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与冯雪峰》书评3篇 文 / 徐庆全 -------------------------------------------------------------------------------- 两只锦鸡的故事 胡学常 1975年11月的一天,刚走出秦城监狱的周扬,冒了京城的严寒,乘公交车辗转来到东城北新桥的一处大杂院。在最后一间平房的门前,周扬驻足叩门,房门轻开,冯雪峰颤巍巍地出现在面前。短暂的沉默,然后是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然后是各自老泪纵横。仿佛是电影中的一幕。此时的冯雪峰已是癌症晚期,老冤家周扬的突然造访,让他很长时间无法平静。冤家走后不久,冯雪峰拿起笔,以他拿手的寓言体,写下一则关于两只锦鸡的故事。 故事名曰《锦鸡与麻雀》,说的是有一只锦鸡,到另一只锦鸡那儿作客。分别的时候, 两只锦鸡都从自己身上拔下一根最美丽的羽毛赠给对方,以作纪念。这情景给一群麻雀看见了,讥笑说:“这不是完完全全的相互标榜么?”故事很简单,最后是作者跳出来对麻雀们说“不”:“你们全错了。他们无论怎样总是锦鸡,总是漂亮的鸟类,他们的羽毛确实是绚烂的,而你们是什么呢,灰溜溜的麻雀?” 寓言里存留有鲁迅“战士与苍蝇”的寓意,也与毛泽东“昆鸡长笑老鹰非”的情韵相仿佛,只是冯雪峰特意凸显了战士与战士之间惺惺相惜的情谊。度尽劫波情犹在,正是这种情谊温暖着冯雪峰走完最后一段人生之路。写下这则寓言不久,冯雪峰即在穷愁潦倒中离世,《锦鸡与麻雀》就成了他生命中的绝笔。 两只锦鸡,一对冤家。徐庆全先生的新作《周扬与冯雪峰》即是讲述这两只锦鸡这一对冤家的故事。这一对老冤家的故事实在太富于戏剧性。两人从相识到交恶,又在30年代的“两个口号”之争中陷入更为激烈的冲突;到了50年代,周扬得势而冯雪峰倒霉;到了“文革”,冯雪峰继续倒霉,而周扬也成了阶下之囚;新时期了,颠倒的历史又重新颠倒过来,死者长已矣,而生者周扬从苦难中熬出了觉悟,力求真实认真地活,也正因如此,周扬虽表面看去,仍属达官显贵,实际上则时乖命蹇,运交华盖。凭借细心而扎实的史料功夫,又注重将一切放在历史进程中来考量,徐庆全不仅能将两人的恩怨故事讲述得明晰好看,而且还能让读者从故事中体悟出更深的意味。 人们总爱将周扬比作苏联斯大林时代的日丹诺夫,送给他一顶“文艺沙皇”的桂冠。从一定的角度看,周扬确也权倾一时,威震朝野,确也在许多整人事件中,充当了“打手”的角色。不唯在徐庆全书中所述的冯雪峰事件中,在胡风事件中,在丁玲、陈企霞事件中,乍看上去,也都可以看到周扬冲锋陷阵的巨大身影。但人们总会忘记,这是在前台。当然还有幕后。或者如同一艘劈波斩浪的航船,周扬站立船头,不可一世,做了一个“弄潮儿”;而人们也就将这“弄潮儿”看得分明,却看不见因而也就忘记了周扬的身后还有一位老船长,一个真正伟大的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这说的乃是真实的事情。 具体到冯雪峰事件,批冯乃是最高领袖早已决定了的,只是一直在寻找一个好的突破口。“两个小人物”突然窜了出来,突破口也就很快找到了,在“两个小人物”身上,集结了多个批判目标,批俞平伯,批胡适,也批冯雪峰,甚至抑郁中的胡风也忽然间发了力,懵懵懂懂地闯了进来,自然只会是“自投罗网”。“两个小人物”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文章,是否先投给了《文艺报》,至今还是一个谜。但不管怎样,主编《文艺报》的冯雪峰被牵连进去,担负起“保护资产阶级思想”、“仇视马克思主义”的罪责。毛泽东先是精心修改了《文艺报》转载“小人物”文章时冯雪峰的“按语”,接着写下那封著名的《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通信》,又指令《人民日报》副主编袁水拍发表《质问〈文艺报〉编者》的署名文章。