有必要提出一些与此相关的更深层次上的问题,比方说,这些社会的司法独立和法治精神为什么这么难确立?这些社会的公民文化为什么这么难培养?这些社会改进司法和公民文化的努力最终一定能成功吗?这种努力的机会成本有多大?这些社会能够承受这种机会成本吗?要是像菲律宾这样试验了西方民主近一个世纪,或者像泰国这样试验了七十多年,还是不成功又该怎么办?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提问:既然西方民主制度自身已暴露出这么多问题,既然这种制度在非西方国家的实践几乎没有真正成功的例子,难道我们还一定要前仆后继,甚至赴汤蹈火去照搬西方的体制吗?还一定要唯西方民主模式马首是瞻吗?面对这么多失败的经验,我们难道还不应该考虑在民主建设上另辟蹊径吗?我个人认为对于东亚国家,乃至整个非西方世界,只有汲取别国民主建设的经验和教训,结合自己的文化传统来进行制度创新,才是惟一可行的办法。
历史并没有像福山所说的那样终结于西方民主制度,人类对最佳政治制度的内容和形式的探索还在进行,也不会终结。世界根本不存在其他文化必须一致照搬的惟一的民主模式,世界各国都应该自己去探索适合自己国情的民主模式,也就是说民主模式是多元化的,而不是单元化的,世界的政治发展也不可能是一种单线的西方民主模式。
美国颇有影响力的皮尤研究中心多年来一直对世界主要国家进行民意测验,了解公众对自己国家现状的满意程度,2005年对17个国家的国民进行的详细调查发现,西方国家的民众对自己国家的状况不满意的比例很大,倒是72%的中国人对自己国家的现状表示满意,在被调查的17个国家中拔了头筹。相比之下,美国人的满意度是39%,法国人是29%。2010年皮尤研究中心进行了同样的调查,结果发现中国人还是排名第一,87%的中国人对自己国家基本满意,而美国人满意的比例是30%,法国是26%(见PEW Global Attitudes Project网站)。
这些调查并不能说明与政治制度有关的所有问题,但至少可以说明一点:中国现有的体制一定有其长处,西方的体制一定有其短处,否则不会是这样的结果。过去三十年的一个举世瞩目的事件就是中国的迅速崛起,这种崛起的方式是西方所没有预料到的,其崛起背后的理念也与西方主流政治观点大相径庭,这些理念对于我们进行民主创新富有启迪。使中国改革开放获得成功的最重要理念就是“实事求是”,其核心内容是不相信任何教条,通过对事实本身的检验来确定事物的是非曲直。
基于这种对事实的判断,我认为东亚国家,乃至所有的非西方社会在民主建设上都要考虑另辟蹊径,如果不是这样做,而是继续沿着西方民主模式走下去,可能是一条代价巨大,甚至完全走不通的路。其实,西方政治制度本身的改革也任重道远,西方民主的发源地希腊现在破产了,现代议会民主的发源地英国也陷入严重财政危机,推销西方民主最起劲的美国成了金融危机的发源地。在前面“‘游戏民主’还有没有戏?”一节中,我已经对西方模式在西方的困境作了探讨,这里就不赘述了。但也许有必要特别提及中国台湾地区和韩国的情况:它们是在基本实现了现代化之后转而采用西方政治制度(东欧大部分国家也是在中等工业化国家的基础上转而采用西方政治模式的),但它们的民主品质实在无法令人恭维,这就使我们不得不质疑整个西方民主模式及其话语对于非西方社会的适合性。也许美国《新闻周刊》主编扎卡里的“文化传统决定论”更有道理,他认为非西方文化传统国家采用西方民主模式的结果往往是“非自由的民主”,即西方民主的形式都在,但有形无神,真正的民主品质却大打折扣,甚至荡然无存。
三、民主建设不能靠“换血”
东亚社会有着与西方社会迥然不同的文化传统,如果说西方传统的最大特点是以个人为基础而形成的一整套风俗、习惯和制度,那么东亚国家则更多是以家庭及其衍生出来的人与人的关系而形成的一整套风俗、习惯和制度。鉴于文化传统上的差异,建设民主的正确途径应该是结合自己的文化传统,进行趋利避害的制度创新,而不是一味改造自己的文化以适应西方文化及其影响下产生的政治制度。“文化换血”从来不会成功。发展中国家照搬西方制度,几乎是照搬一个失败一个,既解决不了腐败问题,也解决不了现代化问题。我们可以从East Asian
Barometer进行的调查中看到,东亚国家和社会,虽然发展程度不同,但大都保留着这种与西方不同的文化传统:
东亚社会传统价值观的影响
香港特区台湾地区菲律宾日本韩国中国泰国蒙古平均
家庭利益高于个人利益90.2 86.1 72.7 79.0 69.9 91.0 88.1 73.6 81.3
请长者来帮助解决争端36.9 68.9 66.2 75.8 44.2 72.4 76.7 70.9 64.0
