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幸遇黄牛记事
(2014-10-10 16:44:21)
我得了过敏性鼻炎。一说鼻炎,听的人都不当回事。是的,此等疥癣之疾,哪能比得了癌症心肌梗死。我很惭愧,没有得下振聋发聩吓人一跳的大病。只能在心里叹息,铁心肠的人们多么不了解鼻炎的病苦。一旦发病,暴嚏如雷,流清水样鼻涕。那就是水渍,不擦,滴滴答答就滴下来,流下来。一有刺激就犯一回,你防不住。一旦开始,眼泪鼻涕不停地滴流,面巾纸一天擦一包。难受就不说了,偶有聚会,你不停地流涕,那是什么形象。好歹我也是个国家干部,如此不堪,人民群众什么影响。
在山西看过多少遍了。山大二院也是个不错的医院,耳鼻喉科的门槛不知进出多少次,医生由此结交得烂熟。来了啊?给两瓶喷剂,回去圪哧圪哧朝鼻孔里喷几下。这个不灵了,换另一种喷剂。几年下来,连我也会看这病了。就是那几样喷剂,轮换着来,一圈换过去,从头再来。慢慢的,什么喷剂都不灵了。
我再去二院,诉苦。那个熟悉的大夫说,这病,山西没办法,全国都没办法,美国也没办法。要不,你到北京试试?
我一听美国都没办法,分明是这位大夫认为美国最拔尖,美国没治我们肯定没治。这当然激起我爱国主义的豪情万丈。我动了念头,到北京,找最好的医院。找协和医院。
知道协和医院难进,就开家庭会,一家人商量办法。
孩子说,北京的大医院名医,有一种挂号办法,网上挂号,电话排队。可以提前三个月预约。国家考虑得真周到。北京是全国的北京,北京的好医院好医生理应给全国人民看病。要是光让北京人挂号,北京岂不太过特殊化。提前三个月,不怕。过敏性鼻炎,三个月好不了,也绝不至于死人。我等三个月怕什么。挂了号,我该干啥干啥,三个月后,进京,看病,进协和,病愈,眼睛鼻子更加俏丽通畅。事情原来这样简单。不由得我美不滋儿,习惯地展望了一下美好的明天。
一家人围在电脑前,查出协和的挂号流程,电话号码。一查,三个月内已经挂满。那就挂三个月后的第一天。板扳着指头算出今天几月几号,三个月以后几月几号。还有那30天31天28天29天几种可能都想到。第二天8点,及时打开电脑,准备第一时间拨打进去,协和呀协和,我看你往哪里逃?
看表,8点到。像听到发令枪,我们以极快的速度打完那一套字符,红色电波穿越进了协和医院。也就不超过30秒时间,那页面显示,专家号已经挂完。
这么快?我们决定第二天再试。总不至于天天这样吧。
整个一天全家心事重重,干啥都没有心思。虽然谁也不说什么,一旦对视,都明白,明天一早,协和!协和!
第二天再试,几个人屏住气,行云流水哗啦啦输入那一串熟悉的字符,闪电霹雳一般确定回车,电脑依然是显示:专家号挂完。
一连几天,事实终于教育了这几个倔强的病人和家属。网上挂号,你是挂不上的。
几个回合的挫折给我们上课,我们终于聪明一些了。中国人民当然包括中国病人都是坚强机智勤劳勇敢的人民,这些坚强机智勤劳勇敢的病人,每到3个月以后的那个第一天,都在盯着那个关于协和医院挂号的屏幕,千山万水呀,千家万户呀,千台万台呀,千人万人呀,都在8点钟准时到点敲那一行字符。这是遍布全国的抢号大战。协和医院那几个号,如同杯水车薪,如同大海撒饵喂鱼。千人万人抢那几个号,电脑一启动,那就是秒杀。如果有谁把希望寄托在秒杀上,那也太不靠谱了。这世上不光是你才坚强机智,你才勤劳勇敢呀。
我们没有屈服,我们一咬牙一跺脚,进北京!
我在北京大小有个住处。下决心,住一个月,和这个协和较较劲,看是你难进,还是我顽强。
大冬天的,去?商量了一下,还是去。心忧炭贱愿天寒。越冷越好,冻得他们都不愿出来,我们不就大摇大摆挂上了号?