袁文写成后,毛作了修改,“文艺报在这里跟资产阶级名人有密切联系,跟马克思主义和宣扬马克思主义的新生力量却疏远得很,这难道不是显然的吗?”这咄咄逼人的一句反问,正是毛特地加上去的。进攻的号令业已下达,周扬必须马上行动,一边布置召开文联主席团和作协主席团扩大会议进行批判,一边组织文章公开炮轰冯雪峰及其《文艺报》。毛对整个批判过程一直是高度关注,在周扬他们组织的一篇批判文章上,毛多处作了批注,一一上纲上线到了“反马克思主义”的高度。冯不得不写出检讨,毛阅过报上转载的检讨,颇不满意,同样下了许多批注,同样定性为“反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其实冯已经很是上纲上线了,他说:“这是立场的错误,是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错误,是不可容忍的”,这一句大约能令毛满意了,他在“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错误”几个字旁划了竖线,并批注曰:“应以此句去批判冯雪峰”。 尔后是“反右运动”,冯雪峰既已被最高领袖定性,当然也就在劫难逃,周扬他们照例不过是忠实执行罢了。至于周扬与冯雪峰之间的个人恩怨,可能在其间产生一些作用,但可以肯定,它不会是决定性的。 毛下决心批判冯雪峰,更不可能是出于个人好恶和个人恩怨,而是出于一种纯之又纯的革命思想。这样一种思想必然愈益趋向激进,因为思想的纯粹没有限度,故而思想的激进也就不能有限度。如此愈趋激进的思想进程,实质上也就是不断进行思想斗争的过程,它需要不断地发现目标,确立靶子,然后以类似于敌我矛盾的斗争模式来完成内部阵营的思想纯粹化。20世纪中国左翼文艺史上发生的一次又一次的内部清洗,遵循的正是这样一种斗争逻辑。这又涉及到左翼文艺阵营的分层,一般而言,左翼阵营可以分作极左、左、中和右等四个层级。始终坚守纯之又纯革命思想的很小的一批人,可视作“极左”(或最激进);在思想的纯粹性上稍有放松或稍具灵活性的,可名之曰“左”,周扬者流庶几近之;再次之,是中间派,如茅盾;再次之,是左翼的“右”,胡风、冯雪峰、丁玲者流可划入此列。 当革命政权尚未建立之时,因为大敌当前,需要团结和争取力量,这四个层级还能勉强相处;待到政权建立,革命也就踏上了愈趋激进的不归路。起初的斗争目标自然是左翼的“右”,因它业已沦为最危险的“敌人”,于是,左翼的“左”领了“极左”的指令,自身也乐意配合,开始批判或清洗左翼的“右”,像周扬他们批判或清洗胡风、丁玲和冯雪峰等即是;尔后是左翼的“极左”清洗左翼的“左”,如“文革”中江青之流清洗周扬为首的“四条汉子”及其他一大批文艺领导者;只有极少数的中间派不曾遭受大的清洗,茅盾就是这样。 每一次斗争胜利,均可将“敌人”名之曰“右派”,冯雪峰这样的“右派”自不必说,便是周扬这样的“左”在遭致江青们清洗时,也被抛进“右”的行列。实际上,随着思想斗争的日趋激进化,整个左翼阵营,唯有“极左”是“左”的,因而也是革命的,其他皆是“右派”或“反革命”。如此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周扬的“敌人”胡风或冯雪峰,与江青的“敌人”周扬,在江青之流看来,已经不存在任何质的差别,皆是“资产阶级反革命”,是“右派”。更有趣的是,后来清洗“四人帮”,“凡是派”主政的那两年,“深入揭批‘四人帮’”之时,江青集团居然也被打入了“右”的行列,于是,姚文元骂周扬是“反革命的两面派”,“凡是派”下的揭批者也大骂“四人帮”是“反革命的两面派”。 如此,神圣的革命也就形同儿戏,成为一场闹剧,确切地说,成了一场富于喜剧色彩的大悲剧。周扬和冯雪峰的故事,也就不得不戏剧化,他们全部的恩怨情仇,他们势力的消长,他们的浮沉,也都是业已注定了的。直到他们两人同归于尽,甚至江青之流也下了地狱,这一切才能有一个了断。 一样和不一样——读《周扬与冯雪峰》 刘仰东 我知道周扬和冯雪峰,是在70年代前期,上小学的时候。