与邻居发生争议,我可以让步67.1 46.1 75.4 45.8 71.4 71.9 50.7 82.3 63.8
如果同事都反对,我也不坚持53.4 63.0 61.4 57.0 61.4 51.6 62.3 66.7 59.6
(资料来源:2001—2003 East Asian Barometer Surveys)
美国学者戴维·希契科克(David Hitchcock)也曾对中国、日本、韩国、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等七国和美国的国民进行了民意调查,他发现东亚民众的社会价值排序与美国人的社会价值排序存有巨大的差别:美国人强调个人权利,而东亚民众更强调人与人的关系所形成的秩序。东亚和美国民众社会价值认同中的优先顺序为:
东亚美国
1.社会秩序;1.言论自由;
2.和谐;2.个人权利;
3.政府问责制;3.个人自由;
4.接受新思想;4.公开辩论;
5.言论自由;5.生存;
6.尊重权威。6.政府问责制。
(资料来源:David Hitchcock,Asia Values and the United States:How Much
Con.ict?,Washington,DC: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1994.)
实际上这些调查只是再次确认了东亚国家多数人基于常识判断可以得出的结论。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美国一直把美国民众最关心的价值作为普世价值在全世界推销,为什么东亚国家不能把自己最重视的价值也作为优先价值取向来推动呢?随着中国的崛起,我们有必要在国际上这样做。美国人一定会说,强调社会秩序会导致专制,但这是很幼稚的观点,专制可能带来社会秩序,但良政也可以带来社会秩序,就像言论自由可以是个人自由的体现,但也可以带来厮杀甚至战争。此外鉴于东西方文化传统的巨大差异,建设民主的最佳途径就不应该是一味改造自己的文化以适应西方文化影响下产生的政治制度。
西方那种以个人权利为基础的法治传统,在非西方社会很难复制,少数地方可以复制,多数地方很难复制,其实也没有必要复制。比方说,中国乃至东亚的文化特点是讲“合情合理”,而西方文化一般只讲“合理”,不讲“合情”,彻底改造这种东亚文化的成功概率不高,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了解双方文化的长处和短处,并在此基础上,取长补短,进行体制创新。再比方说,中国重视家庭及其衍生关系的文化特点之一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持,这个关系从家庭成员延伸到亲戚、朋友、同事乃至整个国家,这种文化传统帮助中国人克服了很多在西方人看来难以克服的困难:从帮助下岗工人到生活救济,到上学、治病、养老、购房,到抗震救灾等。你一定要把中国家庭成员的弹性的亲密关系都改造成美国一样的刚性的契约关系,并认为这才是惟一正确的道路,在中国、在东亚社会都行不通,正确的态度应该是把两者之长结合起来,进行创新。
东亚社会应该努力从自己的实际出发,从传统与现代的互动中来不断地探索自己的发展道路,探索新型的民主制度,也只有这样探索后形成的政治制度才会是有生命力的、代价比较小的、效果更加好的。把强调个人权利的西方“斗争文化”照搬到强调权利与义务平衡的“和谐文化”社会中,总会遇到水土不服的问题。搞得不好,就会引起社会的对抗和分裂,上述东亚民主政体面临的困境可以说明这一点。
为了建立真正体现人民意志的民主体制,首先必须摆脱西方僵化的政治话语的束缚,特别是所谓“民主与专制”话语的束缚。亚洲不少人也喜欢用“民主与专制”这个概念来解释为什么必须选择西方民主道路,甚至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西方政治话语。“民主与专制”这个概念在今天还有多少诠释能力?这个概念可以解释一部分现象,但又明显地缺少诠释力,越来越沦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工具。这个观念把千差万别的世界政治形态过分简约化了:这个世界只剩下民主与专制的对立,不是民主就是专制,而民主是好的,专制是坏的,专制就是法西斯,就是希特勒。如前面所说,如果世界真可以这么简单分类,那么民主制度选出了仇视人类的希特勒该怎么解释?西方认为非常不民主的那个新加坡,其国家治理水平明显高于台湾地区和韩国,更不要说第三世界的大批所谓民主国家了,这该怎么解释?
