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胡适
给蒋介石的一封秘信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7cf0450102vp9g.html
整理:林建刚 发表于《历史百人会》2015-07-03
我们研究历史人物,最基本的前提就是能够将他的书全部读过一遍。在此前提之下,我们才可能做到知人论世。20世纪上半叶有名的知识分子当中,很多人都有了全集面世,胡适也不例外。可惜,《胡适全集》或许是全集中最不全的所谓全集了。据我所知,大陆版的《胡适全集》至少还有几十万字的文章没有收入。至于原因,自然是众所周知、心照不宣。这些没有收录到全集中的文章,大陆学者很难看到。因此,这是胡适研究的盲点,也是胡适研究的学术生长点。与此同时,这些地方,也是许多人刻意回避的地方,因为这是雷区与禁区。你研究这些,即使有了文章,发表也是一个大问题。
这封胡适写给蒋介石的信,就属于此例。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有此信,因为胡适日记曾有记载。但我一直没有看到,因为大陆所有关于胡适的书中都没有此信的详细内容。去年年底,为找寻此信,我询问了好几位师长。对胡适,他们都颇有研究,但是他们也没有看过此信。前几天,在何卓恩老师的帮助下,我终于看到了这封信。去年,我写邮件向何老师求助,恰好他有学生去台湾访学,于是,通过拍照的方式给他传来了此信。他立即转给了我。这里,我要郑重感谢何卓恩老师,谢谢他的无私分享。
此信涉及胡蒋关系,非常精彩。信中,胡适给蒋介石开了书单,建议他好好读书。他还要求蒋介石辞去国民党总裁,让国民党自由分化成多个政党,自由竞争,由此建立一个民主的中华民国。信中在反思20世纪“党国体制”的建立时,胡适一直追溯到1920年代孙中山的引狼入室,自是慧眼卓识。他对蒋介石清党的高度评价,估计也会让有些人高血压,受不了。信中关于西安事变中周恩来的行踪,对我们理解西安事变颇有帮助。信中他对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运用克劳塞维茨“退却的策略”分析,真可谓鞭辟入里,对我们研究苏俄与毛泽东,也非常有启发性。
总之,这封信很能体现胡适的人格与胆量、学识与风度。当然,这封信也写得很有技巧,很符合他“情欲信、辞欲巧”的一贯主张。可惜,这封信在大陆已经尘封了64年。这些年,胡适已经得到了许多人的高度评价。不过,也有一些人依旧说胡适是蒋介石的专制帮凶,依旧对胡适进行人格质疑与动机质疑。“替人辩冤白谤是第一天理”,这是胡适生前经常说的一句名言。胡适这封信,完全可以视作他的精彩辩白。摆事实就是讲道理,下面这封信就是摆事实。
总统介公赐鉴:
自前年(卅八年)一月八日辞别之后,两年零五个月不曾得见我公,时时想念,时时想写信,总不能有详细陈述意见的勇气,实在是因为时势变化太快了,今天想说的话,到后天已不值得说了!
最高兴的是时时从朋友口中——显光兄少川兄廷黻兄等的口中——得知我公身体康健,精神如旧,生活规律如旧,远道闻之,不胜欣慰!
