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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al 2017-02-18 杨阳
1966年8月2日清晨,未满45岁的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吴兴华在家中与13岁的女儿吴同告别:
“小同,我准备请求系里允许我搬校内宿舍,这样大字报可以随我去。”
因为父亲是右派,家中的门窗上贴满了大字报,两个女儿害怕得不敢出门。
父亲的眼睛湿润了,未及吴同回答,他匆匆离去。这一去成为父女二人的永别。
次日,吴兴华顶着酷暑在北大校园内劳改,天气炎热,他想喝水,被“红卫兵小将”强行灌入了阴沟里的污水中毒昏迷,但却被说成是装死,被暴打了一顿,延误了送医时间。
半夜,当妻子谢薇英被叫到医院的时候,这位学贯中西的天才诗人、学者、翻译家已含冤离世。
1957年,36岁的北京大学英语教研室主任吴兴华因不赞同苏联专家的教学方法被划成了“右派”。
“文化大革命”期间,红卫兵去抄家,把他的手稿和书籍在门口的空地上点火烧掉。其中有,他已经基本完成的但丁《神曲》的译稿和以柳宗元为题材包罗万象的长篇历史小说《他死在柳州》,还有数篇类似《读国朝常州骈体文录》的比较文学论文。
此后近40年,吴兴华的名字从中国的文坛、学界消失。直到2005年,《吴兴华诗文集》出版,他的著作才又重新面世,不过影响寥寥。
今年年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吴兴华全集》,将这位天才遗存的诗文、书信、译著再现于世。 很多人可能跟我一样,从未听说过吴兴华。
一天,我在微博上看到朋友分享《风吹在水面上:吴兴华致宋淇书信集》中的某封信的片段,说的是英国作家简·奥斯汀。
大意是,虽然奥斯汀伟大,他的朋友也喜欢,但没伟大到“使我不得不提起勇气来咬牙翻开她的书的程度”。他接着说“好些作家都是这样,我就是看不下去,伟大的上至歌德,都使我烦,我也不知为甚么”。
这样犀利坦率又狂傲的话,让人看了立刻来精神。于是就买来一本《风吹在水面上》看,满足了我对天才的一切想象。
吴兴华是谁?
吴兴华生于1921年,祖籍浙江杭州。他的父亲是名中医,但酷爱文史,家中藏书颇丰。据说,吴兴华自幼聪慧过人,从小就热爱读书。他整日待在父亲的书斋里,四岁便无师自通地阅读《资治通鉴》。吴兴华拥有过目不忘的天赋,整日手不释卷,他博览群书,喜爱诗文。未满16岁就发表了长诗《森林的沉默》,一鸣惊人;同年又被燕京大学西语系破格录取。
吴兴华
学神吴兴华有极高的语言天赋,中文上博览群书,英语基础很扎实,后又学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每学期均排名第一,听说读写都没问题。他还利用闲暇时间自学拉丁语和希腊语,也到了熟练的水平。
吴兴华才华出众,从未出国留过学的他,26岁便被燕京大学破格提拔为英语系副教授,31岁成为北大西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33岁成为西语系副系主任。
根据吴同的回忆,他校译了朱生豪的《莎士比亚全集》,为杨宪益校订《儒林外史》,为古希腊专家罗念生校对过不少文稿,还为李健吾翻译了大量拉丁及希腊文戏剧理论。
他是首位向国内介绍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的人。后者直到2012年才有中文译本。
宋淇是吴兴华的同窗好友。他1940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西语系。1949年,移居香港,专任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研究中心主任,与夏志清、张爱玲、钱锺书等人有深交。
宋淇燕京大学毕业照片
《风吹在水面上》包含了64封吴兴华写给宋淇的信,时间跨度从1940年至1952年。其中有三封用英文写成。其他的信,尤其是早期的信中夹杂着大量的西语,让只懂英语的我感叹其英语词汇量之大,遣词造句之精当和连贯,也感叹自己的文盲,其他语言一概看不懂。
As I was re-reading Chinese poetry, I purposely abstained from reading anything which had the remotest resemblance to the darned thing we call literary criticism. I want to sort things out thru my own head, & not be told as to who is good & who is not. And my memory is a good enough bibliography for me, so that I found constantly cross-references, surprising coincidences, exceptions etc. in poems when compared with poems I know very well. 因为我一直在重读中国古诗,我故意避开那些该死的我们称之为文学批评的东西,哪怕有一丁点相像也不行。我想自己区分好坏,而不是让别人告诉我。而且,于我来说,我的记性已是足够好的书志,因而读诗的时候,我一直能在熟知的诗中找到对照,惊奇的巧合,和例外等等。
吴兴华十分推崇里尔克的诗。
And I have taken up the great resolution of tackling Rilke, from who I got out something. He has an exquisite style, and the music of his verse nearly overturned my theory of the question as to whether German is a language for poetry or not. And he gave me the impression as being the only modern poet I know of who put his Dante to good use. Valery is, as I have found him before, intolerable, & he confirms my belief of Liang Tsung Tai being a blockhead. I also lay out a plan of writing some off-hand sketches, but I have abandoned this idea, for fear of (no joke that is) stifling my fragile muse.