那时,周扬作为“四条汉子”之一关在秦城监狱,冯雪峰戴着“右派”的帽子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讨伐他们的文字铺天盖地,“四条汉子”还入了我们的课本。也就是说,他们在我或我们这一代人的第一印象中,都不是好人。多年后,随着“四人帮”的被粉碎和文艺界的拨乱反正,他们先后还原为正面的社会形象,两人的名字也频频见于书报,只是冯雪峰和许多人一样,并没能等到自己昭雪的这一天,就在1976年的年初含冤病故了。 后来,由于一度对鲁迅的生平感兴趣,自然也对周扬和冯雪峰以及周冯之间的关系有了大概的认识,至今对两个口号之争、他们各自的经历以及两人关系的一些细节还留有清 晰的印象,因而得到徐庆全先生新近出版的《周扬与冯雪峰》(湖北人民出版社)的时候,我没有觉得这是一本新书,甚至自忖,这不是一本写给我这样的人看的书。而且,把两个具有类比意义的人物合在一起当话题作文章,本是学术研究中的老套路,如有名的《李白与杜甫》,等等,自这一点看,《周扬与冯雪峰》并不新鲜。再看目录,也无非是从两人的身世和经历说起,而两人的关系,而各自的命运和作为之类,衬以相关的历史背景或历史事件,力求从人物的角度考察社会的某个侧面,这也不新鲜。也就是说,这是一本看上去和很多著述路数相似之作。 然而,不然。及至当晚躺在床上翻了几页,就明白是自己错了,恍然有了一种“半瓶子醋瞎晃荡”的感觉。 评价一本书,先应该弄清楚它的来历——是怎样写出来的。《周扬与冯雪峰》尚在写作当中的时候,我和作者有一次闲谈,他告诉我,在着手现代文学史方面的研究之前,大约有四五年的时间,一个字都没写。我问:那干点什么呢?答:读书,采访,收藏材料。这话当时不过一听了之,现在读了这本书,才领教了作者的这三项功夫。周扬与冯雪峰,是一个横跨几乎半个世纪的复杂话题,涉及太多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和事。包括他们本人在内的许多当事人,对两人漫长关系中恩怨是非,做过这样或那样的回顾。如我这样的读者,知道一点其中的轶事,其实不算什么。而要对这个话题作从头到尾、由表及里的彻底清理,则是一件费工夫和见功底的难事。这也正是《周扬与冯雪峰》的“新鲜”所在。对两人之间所有引人关注的浮在面上的事情,我们能在书里看到它的背景甚至背景的背景;对两人之间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的事情,我们也能在书里看到大量的“揭密”(其他方面的资料搜集另说,仅从周巍峙在这本书的序言内提到的“他(作者)先后采访了几十位文艺界人士”,就可见一斑);对两人关系中长期以来的“公、婆”之说,我们还能在书里看到客观的、深入的、充分的、准确的史证和评析。整体而言,它回答了这个话题下的几乎所有问题,环环相扣,无所不包,大则历史风云,细则日常琐事,都在作者的视线以内。这就让这本书在平常的套路中显示出不平常的一面——它应该能终结一个延续了几十年且争论纷纷的话题。古诗中所谓“看似平常实奇崛”,用来形容这本书,是并不为过的。至于作者究竟读了多少书,如何得到大量一手资料,则另是一个需要考证一番的问题。 视野的开阔到了极致,是《周扬与冯雪峰》这本书能立得住的关键所在,但这还不够。它是一本集结着作者的研究心血的书,既然是研究,就要有方法。作者是学古史出身,精通“钩沉”的门道,也养成了“钩沉”的习惯。他面前的研究对象,可以拿树作比喻,有主干和支干,支干上有很多枝杈,较粗的枝杈上又有很多较细的枝杈,较细的枝杈上还有很多更细的枝杈……作者有穷尽一切的精神,更有穷尽一切的办法。他用类似陈寅恪等先辈们的治史之法,来考察现当代文化史上的这棵大树,从树干到枝杈到末梢,一一观察、分辨、梳理,远因近果,皆在眼底,因此得来的成果,不是行内那些爱犯一叶障目式的毛病的“学问家”们所能企及的。 我和作者年纪相仿,都是学的历史专业,与中文科班出身不搭界。作者在后记中说,当年是攒够了钱买下1981年版的《鲁迅全集》并读过之后,“对与鲁迅关系密切的人充满了兴趣”。这一点我也一样,我是1984年夏天买的这套《鲁迅全集》,但此前上大学的时候,就对鲁迅及与鲁迅有关的人物“充满了兴趣”,我曾几次从图书馆借阅《鲁迅日记》,看了不下二十遍。