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革的童年记忆碎片

  (2013-07-04 20:51:56)

东方一声惊雷，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了文化大革命，于是诞生了我，一个名叫“东雷”的人。我一直怀疑，自己与生俱来的叛逆性是否与此相关。上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给我稍改了一下名“冬雷”，取之汉乐府：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当时并不知道这首汉乐府里有着海誓山盟的执着，只是觉得冬天里会打雷应该是很怪异的事。于是经常把这个名字当作艺名，很多时候连姓也省略了。

     文革十年恰是我人生的头十年，其中文革最血腥惨烈的武斗时期我还未记事。但上小学后的事情却记得一清二楚。1974年刚进小学的时候赶上批林批孔，一年级语文书的第一课只有五个汉字：毛主席万岁，第二课也只有七个字：中国共产党万岁。其实这些字早就认识了，因为那个年代满街满墙都是大字报和毛主席语录。上面写着不是“打倒╳╳╳”，就是“╳╳╳万岁”。

     那是一个极端的年代，只有对与错、爱与恨，敌与友，没有中间地带。在那个岁月，物质极其贫乏，精神上人人自危。祸从口出，每个人活得小心翼翼，却也会对他人痛下杀手。

     1975年我成为了红小兵（即以前和后来的少先队），只等着长大以后成为红卫兵，然后上山下乡当一名知识青年，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人生的轨迹差不多就这样定了。如果能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那将是件无尚光荣的事。能得到一顶军帽、一枚军帽上的五角星是许多孩子的梦想。每年新兵入伍的时候，看着他们穿崭新的军装离去，曾让我羡慕不已，会跟着队伍走上很长一段。我当兵的愿望就是在那个时候埋下的。

     那时的幸福在于读书基本属于无用，知识越多越反动（这句话我现在依然觉得很有道理，中国的历朝历代都是知识分子爱闹事，却很少成事，但会成为首选的牺牲品）。高年级的孩子那时还敢打老师，老师的另外一个名称叫“臭老九”。但毛笔字是每天要练的，内容还是“╳╳╳万岁”，因为将来写大字报用得上。星期三下午是不上课的，经常一群一群的孩子在一起玩，上山下海，捕鱼捉蟹，捉蜻蜓，斗蟋蟀，看革命京剧样板戏。虽然物质极度贫乏，但精神上比现在的孩子们要放松得太多了。

     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但好景不长。

     1976年是龙年，是大灾之年，是共和国的历史上最多灾多难的一年。

     先是周恩来总理去世了。周围的大人掉下了眼泪。

     后来天安门闹事了，阶级敌人借悼念周总理搞反革命事件。

     邓小平下台了，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刮起了右倾反案风。

     朱德去世了，我知道他曾是中国军队总司令。

     唐山大地震了，死了许许多多的人。虽然家乡远离唐山，但我们那段时间每天晚上也都露宿在外，这让小孩子们异常兴奋。

     终于有一天，天塌了，毛主席逝世了。

     那一天几个伙伴在一起玩，学校里传出了哀乐声。一个哥哥跑来说，毛主席死了。毛主席怎么会死呢，毛主席万寿无疆，应该能活一万年啊。我们看过的新闻纪录片里，毛主席永远都是神采奕奕的。心里间突然有了怕怕的感觉。

     此后的日子，整个中国都变成了灵堂。小学的礼堂也变成了灵堂，挂着毛主席的遗像。礼堂是原本是我们课间打闹的地方，一下子变得庄严肃穆起来。在毛主席的遗像前，我们都不敢高声说话嬉笑。有一次，一起玩的一个男同学突然对着毛主席的遗像笑了两声，这让我们万分吃惊和愤怒。于是，我们几个人认定他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我们把他的两个胳膊反拧起来，摁着他把他押进了学校的革委会（当时中国各单位的最高权力机构）。我们心里很得意，因为我们保卫了神圣的毛主席。

     又过了一个月，天下又变了。“四人帮”被粉碎了。我们不上课了，上街大游行。那真是锣鼓喧天，彩旗飘扬。老师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带领着整个班级喊口号。还是“╳╳╳万岁”、“打倒╳╳╳” 、“坚决拥护╳╳╳”等。

     对了，还有“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一年后，党中央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高考恢复了，连升初中也要考试了。

     改革开放了，知识分子的地位又高了起来。

    1981年，党中央对文化大革命，对毛主席的功过是非有一个定论，让文化大革命不再成为困扰我们思想的问题。抛开了思想的束缚，中国可以大步地走向改革开放了。

     著名的作家巴金生前曾呼吁建立国家的文革纪念馆，让国人深刻反省我们内心的恶，永远不要忘记这场反人性的灾难，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但他的愿望终于没有实现，清算文革可能会带来巨大的政治代价，也就注定无法实现了。

     后来我长大了，上了军校，学的却是英语，读过的国外的书也多了起来，接触是自由、民主、人权这些普世价值。再后来工作了，走遍了大半个地球，知道了我们的历史书有多么扭曲真相，于是我变得日渐的反动起来。

    记得有人曾说过文革从头到尾不过是场宫廷的权力斗争，中国的历代王朝都充满了这样的斗争。而文革不同于历史的特别之处在于，以往的宫廷斗争只是士大夫或宦臣之间的斗争。而文革是全民被愚弄、被颠狂，全民妖魔化，全民被践踏并践踏别人，它将中国人人性中的丑恶一面暴露无遗。

     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政治相对开明的时代。宏观地看，这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太平盛世。微观看来，我们的社会依然千疮百孔，依然是一个法治不健全、民主严重缺失的国家。我们很多人还没有学会独立地思想，还没有学会充分尊重个体的尊严和价值，还没有能够包容别人的思想，我们人性中的那份丑和恶时不时地显现出来。

     我们是一个善于忘却却不善于自省的民族。我们可以牢牢记住对外族的仇恨，而对自己曾经犯下的罪恶却选择淡忘。我们是一个缺乏担当的民族，可以选择集体作恶，而不愿意个体承担错误责任。

    文革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