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故乡吃掉的沈从文 今年是沈从文先生诞辰110周年,他如果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笔下那个想象出来的“湘西”,已经消失了,故乡藉着他的大名荷包渐鼓,而他却好像永远失去了故乡。 沈从文家人不愿为了纪念沈从文而毁掉凤凰,但凤凰已经被逐利的商业旅游摧毁了。灯红酒绿,喧嚣浮躁。蹩脚的仿古建筑破坏了小城的视线,人造的繁华遮蔽了历史,伪民俗大放光明,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充满铜臭味的闹市。那个“遗世独立、生活太平、原始能量异常充沛”的“世外桃源”,已变得难以辨认。 对沈从文的再认识却要开始了。最新出版的以沈从文长子沈龙朱口述为主体的《沈从文家事》,将彻底改变人们的认知。 在1949年,他曾因新政权的打压,自杀两次。在北平落入毛泽东集团手里后的1949年5月30日,沈从文写道:“世界变了,一切失去了本来意义。”沈龙朱“看到消沉的父亲用手反复去触摸插销,觉得不对头:‘啊?是要中电的呀!’”几天后,沈从文用锋利的刀片把手腕脖子都割了,家人认为他神经不正常了,把他送进北郊精神病医院。 在“文革”中,沈从文一家从三间房缩为二间房,最后只剩下一间房。 妻子和两个儿子是在沈从文离世数年后,在整理其遗作和日记后才逐步理解了他。沈从文由思而信,家人却只是信。 生前寂寞,死后荣耀。 故乡派人下跪请回了沈从文的骨灰,想做成墓园供人凭吊。其实也很想获取经济效益,仅仅因为他两个儿子的坚决反对,才未能把墓园变成收费景点。沈龙朱他们制止了县政府一次次扩建墓园的冲动,却阻止不了当地人的盖房狂潮,沈虎雏说,“违章建筑一直逼近墓地,堵着墓地的进口,全都盖满了,而且高度把从墓地往外的视野都挡住了。”沈龙朱说,“墓地跟城区之间,原来很好的沅河自然风光全没了,变成两边全是房子非常狭窄的一条小过道。” “故居陈列室里,一张张清晰珍贵的图片,记录了沈从文步入尘世后所走过的艰难历程,那一行行流畅深沉的文字,忠实地记录了作家成长的过程。檀木方桌,藤编靠椅、古老的木质结构架子床,都是沈老当年使用过的实物。目睹这些实物,眼前似乎出现了沈老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仿佛又在聆听沈老的教诲:‘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当地旅游网如此介绍,但事实是,由沈家旧屋翻新的故居,不过是一个假古董,家具摆设都是向当地人征集的,跟沈从文没有一丝关系。即便如此,故居也被列入湖南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而且已经承包给他人了,租期五十年。凤凰县城旅游通票168元,沈从文故居是“最耀眼”的景点。 到凤凰为父母扫墓,沈龙朱和沈虎雏兄弟俩不愿迈进那地方。 更离奇的是,沈从文创造的“边城”沦为当地政府的摇钱树。“边城”原名茶峒,茶,汉人也,此地是汉人居住的小块平地,地处三省交界,乃湘西名镇。一心求进步的地方官,将茶峒镇更名为“边城镇”,坐实了沈从文的想象。他们还请一百个书法家书写六万字的《边城》全文,雇人刻在岩石上。最让人侧目的是,他们请沈从文的表侄黄永玉设计了一个宏大“翠翠岛”主题公园,岛上耸立着巨大的“翠翠”雕像,小说里那条著名的黄狗依偎在她身边,她在等待心上人归来。游船上挂着“翠翠笑迎天下客”的横幅,让人生出几分滑稽感。在自负的规划师眼里,《边城》里的人物地名皆可落地——“渡口岸坡上有一块坪地,说这里就是‘碧溪嘴’。坪地上绿草如茵,四周灌木丛生,近边还有几丛翠竹和两株大枫树。当地人说,当年翠翠和她的爷爷就住在这儿的一间木屋里。”“边城镇”网站如是介绍。 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甚至还找到了“翠翠”的原型。 美国汉学家金介甫在《沈从文传》一书里说,沈从文“把地方风情写得很迷人,使评论家和读者一直在争辩他的乡土文学有多少真实性”,《边城》是记忆和想象在沈从文心里发酵的果实,属于美的抒情。沈从文书写的是对乡村文明解体的挽歌,是供自己追忆,让读者从功利社会里抬起头,眺望远方那个幻影似的真纯而美的生活,以此获得滋润。 沈从文遭受的误解在于,许多人仅仅视他为一个天才的美文作家,而忘记了他是一个思想家和战士的事实。在介绍他思想精华的《中国人的病》出版后,情况有了微弱的改变。 故乡抓住了他的名字,却背叛了他。无道德底线的商业放肆地消费着人们对“边城”的渴望,这使他的作品真的成了一个想象乌托邦。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迅疾的毁灭中,无非是时间迟早而已。 创造了“边城”的作者,最后一次回家是在1992年,由妻子张兆和亲手将他的骨灰撒入沱江的流水中。他的墓碑上没有刻字,那块五彩石上写着他的警言: 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