中国改革开放的一条重要经验就是从“内容”和“结果”来判断一项政策,判断一种政治制度的质量,邓小平在1992年南方讲话中把社会主义界定为三个“有利于”:有利于发展社会生产力,有利于增强综合国力,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这个思路对我们讨论民主建设也有启发,因为邓小平把判断社会主义的重点放在内容和结果上,而不是放在形式和程序上,这样做的最大好处就是为社会主义的形式和程序创新留下了无穷的空间。实际上,即使从西方民主理论本身来看,今天西方主要国家把民主简化为程序民主,结果是大量劣质民主的产生。今天这个世界充斥了民主程序大致“正确”,但民主结果糟糕透顶的劣质民主。我们需要“拨乱反正”,需要从“内容”和“结果”出发,从实现“良政”出发来探讨和界定民主。
基于这些论述,我认为东亚社会,乃至整个非西方社会都应该大胆地探索如何结合自己文化传统来建立新型的民主制度。也许可以遵循这么一个探索的思路:如果说西方民主现在被简约为程序民主,我们可以尝试反过来做,即从内容出发来探索新的形式。
在探索新型民主的过程中,中国改革开放中的三条经验十分重要。一是走渐进改革的经验主义道路,从现实出发,而不是从一个完美的理想设计出发,循序渐进、不断试验、发挥人民的首创精神,不要给自己设定过多的框框,摸着石头过河,最终总会摸到石头,总能过河,最终形成自己比较完整的新体制框架。我们的大方向应该是逐步建立一流的人才选拔机制、一流的民主监督机制、一流的社会磋商机制。像经济改革一样,虽然我们没有路线图,但我们有指南针。在大方向、大战略确定的情况下,鼓励各个地方进行大胆地探索和尝试,逐步摸索出符合中国民情国情的民主建设之路。
第二条是内需驱动,从中国的实实在在的内需出发,从有效的内需出发,只有有效内需驱动的改革才会比较稳健。什么叫有效的内需?有效的内需就是一个国家的思想、文化、民情等方面都产生的真正的内需,这才是政治改革最大的内在动力。就中国目前阶段,最强的内需是反腐机制建设、党内民主机制建设、服务型政府的建设和法治社会的建设。非西方国家民主试验不断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从自己国内的内需出发,而是从西方国家的要求出发,严重脱离了本国人民的真实需求,老百姓要求创造就业机会,政府和议会却在天天争论修宪和废除死刑之类的事情,肯尼亚、蒙古、乌克兰等都是这样的情况。
第三是民生为大,也就是说不仅国家的主要任务是改善民生,而且民主建设也要着眼于在更高、更广的层次上全面提升人民生活的品质,落实到政府为百姓提供更为优质的服务,落实到让人民过上更安全、更自由、更幸福、更有尊严的生活。第三世界民主试验之所以频频失败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西方推动的是为民主而民主,结果是政治机器空转,导致无穷的内耗,多数老百姓的生活不是变得更好了,而是更糟了,这样的民主自然难以为继。有了这三条,非西方社会应该可以逐步摸索出符合自己国情的民主道路和形式,最终民主的品质甚至会高于西方民主的品质。
民主建设其实就像开门一样,门可以推开,也可以拉开。西方文化习惯了推,强调不同利益的差异和对抗,喜欢斗争哲学;而东亚和中国文化更习惯拉,强调不同利益的共生和融合,主张和谐哲学,最后就是看解决问题的实际效果。西方民主模式在非西方文化国家的成功率极低,那一套斗争哲学把多少国家搞得四分五裂,现在东亚国家,包括中国在内都可以探索用拉的方法来打开民主之门,探索建立一种源于自己文化,同时又汲取百家之长的、在品质和实效上都超越西方水准的新型民主制度,这也是东亚国家和社会能为人类作出自己贡献的一个重要机会,作为“文明型国家”的中国应当仁不让。