头天先去协和踩点,熟悉场子。不愧协和,气派和我们山西就不一样。治疗过敏性鼻炎的这个科,人家不叫耳鼻喉科,人家叫变态反应科。这名字一听就提神。耳鼻喉科,太平庸了。变态反应科,实事求是又标新立异。对外界刺激过于敏感,可不就是变态反应。听说目下,除了协和,还有305医院叫变态反应科。其他医院正在跟风,都要改。看人家协和,就是走在前么。
我找的这个看过敏性鼻炎的专家,姓夏,女的,科室主任,网上介绍专长就是对付过敏性鼻炎的。经常参加国际学术交流,名字在全世界闪耀。顶尖的医院,顶尖的科室,顶尖的专家。我要找的,简直就是世界一流。
知道求她一号肯定难于上青天。按照常规到窗口排队,哪里行。我们住在五环外,早上起来乘车赶去,剩饭都没了。我们的目标是抢到窗口排个前几名,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我们全家头一天就进了城,就在协和医院附近找了个宾馆,住了下来。
大冬天,交过夜。凌晨三点,我们瑟瑟缩缩起了床,赶到排队大厅门口。那里已经排了十几个人。
排队的头一名,穿军大衣,浑身围得密密实实,靠着一把躺椅,打盹儿。身边的说,这人半夜就来排队了。看我们有些紧张,他说,他这个位置可以转让,50元。
回头看一看我们的长队,觉得我们的位置实在没有把握。50元算什么,只要能挂上专家号。我们毫不犹豫,掏出50元,换到第一名。
那人扛起躺椅,拍打拍打大衣上的土灰,摇晃着走了。这时身边有人说,像这号人,都是专业排队的,每天上个夜班,穿暖和,裹实了,排在门口。看病的队排长了,他把好位子卖出去,也就挣个辛苦钱。
管他呢。我排了第一名。
女儿在外边转,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机会。不一会儿,她回来了,说有号贩子在附近转悠,有夏主任的号,800元。
黄牛说,可以先不交钱。确实挂了号,看了病,再交。
黄牛是个小青年。小黄牛也是黄牛,一副黄牛的标准表情。痞子气夹杂几分狡黠。看得出常年在这个领域打拼,在协和这个领域他有足够的自信和底气。
盗亦有道。这个小黄牛挺讲道理。他说,他的办法,是在维持队伍的保安哪那里走通了关节。这里每天晚上,每个窗口都排长队。为了减轻患者负担,协和医院想了个办法,提前排队的,由保安头一天登记患者,按迟早顺序记上姓名,身份证号码。一大清早,保安就出动维持秩序,按照次序叫号。这就给保安留下了活动空间。每个保安,每天都可以空出几个名额,出让给那些排在后边的,偷偷收费。外边的黄牛和保安串通好了,悄悄塞进几个人,不显山不露水,高价号卖出去了。
我们当即在小黄牛这里登记了姓名和身份证号,哪一科。反正,看完病交款,不怕上当。
排队加黄牛,双保险。
天色渐渐灰白起来,回头看,我身后的队排得老长了,在协和院子里拐了好几个大弯。回头看长龙,我有些庆幸。这个时候,长龙在我眼里就成了景观。神龙见首不见尾啊,这一列长队里,我是最有希望挂上专家号的,我骄傲。
7点多,挂号大厅灯火齐明。协和揉着惺忪睡眼,准备迎客了。隔着窗玻璃,我突然发现,里面已经排满了人,他们原来席地而卧,这会儿好似站起一地青纱帐,各个窗口立马排起我们最担心的队。很奇怪。我们这里锁了大门,里面怎么还埋伏着千军万马。身边的人说,那是彻夜排队的人们。他们昨天一个晚上就在挂号大厅里排队,当然,他们排在我们前头。你是半夜来,人家是整夜等,人家在你前头,没说的。
我这才叫一头凉水浇下来。原来我这第一名,只不过是大厅门外的第一。大厅里面还有一个优先群体。这好比足球的甲级队乙级队,我闹了半天,只不过乙级队第一。前面还有一大拨子优先股,要抢在我这第一名之前发行。略一扫描,看看各窗口的长队,立刻可以判断出,我这个门外第一毫无意义。多掏50元,也就是买一个虚幻的高中魁首,暗暗地高兴三个钟头。如果这会儿我还相信厅外排队,那是我有了毛病。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协和内外,熙熙攘攘起来。四面八方的病人迅速聚拢来,看来多数国民和我一样,对于协和的排队困难艰巨性估计不足。匆忙走动的人们,麻木的呆立的人们,一旁是号贩子耐心的叫卖声,“专家号,专家号来——”有人上来搭讪,几句来往,有诚意成交的,立刻就躲到一旁咕咕哝哝去了。一边是躁动不安的长队,一边是鬼鬼祟祟的小型谈判,这个协和就医广场有多少号贩子,我看谁也说不准。
