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纪念馆”,尴尬的纪念 http://www.chinareviewnews.com 2012-01-02 17:35:56 前不久,“冯友兰纪念馆”在河南唐河县城落成。官方介绍,纪念馆复原了冯友兰故居的原始风貌,占地4356平方米,总投资2000余万元。其实冯友兰故居并不在唐河县城,而在距县城六七十里一个偏远集镇,新中国成立后就成了乡政府办公室。 冯友兰作为一个声名显赫的哲学家,算是当地最有影响的历史名人。其弟冯景兰,是中国最早进行现代矿床地质研究的学者之一,被称为中国矿床学的奠基人。其妹冯沅君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的同辈堂亲也大多学有所长各有建树,后辈也不乏杰出人士。尽管如此,冯氏诸君都没有对祖宅被占用提出异议。尤其是冯友兰,新中国甫一成立,他就向新政权自我检讨,从此没完没了,公开表示“我过去的著作都是没有价值的”。为了表示对新政权的拥护,就算祖宅没被占用,恐怕他也会主动把祖宅缴给政府。这在当年是很普遍的现象。随后的很多年,对于故乡而言,冯友兰也算无家可归了。 1980年代,冯友兰终于摆脱了政治阴影。乡政府不好意思了,发函咨询冯友兰房子的使用问题,得到答覆“可继续使用,不必变动”。《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中,还有这样一条:“唐河侨务办公室来信,说先生老家房产折价七千九百元,问‘手续咋办,房款谁领’。信中并有要先生捐献此款买轿车之意。”政府要买下冯氏祖宅,所有权就归政府了,而在政府看来,不过就是几间破房子。不清楚当时“七千九百元”够买几个轿车轮胎,反正冯友兰没答应,而把这笔钱转赠县图书馆,建了“友兰书屋”。 几乎与此同时,以“人民教育人民办”名义集资办学全国风行,很多地方政府都五湖四海地向本地名人发倡议书募捐。冯友兰很慷慨地出资为家乡中学建起以他母亲名字命名的教学楼。要说冯家当时完全可以借机提出讨回祖宅,但也可能是担心有损名誉,大概也对公权力仍然有些畏惧,何况已经默认产权转移,或者根本没料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也不便自己提出故居有什么文化价值而要求保留吧。 几年后,乡政府的经济宽绰了,悄无声息地把冯友兰故居铲平了,原地建起乡政府办公楼,仅有两棵树得以留存。现在乡政府一间房子里摆有冯友兰故居缩微模型,我是不会去看那玩意的,纯粹糊弄人嘛。尽管这个时候,唐河党史办公室还编写《冯友兰先生革命事略》,把冯友兰看作“革命先辈”了。 一座占地4000多平方米颇具规模的传统四合院,即便不是名人故居,也算得上文物了,虽然比不上山西的乔家大院,但在唐河县还没有第二座如此气派的四合院。也许曾经有,冯友兰家当年只有1000多亩地,唐河县万亩大财主好几家呢,能没座像样的宅院吗?可没有一处幸存。政府折价“七千九百元”的冯友兰故居灰飞烟灭、片瓦不存,乡政府可能曾想过跟冯友兰打个招呼?政府已经自主折价买下来了,那就算政府的了,跟冯友兰们没关系了,政府自己的房子,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很多不是政府的房子,政府不也一句话说拆就拆么? 也就在那段时间,县城两所高中先后拆掉了院内有些年头的大殿。其中一个校长得了个处分,另一个是旧时的文庙,被勒令复建“修旧如旧”,但新房子修得不伦不类。当时政府对古建筑以及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何其漠然,跟“文革”中的“破四旧”比起来,可谓五十步笑百步。这些建筑有幸躲过 “文革”浩劫,却不幸毁于“以经济为中心”的躁动,或许这仍然可以归咎于诸如“文革”之类政治运动对传统社会以及传统文化的摧残,以致于尊重历史珍惜传统已经成为濒危的思想意识。城市肤浅的现代化所向披靡,文物以及传统文化都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痛苦呻吟;乡村也义无反顾地追在城市后面的尘雾里混乱而无序,盲目地毁弃着传统和历史,我在唐河很多乡村和集镇都没有看到50年前的建筑,甚至没几棵50年前种下的树!冯友兰要是晚年回故乡看上一眼,难免会发出面目全非的慨叹。 现在各地政府都重视“文化”了,没有也得想出点惹眼的噱头,小说里的西门庆潘金莲都有地方抢去当招牌了,孙悟空也有出生地了,何况真实的历史人物岂能不拿来利用?冯友兰的岳父家那里都一直在做冯友兰的文章,他的故乡就更应该把这个牌子做大做强了。于是,花“七千九百元”毁掉的 “敝屐”,可以花2000万复制成“地方名片”挽回一点面子,号称“打造友兰故里”的点睛之笔,可以算作一项时髦政绩四处炫耀,顺便借冯友兰的大名制造一番声势。 2000万元复制的“冯友兰纪念馆”里究竟有些什么? 纪念馆大门上方悬挂着“进士”牌匾,上面有“光绪御赐”之类字样,也是“复制”的,原物大概早在破四旧运动或“文革”被焚毁。然后我就看到墙上贴着仿制“青砖”纹路的青灰色瓷片,“灰瓦”倒是像土窑里烧出来的。每个屋子我都进去看了,有几间挂满了书画作品,不少是本地书画爱好者的,有一些是冯友兰手书复制品。有一间以照片和文字介绍了冯友兰生平,另一间则成了唐河县“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展览室。好几间屋子都摆放了一些仿制家具,我实在不开窍,从一张空无一物的崭新木床上怎么都联想不到冯友兰的哲学思想。有一间摆放着一些货真价实的冯氏诸君的著作和一些影印手稿,我很兴奋地发现有一本薄薄的《论孔丘》,太熟悉了,我也存有一册,是“文革”期间冯友兰配合批林批孔运动编写的,冯友兰还是响当当的“梁效”写作班子成员,这在他的生平介绍中只字未提,不知道他的《三松堂全集》是否也收入了出自他手笔的 “梁效”文章。 从冯友兰晚年的反省来看,他当年并非完全违心,但他显然也没有完全说服自己,没有彻底清除自己的思想根子。不幸的是,他把传统文化思想批了个一塌糊涂,对中国文化和文明在“文革”时期产生的断裂不能不负一点个人责任。这恐怕也算是为他的故居被毁埋下了一个伏笔。 铲平冯友兰故居也铲掉了历史记忆,复制冯友兰故居却未必能复活历史,倒令人怀疑是在混淆是非掩盖历史。何况“冯友兰纪念馆”的建立本身根本就不是尊重历史,而是有着很强烈的功利心,不过是拿冯友兰当招牌而已。(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马长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