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不平等到底有多严重?
演讲人:谢宇 《赛先生》特约撰稿人小蓟/整理2015年07月20日
前不久,《赛先生》主办的“科学中国行”来到浙江大学,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密歇根大学教授谢宇应邀发表了主题为“认识中国的不平等”的演讲。
现场的许多听众也许并不是很熟悉这位演讲人,但大都为演讲主题吸引而来——这位美国教授,也许会有不太一样的观点。
这应该会令演讲者感到欣慰——多数人前来听讲座,并非因为演讲者的头衔,而是确实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谢宇演讲的部分内容可以在他的《社会学方法与定量研究》一书中找到,尤其是他得出的“慎重结论”——在中国,不平等存在,而且水平不低,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不平等本身并不一定会造成社会动荡,他给出了支持这些结论的研究证据。
“一位自然科学家跟我讲,他不喜欢那种社会科学,只有‘社会’没有‘科学’”,谢宇提到了在这个国家弥漫着的对社会科学的刻板印象,而他不止一次呼吁,认识中国社会正在发生的巨大变迁,必须从根本上改变以意见为导向的、意识形态化的、思辨式的讨论,转向以经验证据为基础的实证研究。
讲座中有近三分之一的时间,谢宇都在介绍各方面的调查和研究数据,并表达了自己对这些数据的理解和看法。为了更加客观地“认识”中国的不平等,他还讨论了中国的“收入不平等”与“财产不平等”,影响不平等的地域、单位甚至业绩等因素,以及中国社会对不平等的接受程度,等等。
《赛先生》精选此次演讲实录,将分三次陆续和大家分享。
对“不平等”的科学测量
在2000年的时候,当政府公布的收入基尼系数达到了0.41,媒体开始大肆渲染,说中国的基尼系数已经达到“临界线”。我很奇怪,临界线的这种观点是从哪里来的。
关于“认识中国的不平等”,首先应理解,认识——这是一种中性的、没有政治偏见的态度——原来我们不知道,现在我们可能知道了;从前我们不熟悉,最近我们可能了解了。
所以,认识不是认同,也绝对不要将这句话误读为:社会不平等是应该的,或者是值得支持的。我们首先要接受,这是独立于任何研究者和个人的社会现实,然后心平气和地来探讨它的机制。这就是我所讲的“认识不平等”,它是中性的客观行为。
我们首先来探讨“是否存在不平等”,这是一个科学问题。然后“如果有,不平等有多严重”,这是可以量化和测量的。
对于水平高低的问题,每个人可以有主观态度。但很多社会现象,应该是一个独立于个人主观看法的客观现象,从而应该有科学的方法来测量。没有测量就无法量化,不能量化就讲不出科学根据。
对一个固定的总体来讲,比如中国的城市社会,在这个总体中,有一些统计特征是不变的。这种想法最早来自于比利时天文学家阿道夫·凯特勒(Adolphe Quetelet,1796~1874)。他说,这个社会的总指标实际上是很稳定的。比如,在一个社会里面,一天有多少人被杀,是一个大体稳定的数字;每天有多少车祸会发生,数字也是稳定的。对个人而言不确定的一些现象,对一个大的总体来讲,就可能是确定的、不变的。社会不平等这个现象就是如此,它的程度如何,是可以测量的。
用于测量不平等的指标很多。最简单、用得最多,也是被很多人误解的一个测量指标是“基尼系数”。基尼系数是经济学中用于衡量居民收入差距的常用指标,数值在0和1之间,数值越大说明居民收入差距越大。
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基尼系数”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中国的不平等,假如用基尼系数来测量的话会有多高?按道理,这样的数据不需要学者去探讨。在很多国家,包括一些国际组织,都会公布基尼系数,因为他们认为,这是衡量一个社会的基本参数,就像平均收入、平均寿命、平均教育水平……
有很长一段时间,中国都在发布自己的基尼系数,虽然政府的数据常常被认为因受到一些干扰而不够可靠。但在2000年的时候,当政府公布的基尼系数达到了0.41,媒体开始大肆渲染,说中国的基尼系数已经达到“临界线”。
据说,像水的冰点或沸点一样,基尼系数也有个临界线,过了这个临界线,社会就会面临动荡,而这个临界线就是0.42左右。我很奇怪,临界线的这种观点是从哪里来的。不过,很肯定的是,中国的基尼系数达到了0.42。
所谓“临界线”的事情之后,国家停止了发布基尼系数,但你可以想象,统计数据实际上是有的,只是没有公开。没有公开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这个数字,超过了那个所谓的“临界线”。不过还好,社会并没有发生所谓的动荡。但对于真实的不平等情况究竟如何,我们都不知道了,对我们自身所处社会的了解就缺少了一个知识。