小黄牛找到我们,看到我们一脸沮丧,他当然有些得意,那是一种掌握了独门秘籍的得意。我们迅速决定乾坤大挪位,战略大转移。听他的话,跟他走,照他说的办。他带着我们,到了另一个挂号处,他说这里是专家门诊。同样是吵吵嚷嚷,门里门外等待排队。小黄牛嘱告我们不得离开,等候保安点名。
人群还在乱糟糟吵嚷不安。几个保安开始维持秩序。他们拿出预先登记好的名单,按次序叫号排队。看到有人维持秩序,挂号的人群很是欣喜。人民群众多么希望稳定,希望秩序。希望有人出面维护排队大局。保安点名,对身份证,监督排队。听到点名,我急忙挤过去,这一个窗口,我排在第五名。小黄牛很负责,不骗人,我们哪里排过队,我们哪里提前登记过?我们知道,这都是可爱的小黄牛暗里给我们通了气。他和这里的保安,果然是暗通款曲,安排照顾几个加塞儿排队的,能做到。
我们挤进队伍前列。我们守住第五名。我们开始斥责那些企图插队的人,给他们讲解按号排队是一种高尚品质。我们理解了,一旦挤进了既得利益群体,我们当然就会一本正经地拥护稳定,自觉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局面。
8点整,小窗口打开,伟大的协和医院正式开始放号。电脑显示屏显示,夏主任今天挂4个号。
看来我还是没有多大希望。
身旁有人说了,靠排队哪能挂上号啊?这协和有三个挂号点,门诊挂号,专家门诊号,协和国际医院门诊号。就算是每个点都排5列队,3个点15列。4个号,每列的第一位也未必能挂上。
果然,夏主任那4个号,在显示屏那么流萤一闪,立刻就成了“无号”。我明白了,你即便跑到协和医院窗口,夏主任近在眼前,这里,也是秒杀。
夏主任啊夏主任,我们热爱您,我们想念您。真的好想您!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很不在意——
时间当然丝毫不允许我继续抒情。排到我了。
挂号的是个标准的“郎心铁”,我恭恭敬敬递上挂号本,她用眼睛余光扫视了一眼,回告诉我,夏主任没号了。要看过敏性鼻炎,还有个副高,“副高挂不挂?”我看看她的脸色,我不敢犹豫。她坚硬的表情告诉我,我略一沉吟,她会推开我接着高叫:“下一个——”我这队就算白排了。
既然千里之外赶到了协和,不能白来一趟。我没有听信叶挺将军的《囚歌》,我奋然低下高贵的头,恶狠狠地挂了那个副高。
知道医院的医生等级。副高之上还有正高,正高兼博导硕导更好,再就是“学头”——学科带头人,又高一个台阶。那是个包工头,能要回科研经费大把花,当然了得。最高的当然是“锅贴”——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享受一种补贴,这个补贴还能带来更多补贴,这才是天下最好的补贴。
我们找到副高,协和的副高面前也是人满为患。我不知道为什么窗口放不了几个号,医生面前的诊疗本却是摆了一长溜。每一个都夹着一个小纸片,每一个都有当天的挂号。我不知道人家的号怎么挂的。等待期间,又不时有医生护士插进一个医疗本子来。他们相视一笑,明白了那是介绍的熟人。我也恨不得搜索枯肠,抖落出一个哪怕拐上七七四十九个弯能攀扯上的关系,当然这是徒劳。
和副高也没有多说几句话。等待的病人太多,他不容我多说。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我的病了如指掌,未卜先知。我自诉未完,他已经在本子上开药。天南地北的患者他见得多了,他完全有能力写好预案提前应对。
他告诉我,这次给我开了两种喷剂,你以前不是一次喷一种吗?这次喷一种,接着再喷一种。这个好像有点道理,加大力度,单兵突进变成两路夹攻。或许好些。
他接着语重心长地告我一个单方,“你回去试试啊,”他亲切地说。用冷水捂住鼻子,半个小时,再换热水热敷,半个小时。每日数次,坚持半年,肯定有效。如果不行,再坚持半年。几个轮回下来,肯定就好。
这个冷热交换浸泡的办法我觉得有道理。过敏无非是反应过度,冷热交换刺激,锻炼鼻粘膜的耐受力,在不断的差别刺激中间使得感觉钝化,从而祛魅过敏。但这个功夫太大了,每次一个小时,一日数次,坚持半年。半年啥也不干就对付这个鼻子,要是无效呢?还需要下一个半年。几个半年下来,谁能折腾得起,谁敢于冒险投入这样大的时间和精力?面对协和提出的宏伟规划,我只在心里摇头。折腾几天就这个结果?