结语新一轮“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纵观21世纪过去的十年,我觉得世界大致目睹了三个潮流:一是宗教化的潮流,具体表现就是伊斯兰教极端主义的影响在伊斯兰世界的扩大,这个潮流往往和恐怖主义联系在一起,遭到了世界大多数国家的反对。二是半宗教化潮流,具体表现就是以小布什为首的美国,以一种基督教传教士的狂热在世界推行美式民主,其结果是灾难性的,小布什“大中东民主计划”终于偃旗息鼓,整个第三世界也找不到美式民主成功的例子。三是中国引领的现代化大潮,尽管这个潮流本身存有缺陷,但中国大力消除贫困、推动现代化建设,使得中国这么大规模的一个“文明型国家”迅速崛起,也带动了整个世界的发展。
我们一些人总担心与国际社会“接轨”的问题。其实,一个“文明型国家”的崛起的最大特点就是不必太担心这个问题,因为你是一个延绵五千年的主体文明的复兴,这个过程会是一个不断产生新标准的过程。有些方面,我们应该主动和别人接轨,因为我们有学无止境、从善如流的文化传承;有些方面,我们不需要接轨,因为我们做的事情符合我们的民情国情;有些方面,是别人最终要和我们接轨的问题,因为我们的做法代表了未来。
我们一些人老是担心西方是否“认可”中国。其实,一个“文明型国家”的最大特点就是它不需要别人认可也可以独立存在和发展,它的政治和经济模式在很多方面过去与别人不一样,现在也与众不同,今后也会是自成体系的。我在本书的“引言”中已经这样说过:“文明型国家”不会跟着别人亦步亦趋,不会照搬西方或者其他任何模式,它只会沿着自己特有的轨迹和逻辑继续演变和发展;在崛起的道路上它也可能经历磕磕碰碰,但其崛起的势头已不可阻挡,其崛起的方向已不可逆转;这种“文明型国家”有能力汲取其他文明的一切长处而不失去自我,并将对世界文明作出原创性的贡献。
我们一些人总是认为,中国经济改革进步很大,但政治改革滞后,所以造成了今天的很多问题。我倒建议换一个思路。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来看:我们才对自己的政治制度做了一些“挖潜”和“微调”,国家就迅速崛起了,我们取得了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可望而不可即的成绩。换言之,即使在不那么完善的制度下,在所谓“政治改革滞后”的情况下,我们都可以与任何一个采用西方模式的非西方国家竞争而胜出,并使整个西方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下一步的改革当然不是像戈尔巴乔夫那样否定自己的制度,而是要首先肯定我们成功的制度因素,然后在这个基础之上集思广益,不断改进和完善我们的制度,最终实现对西方模式的全面超越,就像今天的上海超越纽约那样。
其实经济改革也是这样的,西方国家至今还不承认我们的市场经济地位,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西方其实已经越来越感到竞争不过我们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我们的路走对了,世界上没有最好的模式,只有最适合自己的模式。如果我们能够继续推动符合民情国情的政治改革,把各种关系进一步理顺,把人民的智慧和潜力进一步发挥出来,那才是更加蔚为壮观的事业,所以好戏还在后头。我们千万不要以大国小民的心态来窥视这个世界,甚至连抬起头来正视西方的勇气都没有。过去三十年间,我走了一百多个国家,总体上看,发展最成功的就是中国,人民生活改善最快的也是中国。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没有理由对前途感到悲观的。我们遇到的问题,世界上其他崛起的大国都曾遇到过,我们迄今为止处理得比它们当时处理得好得多,许多方面今天干得也不比它们差。我们的模式,虽有缺陷,但可以完善,其总体的成功毋庸置疑。
西方有句谚语:鹰有时比鸟飞得低,但鸟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我们在一些方面暂时还不如别人做得好,但别的国家将很难达到中国可能达到的高度,这就是一个“文明型国家”崛起的底气所在。从人类历史发展的大视野来看,中国这只雄鹰数千年来一直比西方飞得高,只是在过去的两三百年里比西方飞得低了,现在通过自己数十年坚持不懈的奋斗,全面地吸收了西方和其他文明的长处,同时也发扬了自己的优势,中国这只雄鹰终于在新的世纪里再次鲲鹏展翅,鹰击长空,正在飞向西方文明难以企及的高度。中西文明在这场较量中的最大差别在于中华文明能够全方位地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而西方文明缺乏学习别人的能力,这大概也是中华文明能够连绵五千年而不衰,而其他文明都先后走向衰败的根本原因所在。