不一样的是,我的兴趣只限于人、事以及那个年代的生活氛围,作者是把它当成一个“梦”留存下来的(见“后记”)。这也就是他能写成这本书而我则望尘莫及的根本原因。 都是极左惹的祸——读《周扬与冯雪峰》有感 史义军 近读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周扬与冯雪峰》(作者徐庆全)一书,感慨颇多。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周扬和冯雪峰无疑是两位具有重大影响而又十分复杂的著名人物。他们在社会变革中崛起,成为文坛令人瞩目的弄潮儿和光辉的前躯;又在建国后相继被拉上政治祭坛,扮演了可悲而又可惜的角色。这种角色转换,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启人深思,正因为周扬和冯雪峰是这样两位著名而复杂、特殊的人物,我一直对他们有着浓厚的兴趣,也搜集了一些资料,想对他们加以系统的研究。遗憾的是,别的事总忙不完,这方面的研究至今没有来的急做。但高兴的是,读了徐庆全同志所著的《周扬与冯雪峰》后,又勾起了我对两位文坛先驱和那一段历史的兴趣。 徐庆全是我熟悉的朋友。这本《周扬与冯雪峰》,是他近年潜心研究的成果。与已有的关于周扬和冯雪峰的著作相比,本书以周扬和冯雪峰的矛盾纠葛和身世浮沉为主线,对周扬、冯雪峰、鲁迅、胡风及“左翼”文学运动中的主要人物的重要思想、活动、作了比较客观的叙述和评价,勾勒了他们人生发展的轨迹。在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本书对有些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特别是对一些争论较多、分歧较大的问题的分析,不乏新意,在资料的搜集方面,作者也是下了功夫的。从文字来看,也是简洁而清晰的。尽管书中有些地方还可以推敲,有些分析还有待于深化,有些提法还值得商榷,但从总体上看,这是一个关于周扬和冯雪峰生平思想研究的可喜的新成果,是一本既有学术性又有一定可读性的好书。作为一名我的同龄人,对于这样一个复杂而困难的课题能作出这样的把握,写出这样的水平,很不容易。 关于周扬和冯雪峰的研究,虽然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我觉得还很不够。周扬与冯雪峰,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坛上是两颗灿烂的明星,但现在关于他们的研究,特别是对冯雪峰的研究还远远不够。 说到周扬和冯雪峰不能不提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左翼”文学运动,不能不提到五十年代的批胡风、反右,不能不提到那场疯狂的文化大革命,更不能不提到置身于历次运动中的那些历史人物,这一切书中都较为详细地涉及到了,而且有些资料还是第一次披露,可以说弥足珍贵。 读完此书,我有两点感想,一是尽管作者把当事人放到了当时的历史环境中,但对左的思想根源解释得还不充分;二是对当时的左翼作家内部的“宗派”情绪反应不够。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本书中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悲剧都是极左惹的祸,不把这一切归到极左思潮上就无法解释那一幕幕的人间惨剧。 当时文坛的极“左”思潮,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片面强调文学艺术与文艺活动的政治功能,忽视了文学艺术自身的特点;二是在政治活动中表现出来的脱离实际的“左”倾冒险主义。 “左联”本来是一个文艺组织,但在当时却成了一个政治团体。“左联”行政上的最高领导机构是执委会。第一任执行会由鲁迅、郑伯奇、洪灵菲、田汉、冯乃超、夏衍、钱杏邨等7人组成。