这个情况,被一个叫甘犁的经济学家改变了。甘犁在美国的Texas A & M University任教,也在中国的西南财经大学做兼职教授。2012年12月,他发布报告称,中国收入的基尼系数已经达到了0.61。这是一个非常高的数字,我们一般认为,全球基尼系数最高的地方是南非——0.64,而甘犁给出的0.61已经远远超过美国和其它的亚洲国家。
有关基尼系数的争论(WSJ ,December 10, 2012)
这个数字在当时很轰动,很多国内外媒体都做了报道。有一种看法认为,这是一个很高的基尼系数,国家一直没有公布,而被一个西南财大的学者公布了,所以立马引起轰动。就像原本困在瓶子里的一个魔鬼,突然被放出来,把天下都给吓坏了。
究竟是不是有这么高呢?国家统计局在2013年3月左右做出回应,给出了官方的说法——中国的基尼系数比2000年高,但是没有0.61那么高。不过,我们到现在也还没有看到来自官方的具体研究材料。
中国国家统计局的回应
2013年,《科学》(Science)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The Numbers Game”(Hvistendahl M,2013),谈到中国关于民生的数据,实际上都受到了一些干预。但社会科学家和经济学家自己也做了调查,来独立检验政府数据。对于中国的基尼系数,北京大学也做过调查。北大的全国性调查从2011年开始,实际上中国人民大学做得更早,2004年就开始了。我们一直没有公布数据,但我们有这样的数据。
把人民大学的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北京大学的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FPS)、西南财大的中国家庭金融调查(CHFS,即甘犁版)与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放到一起考虑,我们研究认为,中国真实的基尼系数,应该在甘犁的0.61与统计局给出的“不到0.5”之间,基本上在0.52左右。
不平等加剧是世界性趋势
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不平等程度远低于相同发展水平国家的平均情况。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它的富裕和不平等程度都是在增加的,而且远超过了世界平均值。
不平等的加剧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美国也出现了不平等增加的趋势。而且在美国的社会科学界,这种趋势受到了非常多的学者的重视,从经济学、社会学到教育学等其它学科,大家都对社会不平等的增加比较关注。
从2014年起畅销至今的《21世纪资本论》(Capitalin the Twenty- First Century)指出,不平等的增加已成为世界性潮流,每个国家和地区都是如此。所以,不平等不是一个孤立的中国现象,而是一个世界现象。但是美国社会不平等的加剧,与中国相比,真叫小巫见大巫。中国社会基尼系数的增长是非常惊人的。
中国和美国的不平等趋势
法国人皮克迪(Piketty)所写的《21世纪资本论》,比较好的一点是它尊重历史。与皮克迪PK的一个对手,是美国经济学家库兹涅茨(Kuznets),他的理论是,发展的初期不平等增加,发展到一定程度不平等进入平稳期,再继续发展,不平等现象就会减少。这种理论实际上是更为中国老百姓所接受的,就像邓小平说的,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富起来的人带动经济发展,经济发展以后,更多人有钱了,大家也就逐渐平等了。
库兹涅茨的理论出现于上世纪60年代,当时任何国家都没有跟踪性数据,所以这种情况下,一般的做法就是在不同国家之间进行比较。将发展程度不同的国家之间进行比较,近似为一个国家从贫到富的过程。这是当时社会科学,甚至生命科学中常用的办法。因为我们不知道历史,所以我们经常把不同国家所处的不同阶段,假设为一段历史。
比如说,你不知道中国贫困的过去,那就去看看巴基斯坦现在什么样,说50年前的中国大概就是那样的。而日本比较发达,如今的日本就是30年之后的中国……大家的想法就是把这些区域性的差别,变成一个国家从贫到富的过程。这是很自然的想法。库兹涅茨也一样,他认为从贫到富,一定要经历从低不平等到中不平等、高不平等,然后再下降的过程。这是个趋势,就是库兹涅茨曲线。
国际比较:倒U型库兹涅茨曲线(Kuznets Curve)
但假如你追踪一个国家的历史数据,比如说,看中国的历史性变化趋势,你就会发现,它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库兹涅茨曲线。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不平等程度远低于相同发展水平国家的平均情况。随着经济的发展,它的富裕和不平等程度是在增加的,而且远超过了世界平均值。但是顺便说一句,中国的贫富差距从2010年以后没有增加的趋向,实际上,从2010年到2012年,还有很小的下降趋势。