在这个问题上,西方一些有识之士看得似乎比我们一些精英要清楚得多。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高级顾问多米尼克·莫伊西(Dominique
Moisi)2010年8月9日在英国《金融时报》撰文谈到了随着中国崛起而带来的世界力量对比的变化,他使用了“后西方世界”的概念:
近两年前,雷曼兄弟倒闭;不久之前,欧元近乎崩盘。这两件事开启了历史的新篇章,我们由此迈入了“后西方世界”。若想弄清楚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意味着什么,我们就必须先回顾一下“前西方世界”,即英国征服印度、中国开始衰落以前的世界。在“前西方世界”终结后的两个多世纪里,西方与“另一个”它认为低自己一等的文明并肩共存。这个时代已成为过去。人口学家预计,到2050年,美国和欧洲将仅占地球总人口的12%。简言之,“另一个”文明现在已经和我们西方平起平坐。事实上,他们在许多方面更胜我们一筹——从他们对成功的渴望,到他们对自己未来的坚定信心。我们现在必须自问,新兴国家能教给我们什么,而不仅仅是我们能教给它们什么。
英国学者马丁·雅克2009年11月22日也在美国《洛杉矶时报》撰文“理解中国:西方错估中国已数十年了”,道出了西方老是误判中国崛起的原因。他是这样说的:
中国拥抱了市场经济,但它避开了西方式自由。而且,中国的力量还在不停增长。中美两国间的关系已今非昔比:美国感到弱势,中国感到强势。这不是一种暂时变化,好像一旦美国摆脱如山的债务就会逆转。更准确地说,这体现了两国间一种深刻和渐进的力量对比的转移,中国人的自信因此日益增强。西方一直存在一种相当普遍的信念,认为中国最终将变得像我们一样:比如,市场经济将导致民主化。这其中的问题不只是西式民主、人权那么简单。中国根本不像西方,且今后永远都不会像。
中国的历史文化迥异于任何西方国家。我们曾预言,这个国家会四分五裂,经济增长不可能持久,中国的“一国两制”承诺并非真心,但我们对中国的预测和看法一错再错。我们无法准确预测中国的未来,根本原因在于未能理解其过去。中国本质上是一个文明国家,其身份认同感源自作为文明国家的悠久历史。当然,世界上有许多种文明,比如西方文明,但中国属于惟一的文明国家。中国人视国家为监护者、管理者和文明的化身,其职责是保护统一。国家的合法性因而深藏于中国的历史中。这完全不同于西方人眼里的国家。如果我们想要理解中国,就必须超越西方现实、经验和概念的局限。两百年来,先是欧洲,接着是美国,西方主导了世界。中国崛起为世界强国标志着那个时代的终结。
作为一个数千年延绵不断的强势文明,又在过去上百年的激烈的国际竞争中从别人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而且对这些东西进行了消化、转化、再创造,中国逐步形成了自己的一系列做法和标准,这样的发展模式和话语是一定会影响世界秩序演变的。中国是一个大国,不是小国。小国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吃便饭,搭便车,大国不可能,大国需要全面发展。大国的发展和变化影响世界格局,因为大国变化产生规模效应、标准演变、范式变化。