我的协和求救,至此结束。
一家人还在失望茫然。小黄牛却没有忘了我们,他来收费来了。
我们说,没有挂到夏主任的号,你失信了,不能付款。
小黄牛说:那你也挂到副高了啊,那也是专家。
确实是,如果不是他,我们连副高也挂不上。
我们就在医院的走廊讨价还价,声音逐渐加大。原以为他会心虚,争辩起来,他一点顾忌也没有。看来在这里,这不是什么秘密。
夏主任挂号800,副高拦腰砍,400,再降100,我们在300元成交。
他收费,一眨眼就消失了。他当然还要分给保安一些,他们是合作人么。这样的生意每天总有几宗,一头黄牛每天得个几百块小意思。
一轮下来,走过神秘的协和,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协和目前的挂号治疗内情。
到协和找名医看病,流程如下:
第一步,网上预约,电话预约,只能寄希望于秒杀。
亲赴协和挂号,协和门诊、协和国际、协和专家三个挂号点,15个窗口,一流的专家窗口也不过发放几个号,一开窗当即放完,也是秒杀。
彻夜排队,带铺盖席地而卧,还有一星半点指望。半夜排队,大厅外等候,白辛苦。
一句话,挂协和的号,完全靠撞大运。
当下中国有句俗话,什么都知道了,你就绝望了。一点不假。
希望,只在于黄牛。高价买黄牛。
啊黄牛啊黄牛,可爱的黄牛。我虽然出了血上了贡,毕竟我见到了协和真佛。不见真佛不烧香,你是我们的带路人。我要赞美黄牛,歌唱黄牛。有人说你这是投机是剥削,哪你投我一机吧,你剥我一削吧。否则我哪里能找到协和的学头锅贴,自豪地坐在协和的病室,听任国宝级别的名医轻轻地抚摸我的病灶。那一刻,我骄傲极了,我惬意极了。我要放声歌唱,我要引吭高歌。为什么我们能歌颂三门峡拦水坝,歌颂刘志军修高铁,我们不能歌颂黄牛金针度人,穿针引线,掮客搭桥,常青指路奔向红区。虽然要少许破费,可是相对于朝拜名医,相对于名家诊断,又算什么。这是粉丝朝圣,好比文革期间找到了世界革命圣殿。你要体会一番中国最大的医疗码头,没有一点代价还行?
我也知道政府在打击黄牛。我这是不是有点不知感恩,自甘堕落?想一想,我还是撇开高尚,治病要紧。千军万马,治病大军盯着那几个专家号,只要医术高明的医生稀缺,市场总会自发调节,让他的挂号涨价。也总会有黄牛从中斡旋,拿到专家号倒卖。唯一的办法是培养更多的协和医生,建立更多的协和医院,这才是缓解挂号难的根本办法。可是眼下,我这不是说梦话,规划乌托邦么。
至于黄牛的专家号怎样走私出来,高价收入怎样分配,那里是我能知道的。
协和医院的院子里,永远聚集着两个群体,熙熙攘攘的看病大军,三五成群的黄牛党。“要号吗?要号吗?专家号,专家号——”这叫卖声还得持续下去。
媒体不断报道打击高价专家号的消息。
朋友们也说,打击黄牛倒贩挂号,已经取得重大成果。
问我北京怎么样。
我说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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