所以,中国的不平等程度,从历史的角度来讲是很高的,从同时代比较的角度来讲,也远远超过了其它国家具有相当发达程度时的平均数,而且从收入不平等的角度来看同样是增加的。
“财产不平等”的新现象
财产是一个新的概念,是对少数人有用的概念。中国的财产不平等,应该远远超过收入不平等。
财产和收入是不一样的概念。很多年轻人找对象的时候,别人会问:找个什么样的?答曰找个有钱的。这话听上去不错,但从专业角度来讲,不严谨。
中文讲要找个“有钱的”,也是含糊的。他没告诉你,“有钱”意味着这个人赚的钱多还是用的钱多,还是存款多?工资高并不意味着你就有钱了,有钱是财产,是摆在那里的存量。工资高、收入高并不是有钱,这叫“能来钱”。富有的意思,到底是“能来钱”还是“有钱”?两者不一样,一个是流量,一个是存量。
财产是存量,不是流量。所以存量不平等,要远超过流量不平等。为什么?很简单,你穷的时候,有多少花多少,给你加一倍,你还是可能花完。因为你太需要花钱了。此时,你花钱的能力是被你的“来钱”所控制的。但是如果你富有了,你的钱就可以用不完,再怎么花也花不完。对大多数人,尤其过去的很多普通人,包括我、我的父母这样的老百姓,有多少钱花多少钱,是没有财产的。
财产是一个新的概念,是对少数人有用的概念。中国的财产不平等,应该远远超过收入不平等。而财产不平等是一个新的现象。
关于中国的财产不平等,根据我们去年的报告,中国家庭净财产的基尼系数达到0.73。2014年7月,我们发布了一个数字,说中国1%最富有的家庭,占有了全中国35%的财产。这个数据当时在媒体上炒翻了,说明大家对财产的不平等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因为此前没有公布过这方面的数据。
但实际上,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1%的人拥有35%的财产,是很正常的。美国的财产不平等,从1983年以来,就远远超过中国现有的水平。
中美财产分布比较
中国的收入不平等,超过了美国的收入不平等,但财产不平等,美国却远远高于中国。因为美国的资本主义体系已经很成熟了,它的收入不平等,可以转化为财产不平等,这是多年积累的结果。而中国的财产是新鲜的。中国的财产不平等,和美国相比要好。好在哪儿?好在低端和中端,中国的穷人实际上是有财产的,而美国的穷人是没有财产的。
为什么会这样?我可以给出两个原因。
中国的极富人群,他们的主要财产来源是金融市场,比如股票。这和美国的情况差不多。而中国的绝大多数老百姓,他的财产来自于房产,而房改是1998年才基本成型的。所以,很多从前收入很低的、或者现在收入也很低的人,他们的社会地位相对较低,但他有房子,这些房子是以前单位分的,基本上是比较低的原价买来的,而现在房子很值钱。出于这个原因,中国的财产和收入并不吻合。
财产不平等是中国的新现象,它改变了中国很多的不平等机制。财产跟收入不一样,“有钱”跟“来钱”不一样。有钱,你的钱可以直接给子女后代,他们不需要工作,就可以拥有你的财产。
一般来讲,我认为中国经历过三个不平等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体制,关乎政治地位。你是局长,你就有能力把儿子、女儿通通塞到体制内,让他们得到优势。但这个优势是要体制认可的,你不能直接给予。比如,你不能把你的局长职位直接给儿子、女儿,只能托朋友、找关系,把你儿子、女儿也带进体制,得到提拔。
第二个阶段是收入阶段。大家有钱了,体制开放了,你的钱可以拿来请老师,让孩子上补习班、出国留学。这段时期,钱可以转换为你对子女的投资,让他们得到好的教育,得到好的职位。
现在的中国,已经进入了第三个阶段——财产不平等的阶段。你可以直接把财产给子女,他不需要工作,可以生下来就是将来的董事长。
这就是现在的不平等,也是皮克迪所强调的,新的财产的不平等。对一些很富有的人来讲,财产产生的收入已经远远超过他可能在市场上得到的劳动收入。
这样的阶层,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你再有钱,你的财产收入,不可能超过你工作时得到的收入,所以你还是要让小孩出国、读北大、读浙大等等。但现在,不一定要这样,可以不上好的大学、财产实际上就可以直接转化为收入,而不需要通过市场劳动获得收入。
中国的财产不平等,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对大部分人来讲是房产,对少数人来讲是金融。实际上,中国的老百姓,对财产不平等算是敏感的。我们的调查中问受访人:你觉得中国目前最严重的社会问题有哪几个?财产不平等是得票最高的回答。当然,那是在2012年。现在去调查一下,也许就变成环境问题了。
(靳永爱、喻文姗对本文亦有贡献)
来源:“赛先生”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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