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黄万里:没有院士头衔的科学泰斗壮志难酬
黄万里(1913—2001年)祖籍原川沙县(今上海)著名爱国志士、教育家黄炎培先生第三子。黄万里兄弟姐妹众多,大部分都学了理工科,因为黄炎培坚信:贫困、愚弱的中国最需要的是专业技术人才。
黄万里具有深厚的数学和力学功底。1932年毕业于唐山交通大学(现西南交通大学),任浙赣铁路见习工程师。1931年长江发大水,水淹武汉三镇100天,死亡人数超过7万;1933年黄河十几处决口,人命财产损失无数。在中华民族的苦难和阵痛中,已经担任铁路桥梁工程师的黄万里决定出国学习水利,打算学成后治理黄河与长江。1934年出国,在留学美国康奈尔大学、爱沃华大学和伊利诺大学期间,他不仅学习水利工程的科目,更潜心研读有关的水文、气象和地理等学科。1935年、1936年先后获得硕士与博士学位。1937年回国后,任经济委员会水利处工程师,四川省水利局工程师,涪江航道工程处处长,他是从最基层实际工作做起的,终于在1947年担任甘肃省水利局局长兼总工程师,又兼任水利部河西勘测设计总队队长,主持陇西农田水利工程。
从严格意义来说,黄万里是中国第一个学习过水文学的水利专家。此前的水利工程师大都长于施工,对于作为水利基础的水文学却不甚了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立志治水的专家不少,而大江大河的治理却始终没有找到勇于担当的人才。1937年黄万里学成回国,他从水文学入门,兼修地理、地质、气象,这时的黄万里已经是土木工程硕士和水利工程博士。
黄万里在美国曾经驾车四万五千英里,看遍了美国各大水利工程,回国后的黄万里也曾经徒步考察过金沙江、嘉陵江。一线的勘测经验使黄万里迅速成为具有高超实践能力的水利专家。1947年,这种实践能力在他担任甘肃省水利局长期间得到充分施展,得以一展平生抱负,倾心治理黄河。可惜这段经历太短暂。1949年后,黄万里被派往东北,出任东北水利总局顾问,可是当地领导既不顾也不问,使他无事可做,难以施展才干。后来只好选择去大学教书,希望用自己的知识培养新一代水利人才。
进入了大学校园的黄万里,其命运最终还是和黄河连在了一起。
1950年,黄万里成为黄河水利委员会的一员。1955年,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中国决定上马庞大的三门峡水库工程。和黄万里出国留学前国内的情况一样,苏联派来的专家是搞工程的,他们不懂水文,也不了解黄河的习性;而当时国内的水利专家,居然没有一个敢于仗义执言出来反对苏联专家的意见。只有黄万里孤军奋战、力排众议。他认为“高坝栏沙”违背自然规律。因此与其它专家在会上进行了七天的辩论,最后三门峡工程还是上马。黄万里却因言获罪。虽然此后的无数事实都印证了黄万里的判断:三门峡大坝建成之后,渭河变成了一条悬河,黄河每年要断流100多天,而大水更是时时威胁着陕西省。2003年陕西省5年一遇的小洪水竟然酿成了50年一遇的大灾,225万亩良田绝收,500万人受灾。这一切,无疑都是三门峡水库所造成的恶果。
1957年上半年,三门峡工程即将开工。黄万里在水文课堂上给同学们讲述了他对三门峡工程的看法,一是水库建成后很快将被泥沙淤积,结果是将下游可能的水灾移到上游成为人为的、必然的灾害。二是所谓“圣人出,黄河清”的说法毫无根据。因为黄河下游河床的床质为沙土,即使从水库放出的是清水,也要将河床中的沙土挟裹而下。在课堂上,他还对“圣人出,黄河清”的说法进行了批驳,他认为这种谬说实际上是出于政治需要,甚至是阿谀奉承,缺乏起码的科学精神。
1958年11月25日,三门峡工程开始黄河截流。1960年6月高坝筑至340米,开始拦洪,同年9月关闸蓄水拦沙,是年潼关以上渭河大淤,淹毁良田80万亩,一个小城被迫撤离。库内的水位在涨,库区的农民一批批挥泪踏上背井离乡之路。这一切几乎都在黄万里的预见之中。黄万里只是本着科学家的良知,揭示了黄河泥沙与三门峡大坝相关性的科学真理。
1957年6月19日,黄万里在清华大学校刊上发表散文《花丛小语》。这篇小说语言辛辣、内容深刻,作者借主人公之口讽刺两类知识分子:歌德派(歌功颂德)、但丁派(但只盯住党员,随声附和)。该文被毛泽东看了并批示“这是什么话?”,并在《人民日报》以“什么话”为标题发表。“什么话”也被作为此后《人民日报》刊登供批判的右派文章的专栏题目。当清华大学党委宣布他是“右派”的时候,黄万里说:“伽利略被投进监狱,地球仍然在绕着太阳转。”此言气贯长虹、掷地有声。在那个万马齐喑的年代,也只有黄万里这样的人敢于直言无忌。
作为右派,于1961年奉命在密云劳动,与昌黎民工同居同食同劳动,所居半自地下掘土筑成。“文革”中更贬他到三门峡挖厕所以示惩罚。
其实,1964年黄万里曾有一次摘右派帽的机会。毛泽东在一次与黄炎培的会面中说“你儿子黄万里的诗词我看过了,写得很好,我很爱看”,希望黄万里写个检查,可以顺势“摘帽”。出人意外的是,黄万里没写检讨,却上书毛泽东说:三门峡问题其实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学问,而1957年三门峡70人辩论会上,除我之外无其它人敢讲真话。请问“国家养士多年,为的是什么?”从此,摘帽一事自然无法再提了。这就是黄万里的风骨和人品!