我已下大决心要研习里尔克的诗了,我从他的诗中收获了不少。他的风格精致,音律的优美几乎推翻我对德语是否能写出好诗的质疑。他让我觉得他是我所知现代诗人中唯一一个能模仿好但丁的人。我以前就觉得瓦雷里难以忍受,而且他证实了我的观点,Liang Tsung Tai是个笨蛋。我原准备写一些即兴描写,但放弃了,害怕(这不是开玩笑)扼杀我那脆弱的缪斯女神。
他们探讨英语和写作。
Shiu Peu has received your letter and looked very sad and perplexed. Sad, because he has always regarded you (no wonder!) as a most competent judge of literary compositions as a whole. Perplexed, because he and Ke Yin and all the bunch, not excepting me, was at a loss in comprehending the phrase “sureness of touch”. I mean, really, you shouldn’t be up to things like that, whipping out a term or a phrase, throwing it at somebody without explaining what you mean by it. This sort of off-hand remarks will do them next to no good.
Shiu Peu收到你的来信,看起来非常伤心困惑。伤心是因为他总视你为最具文学鉴赏力的人(这还用说!)。困惑,是因为他和Ke Yin以及那群人,包括我在内,都不太能理解“sureness of touch”这个短语。我意思是,真的,你不该那样,拿出一个短语或词组,不解释直接扔给对方。这种即兴的词语对他们来说几乎没什么好处。
With your genuine love for literature, a thing so rare now, what can you not achieve? Look at a poem, and jot down how it appeals to you. No padding, no borrowed phrases and such, and I am certain you will write good criticism. Won’t you promise to try? You don’t know how envious I am of your orderly, systematic mind which grasps at things easily. 你是真的热爱文学,这已经是个稀罕事了,那你有什么会做不成呢?读一首诗,快速写下你对它的感受。没有赘述,也没有借用的词语之类的,我肯定你会写出很好的批评文章。你保证试着写写吗?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你的头脑那么系统有序,能轻松抓住事物要义。
在《风吹在水面上》的附录二中,宋淇的儿子宋以朗写道,他在父亲的书信里发现了他对吴兴华过人天赋的回忆。
他外语学得快,除了有照相机般的记性外,也跟耳朵灵敏有关。一次,有位美国教授在黑板上抄了一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他一看便立即指出某行的“ed”应是“d”,因为“ed”有轻音,那行就写成十一个音,多了一音。一查果然,可见他对诗歌节奏是多么敏感。
他还能一心三用:他往往一边打桥牌,一边看书,同时和其他人谈笑风生,而每一件事都能做得非常流畅,令旁人啧啧称奇。
他看书一目十行。有次去燕京大学图书馆,规定每人限借三本,他想借十本未获批准。于是他就坐在那里三个小时看完了十本书, 而后,回去打桥牌了。
最传奇的还是他的记忆力。他宿舍里常放几本旧诗选集,如《唐诗别裁集》、《清诗别裁集》等。
他故意跟人打赌:如果随手翻出一首诗,你念一句他不能把诗题、作者和上下句说出来的话,他便输两毛钱,否则对方便要用两毛钱买花生请他吃。
他从未输过,后来人尽皆知,没人敢再赌。
在1944年吴兴华写给宋淇的一封信中说:不论是英、法、德、意哪一种语言,只要是好诗,别人一提起,他便能立即说出它形式上的细节、内容的好坏,否则他便回家再念十年书。
在燕大西语系读书的时候,Grace Boynton开现代诗课,用叶芝(WB Yeats)编的《牛津现代英诗选》为课本,大考时选出十节诗,要学生猜出作者并陈述理由。这十节诗并没有在课本内,课本选入的是其他诗歌。吴兴华不仅能猜出作者,还能说出诗名和上下文,因为他全都看过,且过目不忘。
他有一篇学期论文,题目是《评论现代诗选各选本之得失》,为了滴水不漏,他遍读了清华、北京国立图书馆和宋淇所藏的各种选本,然后在论文中逐一论列,内容竟超过Boynton所知。
所以,宋淇认为吴兴华是另一个钱锺书。燕京大学导师Harold Shedick评价吴兴华说他:“是我在燕京教过的学生中才华最高的一位,足以和我在康奈尔大学教过的学生、文学评论家Harold Bloom(耶鲁大学教授、美国文学批评大家,著有《西方正典》)相匹敌”。
夏志清在《追念钱锺书先生》一文中也引述宋淇的信说:“陈寅恪、钱锺书、吴兴华代表三代兼通中西的大儒,先后逝世,从此后继无人,钱、吴二人如在美国,成就岂可限量?”