在党的组织领导方面,“左联”内设有党团,直接受文委领导。文委领导“左联”,主要通过“左联”执委会内的党组织,设一名党团书记。“左联”的第一任党团书记是潘汉年。 周扬在晚年的回忆中说得更为直接:“当年的‘左联’成了第二党。为什么叫第二党呢?就是说它实际上是跟党一样的。它本来是个作家团体,可以更广泛一些,更公开一些,更多谈文学,但是后来,却专门谈政治。”(注:《周扬笑谈历史功过》,载《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2期。)当时的“左联”领导人,实际上也并没有把主要精力用在文艺上,而是热衷于组织示威游行、飞行集会、写标语、散传单、到工厂鼓动工人罢工等各种激进的政治活动。相反,谁要是热心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就被说成是“作品主义”,谁要是热心想做作家,就被说成是“作家主义”,就会被视为“右倾”。(注:《胡风回忆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0页。)有的作家本人,也特别看重作为作家的政治个性。殷夫在论述文化工作与实际工作的关系时曾指出:“做文化运动的人,也即是参加经济斗争、政治斗争的人”,并这样讥讽过那些不愿直接参加政治活动的作家:“有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因为畏惧实际斗争,怕做艰苦的工作,便自动地投到文化运动的旗帜下去呐喊几声,自以为是既安全又革命的妙计。”(注:郑择魁等:《左联五烈士评传》,第405页。)创造社和太阳社的一些作家,表现得更为激进,他们主张,要把文学作为宣传革命的留声机,作为阶级斗争的工具;他们声称“我们要战胜一切,我们要征服一切”,要掀起文学领域的新的革命,要是“五四”文学传统来一个彻底的脱胎换骨,要把文学从“为艺术而艺术”的象牙之塔中解放出来,投入到社会革命的时代大合唱中去。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要求文学发挥政治作用,本是无可非议的,但完全不顾文学自身的特点,甚至将文学与政治等同视之,这又势必会影响文学自身的发展,甚至使一些作家陷入困惑。 正是在这种极“左”思想的支配下,有不少作家遭到了不应有的非议乃至批判。蒋光慈因《丽莎的哀怨》中流露了悲愤与消沉情绪,不仅遭到严厉批判,甚至被开除出“左联”。阳翰生在回忆录中谈及:“在这时期,我觉得有两件事做的有偏差,一件是因为郁达夫对徐志摩说‘我是个作家,不是个战士’,便把郁达夫除名,而我当时是主席,至今觉得负疚。还有一件,茅盾告假半年,专心写《子夜》,大家曾开会攻击他。”(注:《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4期第7页。))鲁迅也多次遭到攻击,说他是“右倾机会主义”,与敌人“调和”,在报刊上发表的短文是“渗有毒汁”的“花边文学”。 《周扬与冯雪峰》也提到了来自苏联文艺界的“拉普”和日本文艺界的“纳普”等极“左”思潮的影响。正是与其影响有关,左翼文艺界一直存在着过分强调文艺作品的政治功利目的倾向,而无暇顾及艺术本身的探索。 遗憾的是,这种极“左”思潮并没有引起更多人的警惕。此后,在中国文艺界不时出现的许多争论中,往往都可以看到这种思潮的影响。尤其是在建国之后,这种思潮竟愈演愈烈,批胡风,反右,一直发展到“文革”这般不可收拾的程度。原因当然是复杂的,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仅就文艺界而言,一次次的极“左”思潮,不能不说与“左联”时期形成的“左”的心理定势有着某种潜在的关联。 正是与极“左”思潮的影响有关,在当时“左联”一些政治活动中,冒险主义曾一度极为盛行。这种冒险主义,不仅使一些作家内心衍生了对革命的疑虑,更为严重的是,直接导致了革命力量的无谓牺牲。据夏衍回忆:“一次在南京路飞行集会,闸北区委负责人布置了一二百人‘占领’山东路附近的一个‘慈善’机关,结果二十多人被捕”。