现在已经出现了这样的趋势:任何事情只要经过中国模式处理,马上就在世界上产生了一套新的坐标。这些坐标并非十全十美,不少地方还有改进的余地,但总体上看,这些坐标已经实实在在地推动了中国自己的进步甚至整个世界的进步,比如说办奥运会、残奥会、世博会,比如说修建地铁、高速公路、高速铁路,比如说消除贫困、抗震救灾、进行城市改造、建立开发区、吸引外资、推进国企改制、推动新能源建设和新农村建设,我们都形成了自己的做法和标准。我们就这么做了,西方开始不理解,但最后还是受到了震动,甚至是很大的震动,原来事情是可以这样做的。作为一个“文明型国家”,我们的文化基因太强了,你不想要中国特色,也会有中国特色,关键是我们不要用中国特色拒绝学习别人好的东西,而是要用中国特色来吸收别人好的东西。中国引领的现代化大潮是一个充满中国特色的潮流,它实实在在地改变着这个世界的政治和经济版图,并将改变世界政治文明的版图。
作为一个迅速崛起的“文明型国家”,我们现在倒是可以回头来看看西方的观念,看看由“文明国家”或“准文明国家”进入“民族国家”才能成为现代国家这种西方观念的局限性和破坏性:这种观念带来的结果往往是国家不停地分裂,越分越小,每次分裂都会造成许多流血冲突。且不提历史上数百年的厮杀,单是过去二十年中发生的苏联解体、南斯拉夫解体、今天印度内部纷乱不断的情况,就足以反映出西方“民族国家”观念的偏执性。欧盟推动欧洲国家的整合,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看作是从“民族国家”走向“文明型国家”的一种尝试。但欧洲整合谈何容易,毕竟欧洲已经分裂了上千年。欧洲整合也已进行了半个多世纪,但其整体实力还是面临严峻挑战,其整体的凝聚力远远低于我们这个“文明型国家”。
“民族国家”走向某种形式的区域整合,甚至某种文明范围内的整合似乎是世界的一种大势。随着全球化和国际竞争的加剧,越来越多的问题需要跨越民族国家的束缚才能更好地应对,需要相同文化国家之间的整合与合作才能更好地解决。欧盟所代表的欧洲一体化运动体现了一种努力。如果欧洲国家无法真正联合起来,欧洲的总体衰退的命运将难以扭转。欧洲只有联合起来,才有力量和分量。欧洲有远见的政治家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欧洲国家其实都是小国,惟一不同的是有的国家认识到了这一点,有的国家尚未认识到这一点。
欧洲整合的阻力非常之大,非洲整合的阻力更大,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泛非共同市场。非洲大陆也从未实现过统一,所以非洲国家之间的凝聚力和互补性很小。从阿拉伯世界的泛阿拉伯主义运动到非洲的泛非主义运动,再到拉丁美洲的各种新的整合倡议,我们都可以看到某种文明整合的理想和愿望,因为更密切的经济、文化和政治整合往往能使中、小国更为团结,从而在世界舞台上更好地捍卫和推进自己的利益。但总体上看,除欧盟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外,其他地区还须加倍努力,所以中国人可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惟一的“文明型国家”而感到自豪。
推而广之,我们也可以以中国人的价值观和成功实践来重新审视西方界定的所有其他观念和标准,如民主、专制、人权、自由、普选、法治、多党制、市场经济、政府作用、公民社会、公共知识分子、GDP、人力发展指数、基尼系数等等,该借鉴的借鉴,该丰富的丰富,该反诘的反诘,该扬弃的扬弃,该重新界定的重新界定,我们要把合理的东西吸收进来,把被颠倒的东西颠倒过来,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建立自己独立的政治话语和标准体系,把许多被中国经验证明的成功理念和标准推荐给世界。今日世界所有的难题都需要中国人的智慧才能解决好,中国人应该当仁不让,为人类进步作出自己更大的贡献。
