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新聞自由鬥士胡績偉·作者: 朱曉明
更新於︰2013-09-08
胡喬木和中宣部長鄧力群組織對胡績偉的大批判,批他以人民性否認黨性,是「自由化」的代表。胡績偉據理力爭,表示不惜坐牢。
胡績偉重視支持培養新聞學研究生的遠見使他日後在黨中央意識形態主管掣肘下,仍能迅速組建起自己的草新聞法起草班子「新聞法研究室」,時任新聞所所長商愷兼任室主任,副所長孫旭培任副主任,負則日常事務。孫旭培是社科院研究生院新聞系的首屆研究生,畢業論文專論社會主義新聞自由,力圖突破新聞自由理論禁區。至今,他還在呼籲中國早日重新進行新聞立法工作,廢除對現行新聞出版的預先審查制度。
德高望重
我入學時,一九八三年「清除資產階級精神污染」运动刚过,新聞界對整肅心有餘悸。我們的入學培訓安排參觀人民日報社並與報社領導層座談時,有同學問,胡績偉是不是在清污运动中因「犯错误」而被免職。報社領導答覆,「老胡是主動辭職的,沒受處分」。
報社上上下下都這樣直呼胡績偉「老胡」,他辭職後在距離九號樓五六分鐘步行路程的報社主樓裡仍保留著一個辦公室,人稱「胡辦」。我們一般是去那裡接受工作安排,討論研究室的工作,包括我們的專業方向和論文撰寫等。老胡有時也到九號樓的新聞法研究室辦公室來。
當年研究生院新聞系可能是因為校舍在《人民日報》社內,與各大學的新聞系或新聞專業比有很多優勢,一是消息靈通,對高層動向最敏感;二是師資雄厚,導師教授大都是在職的資深編輯、記者及編輯部主管,實踐和理論都是學院派難以企及的;三是院內改革氣氛濃厚,所聘導師教授幾乎全是「自由派」人物。每個研究生在早飯時都能拿到剛印好尚未上市的《人民日報》,還人手一本《新聞戰線》,新華社內參等。
我想這與報社原領導老胡和王若水的「自由派」改革思想不無關係。雖遭整肅,他們還能在新聞系帶研究生、公開講課。像劉賓雁那樣因發表批評報道多次被上級點名批判的高級記者也是新聞系的研究生導師。王若水和劉賓雁的公開課也是非常受歡迎的。我們新聞法專業的授課教師有主張法律社會性、反對階級性的張宗厚(中國法制報評論部主任),也是新聞系首屆畢業生,他講授法制報道。孫旭培講授新聞自由理論。在一般院校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儘管那時北京學界自由化之風很盛。
「老胡」在新聞界口碑極好。我們開學不久,他在《人民日報》會議室主持了一個延續幾天的大型新聞法研討會,與會的是首都各大報社和研究機構的主管,包括《人民日報》、《北京日報》、《中國法制報》、上海《民主與法制》雜誌社、公安部的群眾出版社、社科院新聞所和法學所等。有的老報人以書面發言形式與會,我做會議記錄,並寫了新聞報道稿,發在《中國法制報》上。
從會議發言看,大家都非常支持胡績偉主持起草新聞法,但也有人擔心,當前局勢不利於出臺一部真正保障新聞自由的新聞法。為此,胡績偉利用各種場合,大談新聞法是保障新聞自由的法律,不僅到各地開研討會、發表文章,還在新聞系主講公開課,講授新聞法與新聞自由的關係,大教室裡座無虛席。
無私無畏
我在校的前一兩年,一切都似乎還正常。胡績偉親自主持各地的新聞法研討會,收集各方意見;在新聞法研究室主辦的《新聞法通訊》普及新聞法保護新聞自由的知識,安排我們撰寫新聞法知識講座;翻譯編輯《各國新聞出版法選輯》續編;並著手起草新聞法條文。期間,孫旭培升任新聞所所長,成了新聞法研究室主任。
我的感覺是,胡老總是心平氣和、慈眉善目,聽我們彙報多,發指示少,談自己的觀點毫不含糊。不過他也有出乎意料發火的時候,我只見過兩次:一次是談到「人民性」問題時,另一次是談及新聞法研究室存留問題。
