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悔之:一个耻辱者的生日感怀 2016-12-28 01:40:19
昨天是我57周岁生日。一早起来就想写点什么。然而自去年冬小外孙出生后一直作“准保姆”的我,白天要么被小家伙的嬉闹啼哭所困,要么要做家务。晚上十点之后才有时间写东西。所以拖到今晚才完稿。 最近屡屡萌生写回忆录的念头——我不是悲观主义者,自信不会那么快去陪上帝,然而近年越来越反常的大气候告诉我:在一个习惯用自己头脑思考问题、表达意见的异/见者,时刻可能成为砖政机关的宾客。果真如此,想写也未必有机会了。 此文只作是我下来写回忆录的一个粗略框架吧。
农历1959年11月28,我出生于一个与江西定南县、寻乌县交界的广东省龙川县一个山高林密的客家村子里。为何记农历?皆因那时乡人为赶集方便只记农历。所以,从小只知自己生日是农历11月28日。身份证之处以有“591128”号码,也是因使用农历。
我的老家 母亲生了五个孩子,我排行老二。除最小的弟弟早早夭折外,其余四人皆长大成人。 “常山赵子龙,一身都是胆!”我呢?一身都是苦难、屈辱、耻辱:上小学开始,经常看到父亲隔三差五被“革命群众”或押着游村示众,或被捆粽子一般捆着跪在大会主席台前接受批斗。透过父亲脖子上挂着的牌子,我才知道父亲是双重坏人:“国民党残渣余孽”和“现行反革命分子”。 看到父亲脖子挂着的“国民党残渣余孽”,不知是啥意思。后来听大人议论才知道:原来父亲年轻时当过国民党兵。 每当开“批斗大会”时,看到台上五花大绑、面无表情的父亲;看到周边同学异样的眼神,心里既羞愧也极自卑。听到“革命群众”上台揭发父亲的种种“反动罪行”后,心里也认定他“对党和人民犯下滔天罪行”;也认定他是“时刻想复辟资本主义的阶级敌人”。因而一度十分痛恨父亲——不知有多年没叫过“爸爸”。到了十七八岁渐渐懂事后,才很不习惯地开始叫“爸爸”。 小时候听奶奶说,我出生在村里的“育婴房”里。因为那时“人民公社”搞“大跃进”运动,村里人或一窝蜂上山砍木头搞土法炼钢,或聚集在田里搞“深翻”、“密植”……公社干部亲自督战,每天起早摸黑,十分紧张。为方便劳动力管理和调度,村里的小孩、孕妇都集中起来由专人负责照顾。这,就是我出生在“育婴房”的原因。 五十多年前农村的“育婴房”,与现在医院的“育婴房”绝对不是一回事——前者只是几间极其简陋、没有任何现代卫生设施的老房子。只有一位学习过“接生”的接生员。以及几位不能干重体力劳动的老弱女人。 奶奶告诉我,我出生后没几天,“人民公社”的集体食堂因为没有粮食解散了。村里开始发饥荒,越来越多人发“水肿”、死人。所以,我出生后没几天,便从“育婴房”里回到早已空空荡荡的家中。 奶奶还告诉我:我们这个近千人的村里,当年共出生了四个小孩,我是其中之一。在村里全面断粮的情况下我之所以能活下来,完全靠家庭条件相对比较好的外公、姥姥隔三差五送一点粮食。因母亲坐月子不但吃不上酒肉,而且稀饭也不能吃饱,所以极少奶汁供我喝。在如此情况下我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奶奶没跟我多说,我也没多问。只知道自己从小非常弱小、多病。隔三差五由母亲背着去打针。幸好那时药费不贵,而且可以赊欠…… 听奶奶说,我出生前几个月,父亲便被抓去县里拘留所了。原因是:正当收割稻谷的农忙季节,村里的主要劳动都被“人民公社”的干部赶到山里砍木头、烧炭,大炼钢铁去了(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炼钢”任务,几乎全国都如此),我父亲是个急性子的人,看到生产队的稻谷烂在田里也无人收割,与“人民公社”的干部吵了起来,结果被打成“破坏三面红旗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然而因为我父亲“认罪态度不好”,在批斗会上与大队、公社干部吵架,再加上又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于是被判处一年徒刑。后来在劳改期间逃跑,结果被哨兵发现开枪打伤。于是再加判三年徒刑,直到我四岁之时才释放回家。 