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动胡适的他静静去世了 没人再懂红楼梦 2012年,5月31日凌晨,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在家中逝世,终年95岁。他的女儿宣布:按照父亲遗愿,不开追悼会,不设灵堂,让他安安静静地走。 关于周汝昌,著名学者刘再复是这样评价的:周先生原来就是一个贾宝玉,一个贾宝玉式的赤子,一个贾宝玉式的婴儿,一个贾宝玉式的痴人,一个“真真国”里的真真人。 这算是对周汝昌最好的评价,贾宝玉痴,周汝昌更痴,他说:“痴方能执著,方能锲而不舍——方能无退,即不悔。” 意外的收获 1947年,周汝昌还是个毛头小子,燕京大学外语系的学生,却意外地惊动了胡适。 事情是这样,周汝昌的哥哥在家读《红楼梦》,刚好序言是胡适写的,写了一大巴拉就不说了,里面还讲了个秘密:在某本失传的书里,藏着一个天大秘密,但他一直找不到这本书。 哥哥就写信给周汝昌,弟哇,胡适说某本书里有个秘密,但他没找不到,你去咱燕京大学的图书馆瞅瞅,看有没有这本书,说不定就发达了。 事情就是这么巧,周汝昌跑到图书馆一查,还真有,名字叫《懋斋诗钞》,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架上,等待它的知音。 或许这就是上天注定,这辈子他注定要和《红楼梦》结缘。拿到书的那一刻,周汝昌的手都有点发抖。 这本书里真的藏着秘密,不是黄金图、也不是葵花宝典,而是曹雪芹的身世,经过周汝昌的考证,曹雪芹生于1724年,死于1764,并把胡适的论证推翻,等于啪啪啪打了胡适一脸。 胡适量大,也是出了名的,看到文章,立马写信给这位毛头小子,并称呼先生:汝昌先生,你说的对,我很赞同,是我又“胡说”了!因为这事,胡适还将世上唯一的一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借给周汝昌看,两人素未谋面。 周汝昌对《红楼梦》是真爱,那时又没得复印机,周汝昌就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和哥哥一起,把整本书给抄了下来,几十万字,抄得工工整整、一字不漏。 1949年,胡适离开大陆,也带走了那本绝世孤本。整个大陆,就周汝昌的屋里有本手抄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在古代,抄书是很多名人的读书秘诀,苏轼就把《史记》和《汉书》都抄过。但放到一个连书都不愿意瞅的年代里,抄书简直就是个笑话,只有傻子才会干。 但世界从来就不会亏待这样痴情的傻子,周汝昌连夜抄的书,世界终会加倍奖励。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没有纸、没有笔,他却写出了藏之深山的著作 1952年,周汝昌研究生还未毕业,就收到了四川华西大学的聘请,前往天府之国教英语,后来华西大学并进了四川大学,周汝昌被分配到了一个叫梅园的地方居住。 说是梅园,其实没有梅,更谈不上园。就是用竹竿、木板搭建起来的几间棚屋,四处都是手指大的缝隙,大冬天的,外面有多冷,里屋就有多冷。 当然,周汝昌可能没感觉到,他还伏在窗前研究他的《红楼梦》,就是这年的冬天,他整理完了那本著名的《红楼梦新证》。 《新证》的最初稿是他花了几年时间,一点一滴考证出来的,记录在各式各样的纸条上,然后用胶水一条一条的粘在一起,就像“百衲衣”,几年下来,竟然写了几十万字。 然后他得小心翼翼,一张一张,一条一条地抄录在稿纸上。 撰稿用的笔是燕园好友送的一支金笔,有一天,他在帮老婆烧火做饭时,不小心将笔掉进火堆,烧坏了。无可奈何之中,周汝昌只好把笔尖绑在一根筷子上,写几个字沾一下墨水,再写几个字,花了一个冬天的时间,才算把稿子录完。 1953年秋,周汝昌收到了邮件的包裹单,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9月5日。周汝昌还破天荒地雇了辆“洋车”,就为了快点赶到总局。 拿到包裹,他就等不及地拆开,那一刻,周汝昌眼前亮了,他的《红楼梦新证》出版了,那一片又一片的纸条,终于变成了一页又一页的新书。 周汝昌没想到是,就是这样一本学术书,竟然火了,一连三版,印了一万七千多册。在那个时代,简直惊人。邓拓还告诉他,连毛泽东都看了这本书,还十分赞赏。 整个外文系的师生也惊呆了,你不是教英语的嘛,怎么研究起《红楼梦》来了,最后的情况是,整个外文系,几乎人手一编。 正是这本书,让周汝昌从一个普通的大学教员变成了全国瞩目的红学专家。有一次,他去图书馆查书,图书馆馆长对他说: “你的大著,图书馆一次买了十部!十部!”