历史无情。1960年9月,三门峡大坝建成,大坝下闸蓄水。工程总投资预算为13亿元,但总结算时实际耗资达40亿元。对当时的中国来说,这相当于四十座武汉长江大桥的造价。特别是从1959年以来,中国进入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经济频临崩溃边缘,广大农村大量饿死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三门峡工程跟原子弹试验工程一样,得到中央政府财政上的特别优先保证。有人算了一笔账:如果把这40亿元用来购买救灾粮,至少可以获得800亿斤粮食,足以挽救几千万中国人的生命。
整个三门峡工程造成的损失据估算不下百亿(相当于现在的一千亿以上),还涉及40多万农民从渭河谷地被迫向宁夏缺水地区移民,其中15万人来回迁移十几次,给他们造成了人生中难以想象的惨剧,连国务院派去视察的高官都为之落泪,说:“国家真对不起你们!”
三门峡工程的一切问题和灾难都按照黄万里的预言实现了。但黄万里作为右派的身份却始终无法改变。
1969年,黄万里与清华大部分师生被下放去江西鲤鱼洲“劳动改造”,那里是血吸虫疫区,很多下放的学者都死在该地。这时黄万里已是58岁,却被迫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更令人气愤的是:黄万里竟被工宣队怀疑是“国民党特务”,被隔离审查,白天劳动,晚上开批斗会,由于他交代不出自己的“特务罪行”,工宣队对他展开车轮战,时间既久,身心俱疲。最后,神志恍惚,以至于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特务了,居然给大女儿黄且圆写信,叫她帮助回忆。1970年,黄万里在体力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终于不支,因中暑而昏倒。当他自觉不久于人世时,曾留下绝命诗:
七绝《梦吟绝笔》
一死明知素志空,九州岛行水失斯翁。
但教莫绝广陵散,枉费当年劳苦工。
苍天眷顾他,又起死回生。但活罪不免:1974年被揪回清华大学批斗,他在此期间仍然坚持研究水利,并勤奋写作,完成了《论治理黄河方略》。
黄河之痛也就是黄万里之痛,而黄万里的命运恐怕让黄河也不得不为之叹息。几十年来,这位中国最杰出的水利专家始终不能介入水利工作的前沿。尤其令人愤慨的是:在央视2003年10月31日《经济半小时》节目谈到三门峡工程时,竟然歪曲史实,只字不提当年反对工程上马的黄万里。
1986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决定对又一个重大工程——长江三峡工程进行论证,但没有邀请黄万里教授参加。但黄万里从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责任心出发,先后6次给中央领导人和政治局,国务院总理、副总理、监察部写信,痛陈三峡工程的危害。要求中央决策层只需要给他半个小时的时间,陈述为什么三峡工程永不可建的理由。但是这些信件都如泥牛入海。
在既有三门峡和阿斯旺高坝的前车之鉴、国内也存在众多反对意见的背景下,三峡工程议案于1992年被七届人大五次会议以1767票通过,反对177票,弃权664票,赞成票数之少,在人大历史上是空前的。
极权专制制度的国家机器需要“标准件”。“独立思想者”如黄万里教授者,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纷纷落马,或被弃置不用,形成了人才选拔上的“精英淘汰机制”,这就为‘好用、听话’的“标准件”入选创造了条件。经过“文革”对文化和道德的全面摧毁,急功近利的技术思维逐渐占据上风,也就不足为怪了。
黄万里教授生前曾说过:“我对三峡工程的意见,屡屡上书中央,先后六次,屡挫屡上。我要求中央领导仅仅给我30分钟的时间,听我汇报就可以把问题讲清楚,可惜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当年三门峡工程上马前,还让公开辩论七天,现在却没有人和我辩论,杂志上也不刊登我的不同意见,我是看不到三峡建成的后果了。你们还能看见,帮我记着看看,但愿我的话不要被言中,否则损失太大了。”
2001年8月20日,清华大学为黄万里举行了90寿辰的庆典,大家都知道,留给这位当代“大禹”的日子恐怕不多了。7天之后,8月27日,黄万里走完了90年的人生旅程,这个时候,黄河还依然在断流,而长江三峡也紧锣密鼓地准备上马。
黄万里先生在去世前,曾对探望他的学生留下遗嘱,全文如下:
万里老朽手书敏儿、沈英、夫爱妻姝:治江原是国家大事,“蓄”、“拦”、“疏”及“挖”四策中,各段仍应以堤防“拦”为主,为主。汉口段力求堤固。堤临水面宜打钢板桩,背水面宜以石砌,以策万全。盼注意,注意。万里遗嘱2001年8月8日。(最后还有一行小字)可少死几万人。
除了长江的水利和汉口安危,他没有提个人及家属一句话;他满腔的深情,火一样的大爱,全部倾注于祖国、人民和他为之耗尽了毕生精力、为之忍受了无限屈辱和痛苦的江河。
最近有史料记载:黄万里曾两次亲赴李锐家里,留下这样的话:“三峡建成出了事,在白帝城头(如岳王庙一样)也将铸三个跪着的历史罪人:中间是钱正英,两边则是张光斗和李鹏。”
在9月4日的追悼会上,他的一位学生沉痛地断言:在国内水利学界,黄万里代表着科学家的良心。2011年8月20日上午,清华大学校方主持召开黄万里诞辰100周年纪念座谈会。会上有一面“十万青年致敬”的纪念牌,上书:“甲子炎黄少铁骨,万里中华真脊梁”。
斯人已去,风范长存!人们将永远铭记他的遗言:“三峡高坝若修建,终将被迫炸掉。”一切的是非功过,让历史来做作证吧,让实践来判断吧!让后人来评议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