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亮知青思想之烛的人们 2012/11/07 07:05:25 乔海燕 我的纪实性小说《随记光阴》出版后,有媒体记者采访,问,知青从城市到农村,经过几年生活、劳动,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是不是更现实、更务实了?我回答,知青最深刻、最有价值的变化,是思维方式的转变,抛弃了原来教育、宣传所教授的思维,在亲身经历中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思维方式,能够比较真实地看待现实,思考现实,用一种务实的态度做人、做事。 人们可能不会想到,在那个年代,那些点亮知青思想之烛的人,可能并非教人以“思想”、“主义”者,而是另外一些人。 一 我们下乡后,公社专门发文规定:知青每个月政治学习一次,脱产、全天、集中学习,工分照记。 不干活还记工分。于是,我们大队的知青每个月集中学习一次,雷打不动。大家凑到一块,热热闹闹过一天。 学习地点设在大队部。有时候学习,生产队长老砖头就溜过来视察,笑眯眯地看着一群不干活光闲聊还能拿工分的学生,感慨“你们这是共产主义嘛,不干活光吃饭,和58年差不多。”我们就请他讲什么是共产主义。 老砖头说,58年就说共产主义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叫我说,那不是共产主义。 我们一听,觉得他可能有更高的境界,也未可知。便请他谈自己的看法。 老砖头吸口烟,说,58年那时候,说已经到共产主义了,食堂吃饭不要钱,一天三顿吃干的,吃了个口蛋净光,第二年就开始饿死人,咱代营(编者注:河南南阳地区的一个村庄)算死人少的,也有百十口子,死绝的也有十几户,咱队承贺他兄弟,饿得爬到场边,大把大把吃豌豆,吃了一肚子干豌豆,又爬到场边的水沟喝水,没有起来,撑死在沟边……这叫共产主义?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屋子里一片沉寂。 上小学时,我家隔壁邻居是新华社记者,我曾隐约听他讲过自然灾害期间在信阳乡下采访,路上、沟边,到处是饿死的人,汽车堵得走不动。我还将信将疑,现在是共产党领导,是社会主义,怎么会死那么多人?而且还是饿死? 现在听老砖头讲,而且有名有姓,还是我们队的人,始信灾荒期间饿死人,确有其事。 我们虽是知青,却都知道“三年自然灾害”,经历过“低标准、瓜菜代”(见本专栏《白面包的故事──追忆三年自然灾害》一文)的学生生活,也听说过一些事实。但是,老砖头对我们讲的不仅是事实,使我们心惊的,是他对那个年代毫不留情地否定和批判,他把三年自然灾害作为诉苦的年代,明目张胆讲出来,完全不给“主义”、“成就”一点面子,完全不把“专政”、“阶级斗争”放在眼里。我们从未听过这样直白的语言。尽管老砖头无比热爱毛主席,“红宝书”随身带,张口就是“毛主席说”,但是在吃饭问题上,他从不含糊。那是他饿肚皮得出的教训。 二 有一次学习,赶上大队支部书记海宽过来,自报奋勇和我们一块儿学。只见他念语录,讲形势,忆苦思甜,虽滔滔不绝,却无多少新意。 讲完大道理,海宽说,我总在想一个问题,却不得解。 他说,闹土改时,把地主的土地分给农民,过了几年,又把土地从农民手里收回来,走合作化道路。 他问我们,毛主席要是早知道以后合作化,为啥费事先分地单干,干几年再收上来? 我们非常吃惊,一个农民,尽管他是大队支书,但毕竟还是农民,世代乡村,头顶一片天,脚下一块地,居然有这样的想法,而且还要把这想法与毛主席的思想搭起来,对毛主席质疑!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当时,我们也不理解海宽提这个问题的意思(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这是个政治话题,隐隐有些害怕。但是,他以后几次提到这个问题,遂成为我们经常讨论的话题。有意思的是,这个话题成了我们讨论社会、政治话题的引子,带出一些比较深入的讨论和思索。 三 为管理知青,公社成立了知青办。第一任知青办主任是个女的,据说原是妇女干事,姓王,30多岁。王主任经常跑乡下,到各知青点视察。估计她要按月写报告给她的上级,不得不往下跑。 王主任第一次视察我们大队知青的政治学习时,绷着脸,抿着嘴,很严肃的样子。我们嬉笑,说闲话,她就念语录,闹得厉害了,就拉着脸批评,也不留情面。她长得不漂亮,干瘦,脸黑,又穿一身黑衣黑裤,农村妇女一般,我们都不喜欢她。 但是,在一起混的次数多了,彼此也有了解,她也知道我们谁叫什么,也就不再板着脸了。我们也愿意和她说话。 有一次学习,我们念自己接受“再教育”的思想汇报。我拿着写好的稿子,念到“刚下乡时,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时,王主任居然呵呵笑起来。她笑的声音好听,像铁勺子敲锅边(不是刮锅底)。 她一面笑一面指着我说,笑死人了,你说韭菜、麦苗分不清,一看就是瞎编。 大家便七嘴八舌说,我们在学校听报告,看书,都是这么说的,知识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学生下乡认不得韭菜和麦苗。 王主任收起笑,很正经说,韭菜长在菜地里,麦苗长在大田里,咋分不清?保不准你到地里干活,看见大片麦苗,说这是韭菜,你傻啦?到了菜地看见一畦两畦韭菜,你说这是麦苗?你们这些学生,是精还是傻啊?怪不得毛主席把你们送到乡下来!听人家说?人家说煤球是白的你也信? 