我自从前年四月廿一日重登新大陆以来,就打定主意先教育我自己,要我自己懂得最近十年的历史,要我自己了解中国何以弄到这地步,世界何以弄到这地步。(我在一九四三——一九四八,五年之中,用全力研究《水经注疑案》,真是在象牙塔里,过最快活的学术生活,故虽参加两次国民大会,心实不在政治,又不能多看最新书报,故有重新教育自己的需要。)我为了要了解这段历史,曾收买一些关于苏俄、东欧、中欧、西欧、美国的书,并且搜集一些中国共产党的出版品。这研究的结果曾发表一篇三十页的长文,在美国最有学术地位的外交季刊(去年十一月号上)登出。题为《在史大林战略里的中国》,此文台北中央日报曾译出,颇多译错之处。后由自由中国社重译,登在自由中国第三卷第十期,错误较少比较可读,但也不能完全满意。但我盼望此文能得我公一读,倘蒙指示错误,使我有修正的机会我就很觉荣幸了。重要的一点,是此文用意在为世界人士叙述这廿五年的国共斗争史,所以我盼望我公能切实指摘此文的错误,并能切实给我一些向来不曾发表的史料,为我将来把此文修改扩大作为一本小书的基础本。
例如一九二六、一九二七年中的共产党各种阴谋,例如一九二七年二月的南昌事件,三月的上海事件,三月廿四日的南京惨案,四月的“清党”实在经过,凡此种种,国民党的文献,都不够详细,都没有可靠的原料,所以外人记述,都往往靠中共的恶意宣传资料。又如一九三六年十二月的西安事变,史料实在太缺乏,世人对此事最多误解。前几天,陈立夫兄重谈,他说西安事变时,周恩来原在西安,是立夫把他从南京送到西安的,并非张学良送飞机去延安接来的。周恩来代表中共在南京作和谈的一段故事,不但外人知者甚少,国人知者也甚少。即此一事,可见国民党太不注意史料的收集与编印,太不注意根本的宣传资料了。
在这点上,我要向我公建一议,盼望我公多读一点中共近年出版的书报。例如:
(1)毛泽东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此是一九三六年写的,其中分析政府五次围剿,具有详细图说。此文约四万五千字,大部分详述斯大林的“反攻”的战略与“退却”的战略,而一字不提其来源。此册子作于红军“长征”之后,最可以看出毛泽东,以文人而主持中共红军的战略)。
(2)斯大林《论中国革命》(一九四九年十二月纪念斯大林七十岁生日出版的),所收斯大林诸文多是一九二五年十二月至一九二七年八月的作品,最可以看出在那次国民革命,斯大林是在幕后发纵指示的阴谋家。时间不过一年,而斯大林发纵指示的文字有二百页之多,国民党人不可不知道这些史料。
(3)《列宁斯大林论中国》,一九五○年十月出版,即是前一书的扩大,前书二六一页,此书版加大,页数也加到三四○页,有许多材料,是前书没有收的。例如一九二七年三月廿四日的南京惨案之后,廿九日斯大林对此事有演说,收在后一书里。其中最主要部分仍是斯大林在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向中共发纵指示的文字。
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前在北平南京,竟寻不到一点中共刊物,最近二年中,我才向旧金山、纽约、香港各地搜集了一大堆的中共刊物,使我增加不少对中共党的领导人物,切实研究这种敌人的文献。例如国防部长与参谋长必须细读毛泽东的红军的了解。我盼望我公指示辞修雪艇诸兄设法搜集敌人的文献。并且指导政府与国民〈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必须读他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廿五日)又如张其昀兄必须细读毛泽东的〈反党八股〉(一九四二)。
以上所说“知己知彼”是我要向我公陈说的一件事,此事在政治上军事上,都很重要。兹托杭立武兄带呈一文,是一个美国学者写的一篇克劳司威次(Clausewi-tz)与《苏俄的战略》,似可嘱志希兄译成中文,以便我公阅读。克氏是拿破仑时代的一个战略家,他的名著《战争论》已成为军事家必读的一部书。列宁死后,他手批校的克氏《战争论》,曾由苏俄政府印行。列宁与斯大林都很崇拜这本书。寄上此文中,有斯大林在一九四六年二月写的一封长信,评论克氏《战争论》在今日的价值。此信里指出克氏的战略学在今日还值得研究的,凡有三点:一是克氏说的“战争只是政策的继续(用暴力的方法来继续)”;二是克氏说的“退却在战略上的重要”,三是克氏的“反攻”一论。此三点都是斯大林惯用的也都是毛泽东惯用的,苏俄革命以来,三十三年中,往往用“退却的战略”取胜。