前面说过,好强、爱面子的母亲极少谈及我幼时往事。但偶然一次谈起,却令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父亲被抓半年后,母亲身上揣着外婆给的十多元钱,背着刚满月不久的我到离家乡一百多公里的县城看守所探望父亲。来到县城的当晚,因为吃了不洁食物我患了急性肠炎,母亲星夜带我到人民医院治疗。因为没钱住院,在我生病的三天期间,母子都睡在医院走廓的活动床上。没人送饭。母亲三天三夜几乎没有睡过觉…… 母亲谈起这宗往事时,只讲了故事的大概轮廓。并淡淡地说了一句:那次我以为你要丢掉小命了,好在贱人有贱命。 青少年时代的苦难,与幼年时代的苦难一样沉重……
祖屋龙兴围,我出生于此 十四周岁那一年,我初中毕业了。各科成绩一直名列第一的我,视读高中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之事。然而,结果却如此残酷无情:那一年,因受北京中关村小学黄帅的“反潮流”事件影响,升高中取消了传统的考试制度,而采用学校、大队、公社三级“革委会”推荐的办法推荐家庭出身好的所谓“又红又专”的学生直接升高中。而我呢?虽然出身“贫下中农”,而因父亲曾经是“历史反革命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诚然也就不符合“又红又专”的条件。所以,我班有五个升高中的名额,最终全给了公社、大队干部的子女。 当班主任宣布升高中同学名单,和学校“革委会”要其他学生“回村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决定之后,经受不住打击的我,不禁当着几十名同学的面痛哭失声…… 或许有人会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也承认,爱哭的男人是没出息的。但我想解释的是:我那时还是不满十四周岁的小孩!——在此之前,面对可怕的贫困现实,我心头一直燃烧着这样一个强烈的理想:发愤读书,上高中,上大学。然后成为一个吃“公粮”的人……正因为如此,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十分勤奋读书,一直是班上的“学习尖子”。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我就非常喜欢阅读各类文学作品。尤其喜欢柳青的《创业史》和浩然的《艳阳天》,把书中的主人翁梁生宝、萧长春等人为偶像,立志长大后要成为他们一样的人,带领村里的贫下中农战天斗地过上幸福生活。无情的严酷现实却早早地碾碎了我的少年之梦…… 当得知自己从此不能再上学之时,还是孩子的我,怎经得起理想幻灭的沉重打击呢? 更让我幼小而脆弱的心灵不堪打击的是:班主任不但不安慰我,还当场批评我“学习态度不端正”、“资产阶级人生观十分严重”、“中了刘少奇读书做官论的流毒”……回家后,望子成龙心切、性格暴戾的父亲,不但不安慰鼓励我,而是不问原由无端斥责我,莫明其妙地冲我发脾气……只有忧心忡忡的母亲含泪劝慰我……这晚,我没有吃饭,蜷缩在阁楼的床上痛哭、沉默,然后迷迷糊糊睡去……毕竟才不满十四周岁,没有太强的“革命意志”和“忍辱负重”能力。 上学的权利被剥夺,还要“正确对待”,否则,就是“资产阶级人生观十分严重”,就是“中了刘少奇读书做官论的流毒”……世上竟有如此荒谬绝伦的逻辑! 从此,未满十四周岁的我,便成了“人民公社”的一位“社员”——或扛着锄头下田,或跟着成年人上山伐木砍柴…… 记得有一次,因不堪沉重的体力劳动,我病倒了。病中,我从一位知青手中借到一本没有封面的查理斯•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年幼丧父的大卫•科波菲尔小时虽然也历经太多不幸,但他自始至终得到慈祥的妈妈,外冷内热的姨婆,善良无比的辟果提,温柔多情的艾妮斯等等亲友的诸多关爱和呵护。正是有这些人的关爱,使大卫•科波菲尔的心灵创伤得到及时的疗治,成为一个人格健全、品德高尚的人。