还怕自己的四川口音太重,“十”、“四”不分,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交叉指划。 也只有这份痴情,才能让一个人在如此艰苦卓绝的环境中,仍然保有那份初心,发愤忘食,乐以忘优。就像他说的,痴方能执着,方能锲而不舍——方能无退,即不悔。 痴的人最容易撞到更痴的人,两个痴的人撞到一起,总能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因为这本书,周汝昌被人民出版社的聂绀弩看上了,还专门向中央宣传部申请要人,再由中宣部向四川大学要人。四川大学不想放人,跟周汝昌说,汝昌呀,我们给你晋升副教授,你就别走了。 川大不放人,中宣部就催人,一次不行催两次,两次不行催三次。 最后校长实在顶不住压力了,再不放人,就是不服从中央命令了,组织原则不能坏呀,放吧放吧。就这样,周汝昌从天府之国来了到了帝都,进入了国家级出版社。 聂老对周汝昌是真欣赏,有人打趣周汝昌道:“你耳朵坏了,但有聂公为你的知音,他的姓氏是三个耳(未简化前,聂字作聶),其中必有妙理。” 一次,周汝昌和老婆在大街上压马路,遇到了聂老,正好是中午,聂老就跟着周汝昌走,这明显是要蹭饭吃的节奏。 然而,周汝昌的家却是一贫如洗,他低声问妻子,家里还有什么吃的吗?妻子说,啥也没有了。 聂绀弩看到了两人难为的表情。笑着说了句:“我去找张友鸾……”转身就走了。 若说痴情,沈从文也算一个,对文学痴情,对美人也痴情,《红楼梦》里有诗又有美女,自然对《红楼梦》也痴情。 建国后的沈从文压力太大,怕惹麻烦,就不再写小说了,改行研究古董和服装。沈从文说,我研究古董还不行,总没人攻击我了吧。 恰巧《红楼梦》里就有很多古董,沈从文就写了一本很厚很厚的《红楼梦》考证,更恰巧的是,周沈二人对书里妙玉用的一只杯子产生了分歧。 沈从文是故宫搞文物的,名气大,来头也大,说妙玉用的杯子叫“点犀”,不叫“杏犀”,因为在从来没有听过有杏犀这种东西。 周汝昌不服,我找了好多好多的资料,上面的文字都显示,是“杏”不是“点”,你总不能放着老曹的原文不要,而妄自串改吧,这不厚道。 于是两人在报纸上打起了笔战,周汝昌一篇,沈从文一篇,周汝昌再一篇,沈从文也再来一篇。周汝昌还要写,报社的人跟他说,你别写了,我们不发了不发了。 就因为一个杯子,引发了京城一场腥风血雨,可能是沈从文的名气大,最后一篇是沈从文的,让读者以为,是沈从文赢了。 一日,上头通知周汝昌到部里开会,屋子不大,来了不少人,最后来的,是一位老者,穿着深色中山服,夹着黑色真皮包,满面春风,亲切和蔼,一看就大有来头的那种。 一进门,老者就跑到周汝昌的面前,握着他的手说,你就汝昌吧,你好哇,汝昌,久闻大名啊,汝昌! 周汝昌一脸懵逼,我不认识你啊,老者说:我是从文呐,沈从文啊! 其实,沈从文比周汝昌大16岁,是全国知名作家,两人还争论过,沈从文可以完全居高临下的,沈从文却丝毫没有芥蒂,更没有架子。 周汝昌回忆说:“沈从文见了我表现的那种热情亲切的风度,说明他真是一位忠厚长者,大度君子,没有任何世俗常态小气。这样的学者,是真学者。我一直挂念。” 对我们来说,是“杏”还是“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背后这种认真执著的精神,以及不计得失的胸襟,这才是真正的学者,真正的民国精神。 有的人会觉得,一个尼姑用的杯子叫啥重要吗?你们无聊不无聊啊!那是因为你没有真正喜欢一样东西,当你喜欢一样东西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你忍受不了任何瑕疵,一定要把它打磨到最精致、最完美! 周汝昌痴,要是他老婆也痴的话,这个家庭估计会有点难过。所幸,他的妻子不痴,不但不痴,还很厉害,反倒是保留了他的这份痴。 有位前国民党军政人员的子弟知道周汝昌会算命,阳明八卦、生辰八字都懂,就去找周汝昌,给了个生辰八字,也没说是谁的,想请他帮忙算一算。 周汝昌一想,就算个八字嘛,也没什么,算就算。算完也还不错,都是大富大贵、大吉大利的征兆。 可就是这个人,1968年的时候被隔离审查了,还把这事给供出来了。算命不打紧,打紧的是你给谁算的命,那人够狠,给的生辰是毛泽东的,但周汝昌根本不知道。 事情就严重了,给主席算命,这不是妄议国家领导人嘛,还是我们伟大而英明的毛主席,在那个时代,这问题挺大。 结果,周汝昌被揪了出来,“打倒周扬文艺黑线上的活标本周汝昌”的横幅被拉到了周汝昌的门口,还在名字上面划了三个红红的大×,然后拿去批斗审查。 被审查了自然是要抄家的,造反派来到他的家里,对他妻子说,周汝昌已经交代了,就看你还要不要隐瞒了。 周汝昌的妻子叫毛淑仁,她不惧,回敬道:他都已经交待了,你们还来问我干什么? 造反派:…… 面对这么厉害的女人,造反派也没辙,来了两次就不来了,但把家里的东西抄了个干净,包括书信,以及一些珍贵的物品。 抄走之后,很多东西就下落不明了,尤其是贵重的东西,包括一口周汝昌十分喜欢的砚台。 