(注:夏衍:《懒寻旧梦录》,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179——180页)夏衍在回忆录中还谈到:那次南京路飞行集会活动中,他侥幸脱险后,在外滩碰到了李求实,“他就很气愤地对我说‘这样就等于把同志们主动送到巡捕房’,我听了很有同感,但是连‘我同意’这句话也不敢说。又如,有一次我所在的小组,晚上到三角地小菜场附近去写‘武装保卫苏联’之类的标语,当时下雨路滑,同组的孔德沚(茅盾的夫人)不小心滑倒,弄得满身泥水,我们把她送回家去的时候,她发牢骚说‘连自己也保卫不住,还说什么保卫苏联’,我们还批评了她。我们这些人不都是知识分子吗?为什么会这样傻?一方面说当时组织纪律很严,而党内又缺乏民主生活,当时我们最怕被说成‘右倾’,像陈独秀这样的大人物,不也因为右倾而被开除出党了么?” (注:夏衍:《懒寻旧梦录》,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179——180页)可见,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即使像夏衍这样坚贞的共产党人,对当时的“盲动主义”、“冒险主义”,也不是没有看法,只是由于担心受到指责,不敢表露而已。 当时,在左翼作家内部,宗派情绪也是十分严重的,突出表现在鲁迅、冯雪峰、胡风与周扬等人之间的冲突。“左联”成立之初,鲁迅、冯雪峰、胡风与周扬等人之间的关系原是密切的。胡风被日本当局驱逐回国之后,周扬曾亲自登门看望;鲁迅第一次见到胡风,也是周扬陪同前往的;胡风出任“左联”宣传部长,也是周扬提议的。有一段时间,按照约定,胡风常和周扬一起,到一家饭馆里边吃饭边向鲁迅汇报工作、征求意见,饭费每次都是由鲁迅抢着掏腰包。但后来,由于各种原因,鲁迅与周扬,冯雪峰与周扬,胡风与周扬之间的关系竟越来越僵,甚至发展到恶言相向、相互敌对的程度。“左联”成立不久,鲁迅即流露出对周扬的不信任态度,最后,竟发展到公开以讥讽的口吻称周扬等人为“四条汉子”。周扬也以不同的方式,多次表示出对鲁迅的不满。胡风与周扬之间的公开冲突,则是围绕“典型问题”的论争开始的。这本来是一次学术论争,但因双方早已存在芥蒂,竟逐渐发展为政治性的互相攻击:周扬指责胡风破坏“左联”团结,在搞宗派活动,跟南京国民党有关系;胡风则反过来控告周扬用党的权力压他,甚至用“转向”分子穆木天的挑拨诬陷来整他。1936年,“左联”解散前后,围绕“国防文学”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两个口号的论争,鲁迅、冯雪峰、胡风与周扬等人之间的对立更加尖锐。为了平息这场争论,达到团结一致,共同对敌的目的,茅盾与冯雪峰商量,请鲁迅先生出面,再写一篇文章,正面表示他对“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口号的意见,同时也不排斥“国防文学”的口号。鲁迅同意了,于是在病中口授、由冯雪峰笔录完成了《答托洛斯基派的信》、《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两篇文章。在文章中,鲁迅从大局出发,按茅盾、冯雪峰的正确意见,以诚恳的态度,表示坚决拥护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并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如何坚持无产阶级领导权的角度,对“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口号进行了明确解释。文章发表后,为了扩大影响,茅盾按冯雪峰的提议,又把文章送到了周扬主持的《文学界》月刊,希望再一次刊发。