最终成为一位著名的作家……在几天的阅读时间中,我有时被书中的情境感动得热泪盈眶,有时又悲从中来,失声哭泣:从懂时起命运如此悲催,然而除了母亲可怜的眼泪之外,没有任何亲人抚慰、开导…… “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是莎士比亚笔下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一句名言。我呢?从年轻时开始,屡屡被这个“哈姆雷特之问”所深深困扰——直到现在。 上述苦难,只是人生无数苦难的几个场景而已。篇幅所限,这里不详谈。之后的人生道路就是:14周岁失学。曾砍柴、伐木。曾做过木工、竹匠。1979年冬,“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刚满二十周岁的我,与一位比自己大两周岁的女子结婚。两年后生下一对儿女。完成了“传宗接代”的光荣任务之时,埋下一辈子痛苦的祸根…… 1980年,不甘愿再窝在山沟里的我,二十出头,开始从事长途木材贩运。曾成为最早的“万元户”。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只有二十四五岁的我,在村里还没通公路的情况下,便花几万元在乡下建起了一两层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小楼。八十年代末,又到江浙京沪“跑单帮”做皮包生意。32岁之时摊上大事坐牢,直到41周岁才出狱……
建于1985年的房子(左侧),三十年多了,自己在这大概住了一年吧。 出狱之后,来到广州赤手空拳从零开始打拼——严格而言是从负数开始,因为坐牢前还欠下不少债……),经过十多年打拼,终于还清债务并买下房子。儿女也分别成家。
我真正引以为幸的是:自己人生实现了质的飞跃——从一位“认命”者、怨天尤人者,成为一位勇于反省、忏悔的基督徒。并成为一位公民写作者——屡屡获得凤凰十大名博,以及“影响中国十年百大名博”,多次获得“华人百大公共知识分子”称号。
今年10月在香港参加国际中文笔会时,我特地与澳洲籍的76岁的笔会副会长齐家珍大姐合影。因为她自始至终的乐观向上精神,给近年有些暮气沉沉的我极大感染和鼓励 看过余华小说《活着》的人,都会为主人翁福贵在深不见底的苦难的面前的麻木和“认命”的生活态度而震撼。而福贵的命运,以及面对苦难的态度,其实是数千年来这个民族命运和民族精神的缩影。而我与福贵的苦难也是相似的,不同的是面对苦难的态度:虽然年少失学,之后历尽无数苦难,但无论顺境还是逆境,自己从来没有放弃过读书和思考。在广州创业最艰难的起步阶段,开一个小士多店生意不好,还要靠开摩托车送煤气维持生计之时(那时女儿刚上大学,几百公里之外的母亲经常生病需要寄钱回家),仍挤出几千元钱到天河城的二手电脑市场买了一部旧电脑,从简单的电脑操作和五笔打字学起,然后晚上学习博客写作。生存环境之恶劣,体力、精力付出之大,真的难于想象。
参加”影响中国十年名博“授奖典礼(右三执话筒者) 我之所以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挤出钱买电脑学习写作,是一种本能的写作冲动使然——因为经过长期的苦难折磨,我已经从一位怨天尤人者成为一位思考者、思想者。写作冲动积蕴在心太久、太久——我的苦难、屈辱、耻辱,又何尝不是这个民族群体成员命运的一个缩影?
左图1989年摄于上海外滩;右图2011年摄于福建土楼 光阴似箭,不觉已近花甲之年。大半辈子,先是像奥威尔像《动物庄园》的动物一样地听任拿破仑、斯拉奎们的忽悠,默默忍受苦难、咀嚼耻辱。梦醒之后,青春不再、遍体鳞伤,眼看大多数同胞仍然被拿破仑、斯拉奎的子孙们更精致的谎言所忽悠、所蒙蔽,以能吃饱喝足的圈养式生活为幸福快乐,深感不能再沉默,不能再认命!
为了儿孙辈不再生活在荒诞和K惧之中,必须挺直腰杆站出来为自由而战!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此为一个耻辱者的生日誓言。 李悔之 草于2016年12月27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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