王主任的话,连讽刺带挖苦,却像轰雷一样隆隆响,把大家震呆了。 原来,教育我们多年,使我们自惭自卑的“韭菜麦苗分不清论”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在现实中既然不会发生,也就没有了意义。即使叫你去地里专门识别这两样东西,一个在菜地里栽着,一个在大田里种着,即使没有到过农村的人,也能分出哪个是哪个。 王主任有时候把全公社的知青集中起来学习,还请领导讲话。有一次,一位县革委副主任在公社参加大小队三级干部会,王主任便请他给知青讲形势。副主任谦虚一小会儿,说,我给大家讲讲国际形势吧。就讲起来。他说,刚才我在三级干部会上讲亚洲的国际形势,我说,南朝鲜佐藤政权(当时的南朝鲜总统是朴正熙,佐藤是日本首相)……知青们听得哈哈大笑,从此见面称主任“佐藤”。 还有一次,王主任请公社革委会主任给知青讲话,主任讲起本公社远大前景,兴奋起来,褪了鞋,稳稳地蹲在一根条凳上,说,过不了几年,咱们就到了共产主义,早上喝牛奶,晌午吃饺子,喝汤(晚饭)时候吃肉,那时候都不吃馍了,吃面包。 知青们听到如此生动描述,都笑起来。一旁的王主任看见知青们笑,以为主任讲得好、知青们高兴,马上过来给主任续水。主任看见知青们笑,也以为自己讲得好,王主任又来续水,他便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写到这里,王主任笑眯眯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眼前。她是好心,事先也不知道领导讲什么内容,更不知道领导的讲话对知青有什么影响。一切都在不经意之间,影响就产生了。我们大队的知青说起她,都真心感谢她,她使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真实,什么叫实话。 四 1970年春节后,我在本地一个水利工地当民工,挖河渠。 县里把民工组成民兵团,县革委会主任亲自充任团长。公社成立民兵营,我们公社带队的营长姓陈。陈营长是志愿军出身,善打硬仗。 挖河是项大工程,河床越挖越深,每天的活儿就是把河床的泥土用架子车运到河岸,再送到远处堆积。河坡几十米长,30度的斜坡,人力拉车上坡已经非常艰难了。这时候,一种叫“爬坡器”的设备出现了。爬坡器是一个金属架子,有几个大小齿轮,带动一根钢索。爬坡器安置在坡顶,钢索一头固定在坡底,上坡的架子车将一个铁钩挂在爬坡器的钢索上,爬坡器转动,钢索将车子慢慢拉到坡顶。 但是,爬坡器数量有限,大家都抢,竞争激烈。最后,我们营没有抢到。 陈营长觉得很没有面子,便召集能工巧匠开会,献计献策,自己挑灯夜战,画图纸,左比划右比划,设计出一台木制爬坡器,几个木轮子套上皮带传动,手扶拖拉机做动力,拉着一根粗麻绳。实验结果,能把一辆满载泥土的架子车拉到河岸上。 此事马上轰动全团。团部领导来视察。还没走到跟前,远远看了一眼就赞不绝口,说,这是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是我县50万革命群众响应毛主席“三线建设要抓紧,就是要同帝修反抢时间”号召的生动体现,要向党中央、毛主席报喜!领导当即决定,在我们营开现场会,大力宣传、推广。 陈营长听领导说要向毛主席报喜,激动的心“砰砰”跳;转耳朵又听说要在本营开现场会,马上心跳停止,傻呆了。他心里清楚,那个木头爬坡器是个摆设,实验一两次可以,实用根本不行! 一辆满载泥土的架子车1000多斤重,一台爬坡器少说也要挂七八辆车,从河床爬到河岸,且不说木头架子、麻绳能否经得起这上万斤的重量,就是一台九匹马力的手扶拖拉机,动力也不够啊! 本来,陈营长做木制爬坡器的目的,想倒逼团部,早点分到一台金属爬坡器,现在可好,弄假成真。 眼看要出大事!陈营长思量再三,又与几位心腹合计得失,万般无奈之际,只好亲自去团部自首,自陈欺君之罪,但求免死。 团领导听陈营长说完真相,呵呵冷笑,说,你骗得了谁?那个木头架子,我老远一看就知道是个摆设。又训斥陈营长,不好好干活,不想下死力气,尽想花哨糊弄人! 团领导训斥完,又好生安抚陈营长,说,成绩是主要的,这个木制爬坡器也算新生事物,所以现场会还是要开,要给大家鼓干劲,抓革命,促生产,革命是第一位嘛,现场会主要是讲成绩,演示是次要的。 只要有一辆架子车爬到坡顶,就是成绩,就是胜利!团领导说。 现场会那天,陈营长专门选中我和另外一个民工搭伴“表演”,我驾辕,他曳梢。开始表演时,在河床下摆着几辆满载泥土的架子车,依次排队。我排第一名。爬坡器启动后,我的车挂上绳索,慢慢向上爬,后面几辆车,跃跃欲试的样子,但没人敢挂;爬坡器开一会,我的车在坡上走几米,爬坡器便挂“空档”,车在坡上停下,我按规定向参加现场会的人群招手;河岸上,陈营长给大家讲怎么发明,怎么创新,挑灯夜战,老中青三结合,还有知青在广阔天地炼红心积极贡献聪明才智;团部多方帮助,领导下基层指导工作,与广大民兵一起学唱样板戏;他嘴能说,手也能比划,绘声绘色,加油添醋,中间穿插着几段“骚侃子”(黄笑话),现场会开得生动活泼。 手扶拖拉机又蹦又跳,喷着大股浓烟,爬坡器咯吱吱响,左右摇晃。我的一辆车慢慢被拉到坡顶。团领导带头鼓掌,周围响起掌声和胜利的欢呼。 我站在河岸上,看着下面宽阔的河床,远处的青山、田野,上面的蓝天和白云,心里无比感慨,对毛主席“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的教导有了全新认识。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您可以通过新浪微博与作者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