但出乎茅盾意料的是,编者竟造了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拒登《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另一篇《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虽然登了,却不仅故意排在后面,且加了一个800字的附记,表示不赞成鲁迅肯定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仍在强调“国防文学”这一口号的正统地位。由此可见双方分歧的严重,正如茅盾在晚年的回忆录中深有感触地说过的:“从这里,我直觉地感到了宗派主义的顽固。”(注: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30页。) 当时左翼文坛上的这种宗派情绪,主要是由两方面原因造成的。一是与这些作家当时的人格特征与心理状态有关。当时的周扬,尚是一个年轻的书生,1932年重新入党后,担任中共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党团书记、中共上海中央局文委书记,兼任文化总同盟书记,主编左联机关刊物《文学月报》,那时还不到25岁,显然还缺乏丰富的社会经验。加上当时的激进的“左”倾思潮的影响,使他对鲁迅这样的文坛宿将,缺乏应有的理解和尊重。周扬后来说过,“左联”成立后,有些党的文艺工作者并没有从思想上认识鲁迅的伟大。不知周扬是否意识到,这些“党的文艺工作者”自然包括他本人。从《周扬与冯雪峰》中,我们不难看出当时年轻气盛的周扬对鲁迅有过的误解,也不难看出鲁迅当时的病态情绪,恰恰又处在一种不太冷静的时期。脾气越来越大,疑心也越来越重,甚至对于身边的许多朋友,也时常流露不满。孙伏园本是他看重的学生兼朋友,《莽原》是他支持的刊物,但1926年11月7日是,他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即如伏园所办的副刊,我一定就也是被用的器具之一。”认为莽原社的人,对于他也“大抵是可以使役时便竭力攻击”。(《两地书》)他与林语堂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1934年,在一封信中,他曾建议林语堂不要再提倡幽默、性灵、小品文之类玩艺儿,希望能翻译一些英国文学名著。林语堂回信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因鲁迅长林14岁,鲁迅便认为林是讽刺他老了,所以才注重翻译。从此,在鲁迅眼里,林语堂就不再是“朋友”了。有一次,他们同在曹聚仁家作客,闲谈时,林谈起他在香港时的一件旧事:几个广东人在滔滔不绝地谈论时,林插上去同他们讲英语,把他们吓住了。鲁迅闻此,竟勃然动怒,站起来责问林:“你是什么东西!你想借外国话来压我们自己的同胞吗?……”弄得林语堂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是好。可见鲁迅当时过于敏感的心态。这样一种心态,当然更难容忍本来就关系紧张的周扬等人对他的责难,故而在那封著名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信中,他竟措词严历地说:“在国难当头的现在,白天里讲些冠冕堂皇的话,暗夜里进行一些离间,挑拨,分裂的勾当的,不就正是这些人么?”斥责周扬他们“大半不是正路人”,是“借革命以营私”,甚至说他“怀疑他们是否系敌人所派遣!”这些情绪不无偏激的过头话,当然也只进一步加剧他与周扬等人之间的对立。 胡风与周扬之间的隔阂,很大程度上也是与他们均具年轻气盛的个性有关。胡风的耿直是有名的,喜欢与人争论,爱发表不同意见。“左联”时期,除了鲁迅之外,胡风几乎对谁都不肯买账,什么人的话都可以争论一番,特别是敢于经常当面反对周扬的意见。同样有着好胜心的周扬,又怎能不为之恼火。故而在二人关于“典型问题”的论争时,便免不了有些个人意气的成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确是由冯雪峰、胡风与鲁迅共同商量后提出的。