列宁所签订的对德和约,是共产党常引用的“退却战略”的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斯大林一生往往用此取得胜利,例如一九三九年他和希特勒订协定,是最大的退却,他因此取得巴尔的克(编按:即波罗的海)三个国家,又分得波兰一半土地,又如在德国侵俄最吃紧的时期,他对德取退却战略,对英美也处处迁就,甚至于自动的宣布解散第三国际!毛泽东在《战略问题》一书里,一半的篇幅用在说明“战略防御与战略退却”的重要。我这一年来研究近代史实,颇感觉斯大林确是一个战略大家,而毛泽东确是斯大林的第一个好学生、好徒弟。他们都得力于克劳司威次的战略,所以我要我公略知克氏书与列宁斯大林的关系。
用这些战略书的资料,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国际的形势。例如这一年的国际形势,鄙意看来,只是国际共产集团已到了不能试行“战略退却”的地步,故去年九、十月可退却而不退却,今年一月十三日以后可退却而不退却……三十三年来共产国际的领导者,往往用战略的退却,取得大胜利,自一九四五至一九四九,其胜利可谓登峰造极了;但正因为登峰造极了,所以不能再退却了。不能退却即是大溃败的开始。此意不知有当否?请公指教。
向我公谈战略问题,大有“运石头上山”的嫌疑,请莫见笑。此外,我还想向先生陈说几件切要问题,因上面说的太长,现在只好简单说明如后:
一是今日宜由立法院与监察院联合妥商一个宪法上规定的总统、副总统选举方法的紧急补救条款。
今日不宜有所忌讳,宜切实承认两个可能的紧急状态:
(1)总统副总统六年任期已满了一半了,一转眼就要满任了。
(2)在三年之中,总统副总统万一有意外变故,如病发死亡之类。
宪法所定总统副总统选举法在眼前无法实行,故必须有一个紧急补救的方式,备而不用。不然,将来必有大懊悔之一日,已来不及了。其方式如何,我手头无选举法规全文,不便乱说。但我想最容易的方式,似可以从研究总统副总统选举法规入手。亮明先生与雪艇兄不可不早日想想这个问题。
一是今日似可提倡实行多党的民主宪政,其下手方法,似可由国民党自由分化,分成三、四个同源而独立的政党,略如近年立法院内的派系分野。此是最有效的改革国民党的方法。近一年内所谈党的改革,似仍不脱“党八股”的窠臼。鄙意今日急需的改革有这些:
(1)蒋公辞去国民党总裁的职务。
(2)由蒋公老实承认党内的各派系的存在,并劝告各派系各就历史与人事的倾向或分或合,成立独立的政党。
(3)新成立的各政党应各自立政纲,各自选举领袖,各自筹党费。
(4)新成立的各政党此后以政纲与人选,争取人民的支持。
(5)立法院必须修改议事规则。凡议案表决,原则上均须采唱名投票制,以明责任。(今日立法院表决不记名,乃是一大错误,故国民党有百分之九十立法委员,而无力控制党员。)
我研究这二十多年的历史,深感觉中国所以弄到这步田地,其最大关键有二:
(1)中山先生的“联俄容共”政策,乃是引虎入室,使共产国际的大阴谋,得在中国作大规模的试验,使中国共产党,自始即拥有一部分兵力为后来一九二七年八月以后独立“红军”的基础。倘使当日若非蒋公清党反共,则东亚早已成为红色地区了。
(2)“清共”之后,不幸国民党仍保持“联俄容共”时期的“一党专政”的制度,抹杀事实,高谈“党外无党,党内无派”。这是第二大错,就使清共反共都不彻底。后来领袖者虽诚心想用种种法子补救(容纳无党派分子入政府,迫致党外人才入党,办三青团,设参政会、制宪、行宪……)但根本上因党政军,大权集于一人,一切补救方法,都不能打破这“一党专政”的局面,也都不能使国民党本身,发生真正有效的改革。故今日要改革国民党,必须从蒋公辞去总裁一事入手,今日要提倡多党的民主政治,也必须从蒋公辞去国民党总裁一事入手。今日的小党派,都不够做国民党的反对党。最有效的民治途径,是直爽的承认党内几个大派系对立“而且敌对仇视”的事实,使他们各自单独成为新政党。这些派系本是同根同源,但因为不许公开的竞争,所以都走上暗斗、倾轧的路上去。其暗斗之烈,倾轧之可怕,蒋公岂不知之。如欲免除此种倾轧的暗斗,只有让他们各自成为独立政党,使他们公开的作合法的政争(公开的政争,是免除党内暗斗的唯一途径)。但蒋公若继续作国民党总裁则各派系必皆不肯独立,必皆欲在此“党政军大权集于一身”的政权之下继续其倾轧暗斗的生活。在此状态之下,国民党的改革,除了多作几篇“党八股”之外,别无路子可走,别无成绩可望。
若各派系公开的独立成为新政党,则各派系必将努力于收罗新人才,提倡新政纲,在一转移之间即可以有生气,有朝气,有前途了。
数年来,我公曾屡次表示盼望我出来组织一个政党,此真是我公的大度雅量,我最敬服。但人各有能有不能,不可勉强。在多党对立之中,我可以坚决的表示赞助甲党,反对乙党,正如我近年坚决的赞助我公,而反对国内国外的共产党一样。但我没有精力与勇气,出来自己组党,我也不同情于张君劢曾慕韩诸友的组党工作。
因此,我在这几年之中,曾屡次向国民党朋友大谈“国民党自由分化,成为几个独立的政党”之说。此说在今日,对内对外,都不容再缓了,故敢为我公详说如上。
匆匆不尽所欲言,敬祝
双安
胡适 五月三十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