从更长远的历史角度来看,待中国整体实力超越美国之后,整个世界的政治、经济和思想版图都可能随着中国这个“文明型国家”的崛起而发生深刻的变化。西方话语独霸天下的局面将寿终正寝,各种旧的指标体系将被修正,各种新的指标体系将应运而生,中国模式和话语将被全世界承认。如果说一个半世纪前,西方染指中国,给中国带来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那么世界可能正在目睹,并且将继续目睹中国崛起给西方、给整个世界带来的“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说到底,不是中国自己想要这样影响世界,而是一个“文明型国家”崛起的深度、广度、力度必然会产生这种冲击波和影响力。这是一场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变革。这种崛起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只要是改变你自己,世界就会因你的改变而改变,因为你的块头太大,你做什么事情,都可能成为世界级的规模,产生世界级的影响。在一二十年后中国经济规模超越美国时,这种局面可能会达到高潮。
记得一位欧洲哲人曾经把世界上的作家分为流星、行星、恒星三类。第一类的影响只是转瞬之间。第二类像行星,影响更为长久。第三类像恒星,其光辉和影响是最为久远的。其实,世界上的国家分类也大致如此。很多国家像是流星,它们一闪即逝。某些特殊的历史事件会把他们偶尔推向国际舞台,但不久就销声匿迹。美国则更像第二类。美国是当今世界的超级大国,有不少卫星围绕着这颗行星转,但行星只能管它那个系统,而美国所管的这个系统正在走下坡路。美国具有现代国家的所有特征,但缺少一种深远文明的智慧光芒。只因这颗行星离我们较近,其亮度看上去似乎比远处的恒星还亮,但这是假象。
“文明型国家”中国更像一颗恒星。它经历了无数岁月,一直守望着太空,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独立闪烁着自己的光芒。因为恒星太高、太远了,它的光辉需要很多年后才被世人所看到,但一旦人们意识到这是一颗恒星而不是行星时,人类对它的认识,对其他行星的认识,对整个世界和宇宙的认识,都会为之改变。恒星和行星是不一样的,大小不一样,质地不一样,组成不一样,运行轨道也不一样。恒星的光芒源于自己,也更为深远和明亮。
写到此,我不禁想起了当代最负盛名的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他曾对世界不同文明体系作了详尽的比较和研究。1973年他被问及:“如果再生为人,您愿意生在哪个国家,做什么工作?”他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愿意生在中国。因为我觉得,中国今后对于全人类的未来将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要是生为中国人,我想自己可以做某种有价值的工作。”他接着补充说,“就中国人来说,几千年来,比世界任何民族都成功地把几亿民众从政治文化上团结起来。他们显示出这种在政治、文化上统一的本领,具有无与伦比的成功经验。这样的统一正是今天世界的绝对要求。”应该说汤因比道出了中国这个“文明型国家”崛起对于整个世界的真正意涵。
后记
中国的崛起改变了中国,也改变了世界。有感于此,我于2008年完成了《中国触动全球》一书,读者的积极反应鼓舞了我。随后,我开始了这本书的研究与写作。与《中国触动全球》一样,我力求用中国人自己的话语来解读中国与世界;我尝试以平铺直叙的风格来与读者共同探讨关于中国崛起的各种话题。
本书初稿的部分内容曾先后在《环球时报》《学习时报》《社会观察》等报纸杂志上发表,得到了不少读者的反馈,使我受益匪浅。谨借此机会向这些报刊的编辑和热心的读者道一声“谢谢”。
写作期间,我又有机会在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外交学院、上海社会科学院、上海市委党校、“世界中国学论坛”、“上海论坛”、“文汇讲堂”以及海外许多研讨会上演讲。这些活动,特别是准备演讲的过程以及与听众的互动,使自己书中的不少观点得到了深化。谨向这些讲座的主办方表达我的诚挚谢意。
在成书过程中,得到了许多学者与朋友的热情鼓励和支持,特别是李世默、金仲伟、沙烨、史正富、陈平、黄仁伟、潘维、王绍光、姜义华、秦宣、王文、沈丁立、王群、殷存毅、萧思健、季桂宝、黄砥石、陆小潮等。我向他们真诚致谢。