本来商定,提出这一新的口号时,要解释清楚,只是为了弥补周扬等人提出的“国防文学”的口号在文学思想方面不清晰的不足,并不反对原来的口号,以免引起误解,造成纷争。但胡风在公开发表的《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一文中,却没有按照商量的初衷,而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叫人从文章的口气中感到“国防文学”的口号是错误的,要用“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取而代之。于是,终于引发了“鲁迅派”与“周扬派”之间围绕“两个口号”而展开的又一次大论战。 导致宗派情绪的第二个重要原因是:“左联”同仁之间的相互误解,加上个别人的从中挑拨。周扬与胡风之间的隔阂,一个直接原因是:1934年9月,被捕的“左联”盟员穆木天,登报悔过获释之后,竟向“左联”党团检举胡风是南京派来的“内奸”。在当时复杂的斗争环境中,胡风自然受到了包括周扬在内的一些人的怀疑,他们开始疏远胡风,并默许了他的辞职。此事的真相,据胡风的说法是:从日本回国后,他曾由别人介绍,在孙科创办的中山文化教育馆供职,负责翻译各国政治经济方面的日文资料。参加“左联”时,他曾向书记处汇报过,得到过茅盾、周扬的同意。(注:参见戴光中:《胡风传》,第77页。)关于穆木天说胡风是“内奸”的问题,《周扬与冯雪峰》中讲得很清楚,胡风是不是“内奸”,是不难查清的。就在“内奸”事件之后,党中央特科曾委胡风以重任,让他担任了与鲁迅之间的联络员,这可以证明胡风的清白。但在“左联”内部,此事却作为疑案留了下来,使胡风一直处于被人误解中难以自拔。周扬等人对冯雪峰的不满,重要一点也是:误解冯雪峰作为党中央的特派员从陕北重返上海后,故意冷落他们,故意不及时与他们联系。关于此事《周扬与冯雪峰》中论述颇为详细。“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近一年,盼望中央能派人来领导我们,这个人终于盼到了,而且来的人又是我们的老战友那么他为什么不理睬我们?上海情况复杂,对我们这些人有怀疑么?那么他当过‘文委’书记、江苏省委宣传部长,为什么不找他信得过的人,对上海文化界的情况实事求是地调查研究一下呢?当时我们这些人的凄苦和愤懑,实在是难以言喻的。” (注:夏衍:《懒寻旧梦录》,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314——315页)而冯雪峰的说法是:到上海后,他是按中央指示的“先找鲁迅”,“再找党员和地下组织”的原则行事的。故而见过鲁迅等人之后,“我请王学文约周扬同我见面谈话,是我到上海后二十天左右,却遭到周扬拒绝,说他不相信我,要我拿证件(党中央的介绍信)给他看,说我是假冒从陕北来的。” (注:戴光中:《胡风传》,第109页。)事实真相究竟如何,随着许多当事人的谢世,恐怕已很难彻底弄清了。但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由于周扬等人与鲁迅、胡风、冯雪峰之间早就存在纷争,故而有着“中央特派员”身份的冯雪峰来到上海,竟先与鲁迅等人见面,这自然会被周扬等人误解为仍是“宗派”情绪的表现。而对周扬等人,冯雪峰本来就有看法,何况一到上海,就听到了鲁迅的诉苦,这也不能不加剧冯雪峰对周扬等人的误解。 因为以上两个原因,加之,建国后令人琢磨不透的最高领袖的极左文艺方针,胡风、冯雪峰、周扬等在相互攻讦之后也相继被拉上了政治祭坛,就毫不奇怪了。这一部分是《周扬与冯雪峰》最为精彩的部分,让人读后感慨万千。 为什么书中人物命运多舛,读完《周扬与冯雪峰》自然就清楚了,那就是这一切都是极左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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