周汝昌其实也没什么好交待的,这辈子就没干过什么坏事,作为一个学者,更没有什么企图,挖空心思,也写不出啥什么罪名。 审查完了就要外放,下去接受广大劳动人民的再教育。出发的时间选得很刺,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是连节都不让人过了。 领导觉着,教育你一个人不够,你老婆也得再教育教育。就让他老婆也一起跟着下乡,而且是永不回来的那种,毛淑仁一口拒绝,坚决不走。 动员的人就说,你要不去,就扣周汝昌的工资,让你没钱吃饭,看你去还是不去。 毛淑仁说:工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给的。言外之意是,毛主席给的工资你也敢扣?你敢扣?你敢扣? …… 幸好街道办的人也站毛淑仁这一边,悄悄地给她找了个事做,挖防空洞。单位来人了也找不到她。就这样,毛淑仁凭一己之力,保全了在北京的家。 周汝昌一生痴迷红学,家务事基本不管,让他烧个火,他都能把唯一的金笔给弄火堆里了,这也是够呛的。也幸好有一个如此能干的妻子,保全了他的这份痴与真心。 1983年,王扶林要拍《红楼梦》。剧组成立的时候,只有3个人,可里面的角色就有151个,钱又不多,怎么办,全国征集,找草根演员,陈晓旭、欧阳奋强、邓婕都是。这时演员有了,这么大的工程,一定要请顾问。王扶林请了不少大咖过来,包括研究书画的启功,研究古董和服装的沈从文,当然,肯定有研究《红楼梦》的周汝昌。 87版《红楼梦》一个特点地地方是,后面7集基本上抛弃了高鹗的续作,而是根据曹雪芹前80回的伏笔,结合多年的红学研究成果,重新建构了一个新结局,还是悲剧。 其中,就大量参考了周汝昌的观点。比如林黛玉其实爱错了人,她要还泪的人应该是甄宝玉(真宝玉),而不是贾宝玉(假宝玉),某种程度上,周汝昌的理解,更接近曹雪芹。 《红楼梦》开拍前,剧组还专门对演员们作了一年的培训,请了很多学术大咖,给演员们上课,讲解红楼梦。 扮演薛宝钗的演员叫张莉,开拍“宝钗戏”,她还专门找到了周汝昌的电话,请教一些关于红楼梦的问题。 周汝昌得知几天后就要拍宝钗的戏,对她说,你明天来我家吧,我给你讲。打电话的这天正好是除夕。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张莉骑着自行车就来到了周先生的家里,两人没有一句客套话,一坐下来,周汝昌就从头到尾地给她讲解薛宝钗,足足讲了好几个小时。 一件事情的成功,总不是偶然造成的,这背后一定是有人默默地付出了无数的艰辛,之所以87版《红楼梦》能成为大家眼中无法超越的经典,离不开这些痴情人的努力。没有他们的痴情和付出,也就没有这部经典的《红楼梦》。 周汝昌青年时便有耳疾,助听器带了大辈子,后来又因为拼命工作,患上了严重的眼疾:双眼黄斑部穿孔,视网膜脱落。双眼近乎失明,只有右眼有0.01的视力。 每次看书,都得用放大镜。每次写东西,几乎需要把脸贴到纸上去,所以他出来的字像核桃一样大,甚至出现串行、叠加的现象。 即便这样,也丝毫不能阻止他对《红楼梦》的玩命研究,“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书一本一本地出,也一步一步奠定了他在红学史上的地位。 高阳说:“说起周汝昌,我跟他的考证结果正好相反,然而我不能不佩服他,搜罗之丰富,用力之勤,都不可及……当我三杯落肚,一支在手,忽然来谈红楼时,我真惦记他不知道今晚上吃些什么东西?” 关于《红楼梦》考证成就,有一种说法,胡适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算是开山祖师爷吧;而俞平伯接过胡适的旗帜,跑了很长的一段路。 到了周汝昌这里,方是集大成。 当然他的地位还不止这个,胡适虽有考证的功夫,可艺术的嗅觉实在不敢恭维,写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本新诗集,竟然被人嘲笑了近一百年。 胡适觉着,《红楼梦》写得真是太差劲、太垃圾了,比不上儒林外史,也比不上《海上花列传》,甚至连《老残游记》都比不上,曹雪芹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是周汝昌,把《红楼梦》提高到了前无古人,后人来者的地位,“一部空前奇丽、石破天惊的伟著巨构”,曹雪芹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 刘再复说,周汝昌是旷世天才曹雪芹的旷世知音。真是一点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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