我还要特别感谢家父张子嘉,他虽已92岁高龄,但仍然一如既往地关心和支持我的研究与写作。我也深深感谢妻子慧慧和儿子逸舟对我的理解和帮助。
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总裁陈昕先生为本书的修改提出了宝贵的建议,为本书的出版付出了很多心血。文景公司的编辑蔡欣也不辞辛苦,做了大量具体细致的工作。我谨向他们热诚致谢。最后,我还要感谢春秋综合研究院对我的研究和写作所给予的鼓励和支持。
中国的崛起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伟大奇迹。我有时也想究竟如何才能把中国崛起的模式用最简单的语言讲清楚。我想起了邓小平常说的一句话:“如果我有什么专业的话,那就是军事。”作为一个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大军事家、大政治家,邓小平知道我们的军队为什么能打仗,因为这是一支与众不同的军队,它有自己的军魂,有自己的历史传承,有自己的战略战术。它取人之长,但从不放弃自己的优势。这不就是中国模式的精髓吗?这种模式指导下的中国能不崛起吗?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为中国崛起作出贡献的人,献给所有关心中国命运的人,也献给所有关心世界未来的人。
张维为
2010年11月16日于沪上
探索中国发展的道路是迷信书本,还是尊重实践?张维为的《中国震撼》给我们这些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强烈的思想震撼:张维为亲身观察过的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中,没有一个非西方国家取得过模仿西方模式的成功!……我们是削足适履、屈从西方的价值观;还是实事求是,总结中国文明复兴的经验?这是张维为的观察给中外读者带来的思考。
——陈平(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
张维为教授把自己走访过的一百多个国家的事实拿来和中国比较,所得出的结论是比较客观的。张教授既是在欧洲从事研究的学者,又有中国的生活背景,正视中国实情,他的视角可能是国内和西方学者都不具备的。这是他的成功之处。
——黄仁伟(上海社会科学院副院长)
张维为教授以自己亲历一百多个国家的经历,结合对中国现实的观察,提出了“文明型国家”概念,丰富了“中国模式”的内涵。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现实,已经向全世界传递了一个信息:“中国模式”更高远、更人性化。
——罗伯特·库恩(《他改变了中国:江泽民传》《中国30年》
《中国震撼》之所以值得人们认真阅读,在于它引导人们去思考,每一个文明国家、人类每一种独立发展起来的文明,不仅走向现代的路径不会相同,而且,现代性应有的内涵,也不可能相同。文明是历史的产物,人也是历史的产物。现代性也好,现代化路径也好,归根结底,都必须是文明国家自己的历史性的选择,都必须是文明国家最大多数人民自己的历史性的选择。
——姜义华(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国际先驱论坛报》于2009年10月1日中国60周年国庆之际,刊登了张维为教授的文章:“中国成功背后的八个理念”,并加了题注:“西方应该研究中国戏剧般崛起背后的理念”(“The West would do
well to study the ideas behind China’s dramatic rise”)。
——美国《纽约时报》
相关链接:
转贴:《中国震撼》(1)
转贴:《中国震撼》(2)
转贴:《中国震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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