同为燕京大学毕业的著名文物专家、学者王世襄也说过:如果吴兴华活着,他会是一个钱锺书式的人物。
钱锺书
吴兴华比钱锺书小11岁。从他给宋淇的书信中看出,他和钱锺书一样,对同行同辈的评价十分直接刻薄,对自己的才华非常自信,字里行间中透出他的恃才傲物,也透出他对诗歌和文学坚定的热爱与专注。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时运的变化,吴兴华的书信里多了些许无奈和迷茫。
从1941年好友宋淇毕业去上海,到后来新中国成立早期的1952年,吴兴华的人生并不顺。他生活一向清苦,父母双亡,身为长子要抚养八个年幼的弟妹。
吴兴华全家福
抗战胜利后,他获得了哈佛和牛津的全额奖学金,司徒雷登好几次想把他送出去留学,因为家庭和患了肺结核无法成行。后祖母和两个妹妹先后去世。
然而有一点让人十分敬佩。在64封信中,看不到吴兴华对生活的抱怨,就算有时抱怨几句,也及时道歉,说自己不该向朋友抱怨。更多的是交流自己读的诗文,以及自己写的诗。
刚开始读《风吹在水面上》的时候会被19岁的吴兴华那种恃才傲物的狂傲之气震到,“洋泾浜”中文让人感到做作,乍读他追求音律的那些十四行诗,也不会觉得怎样,尤其是他对中外名家那些刻薄的评价。
现在这些文史学家真使人哭笑不得,连李健吾也在内,读过一点外国东西,便趾高气扬。事实上他们的学问要比起古人最浅鄙寡闻的也不过是太仓一粟。岂能对他人妄加讥评?人家一句话有多少书作后盾,他们的话后面就有一本胡适,与他的‘白话全好派’。
不过他对钱锺书非常敬仰:
前几天中德请吃饭,碰到的全是些念英文的老前辈,among others,华树棠与常风,后者称钱锺书先生为‘国宝’,十足表现出五体投地之概,使我益发引未能一见钱先生为恨事。
但往后越读越觉得他的确是一个悟性极高的天才。他能够把古今中外的大家串在一起点评他们的优良异同,实在太难得。后面的信中也越来越多地表达他对诗文创作的思考,非常有见地。
虽然对自己的才华十足自信,却也常常在信中自省,读起来非常可爱。他对好友宋淇的友谊十分珍惜,在1951年11月的信中写道:
想到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和友情,实在使我觉得我的一生(包括读书作事)都更丰富,有意义。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望你来信时告我身体情形,多多珍重。
宋淇和妻子邝文美
生活中的吴兴华并不是个书呆子,反而充满了情趣。他的围棋、桥牌在中关村一带数一数二。与妻子谈恋爱的时候总给她讲故事,还一起唱歌。
吴兴华和妻子谢蔚英
1952年结婚后,北京大学和燕京大学合并,吴被任命为北大英语教研室主任,同事有钱锺书、朱光潜、李赋宁等。吴兴华工作常常忙到深夜,在家也总是卷不离手,吃饭上厕所都在看,然而每当周末的时候也会陪妻子去电影院和餐馆。
他对女儿吴同疼爱有加,常带着她去未名湖边边散步边讲各种“杨门女将”、“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的故事,还常常陪女儿去平安里戏院看戏。
吴兴华和两个女儿
如上所述,《风吹在水面上》满足了我对天才的一切想象。想要走进这位中西通才的内心世界,想要阅读一份最纯洁的友谊,或者想要了解天才是如何成为天才的,不妨看一看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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