胡績偉提出新聞工作的人民性與黨性的問題,依我的理解,是為反思文革危害國家長達十年之久,而黨的新聞機構不僅未能起到監督作用,反而推波助瀾,成為政治鬥爭工具和個人崇拜的吹鼓手,加重人民苦難的慘痛教訓。他常說,要想辦法建立一種黨中央犯錯誤,新聞機構可以反映人民呼聲,及時糾正錯誤的機制。這也許是他頂著壓力,擔下起草新聞法重擔的初衷。他提出的黨性源於人民性的觀點,在新聞界獲得好評,卻得罪了理論權威胡喬木,在一九八三年主導對胡績偉進行大批判。
胡績偉第一次發火是在九號樓的新聞法研究室辦公室。有一天,他與孫旭培談及此事,我也在場。胡老一改常態,憤憤不平地指名道姓,批評胡喬木出爾反爾。他說,明明是胡喬木一九四○年代在黨報上首先提出「人民性」的概念,現在卻百般狡辯,對我進行大批判,還不准我公開反駁。
在海外讀了胡績偉回憶錄,我才知道,在清污运动中,胡乔木和中宣部长鄧力群曾到《人民日報》組織對胡績偉的大批判,批他以人民性否認黨性,是《人民日報》「自由化」的代表。胡績偉不服,辭職後仍據理力爭,給黨中央寫信反駁胡喬木。這次胡績偉發脾氣,應該是在他寫信自辯的前後。
準備坐牢
我對此並不感到奇怪,因為當時報社內、新聞所和新聞系有股鄙視中宣部和胡喬木保守派,同情胡績偉和王若水等改革派的勁兒。對胡喬木的一些觀點,就連我們這些研究生都不能認同。那時,師生們談論新聞自由,大多引述馬克思主編報紙時在法庭上的辯護詞,收在馬恩全集第一卷,其中有對普魯士書報檢查制度的犀利抨擊,可令人聯想到中國現行新聞審查制度的荒謬。
記得,系裡曾正式傳達胡喬木指示說,批判新聞檢查制度是馬克思年輕時代的言論,那時馬克思還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成年馬克思很少論及這個問題,可見他那些論述未必符合馬克思主義。同學們聽後,無一人不對這位理論權威的奇談怪論嗤之以鼻。在堅持人民性還是黨性上,我沒聽說有一個人支持胡喬木的觀點。
胡老第二次發火是在人民日報主樓的胡辦,大概是一九八五至八六年間。討論完前段工作後,胡老突然非常激動,嚴肅地對我們兩個研究生說,現在形勢很嚴峻,要做好坐牢的準備。不過,我不怕。你們要是害怕,可以轉到別的專業,改變研究方向,現在還來得及。但是,就是你們退出,我也一定堅持搞下去,除非立即罷我的官。
他講了不少,令我的吃驚得了些緩解。我事前完全不知道胡老會如此直接嚴肅地談及此事。儘管聽說胡喬木一直在千方百計為胡績偉的新聞法起草工作設置障礙,但我不認為問題會如此嚴重,因為畢竟胡績偉主持起草新聞法是一九八四年五月才經胡喬木代表黨中央批准,經全國人大委員長批示授權的,人大法工委會副主任委員項淳一當月還在中外記者招待會上公開宣佈,教科文衛委員會正在起草新聞法。要變也不能這麼快吧。說可能會坐牢,更是我當時難以理解的。
我們兩個研究生都當場表示,不會改變專業,仍願意在他指導下完成學業,繼續參與新聞法研究室的工作。事後,孫旭培告訴我們,他也沒想到老胡突然在會上提及此事。因為怕影響我們的情緒和學業,本想拖一拖再告訴我們事情原委。我們這才看到了相關文件,得知「新聞法研究室」風雨飄搖,面臨被裁撤的命运,矛头直指胡績偉。研究室正在設法據理力爭,希望挽回敗局,堅持下去。(待續)
【作者後記】本文是為即將出版的胡績偉紀念文集所作,原題目為「懷念導師胡績偉」,經編者同意,先在《開放》發表,以為紀念。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新聞法碩士、加拿大REGENT COLLEGE基督教研究碩士,現為美國媒體資深編輯。此文為連載之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