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范:那些師生間的美好往事
林建剛
對師生關係,潘光旦有句名言:“學校,猶水也,師生,猶游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先導,小魚尾隨,從游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不求而至,不為而成。”
學生跟隨老師從游,這是知識薪火相傳的有效方式。從游過程中,老師做學問的方法以及不言之教,都會潛移默化的薰陶學生,給學生以深刻的啟迪。而老師與學生的這種互動,僅靠課堂上的時間是遠遠不夠的。頗有效的方法之一是去老師家,在跟老師的閒聊請教中,思想的火花很可能不期而至。著名學者陳平原回憶自己的讀書生涯時,曾多次強調,其最美好的回憶就是去王瑤先生家跟他閒聊漫談的時光。
民國時期就有很多類似的故事。更讓人慨嘆的是,這一時期的學生,跟老師的關係極為密切,密切到衣食住行都呆在老師家的程度。
其中頗有名的是羅爾綱與胡適的故事。
(羅爾綱(1901-1997),師從胡適,是我國著名歷史學家,太平天國史研究專家,訓詁學家,晚清兵志學家。圖片源自網絡)
羅爾綱是上海中國公學的學生。當時胡適是校長。1929年春,為了激勵學生求學的熱情,胡適頒布了獎學金條例,獎勵全校學業最優的五名學生,羅爾綱是其中之一。雖然此時的羅爾綱沉默木訥,但胡適還是記住了他。羅爾綱快要畢業的時候,決定從事歷史研究,冒昧寫信給胡適,請求胡適幫助。
收信後,胡適盛情邀請羅爾綱去他家,幫助他整理胡傳的日記。與此同時,也順便輔導胡適兩個兒子胡祖望、胡思杜的功課。後來,由於跟國民黨“約法與人權”的論爭,胡適被迫辭去中國公學校長的職務,前往北大教書,羅爾綱也跟着胡適前往北平。這一時期,胡適正致力於考證《醒世姻緣傳》的作者,而羅爾綱則是胡適的學術助手。在幫胡適查找資料的過程中,羅爾綱領悟到了胡適關於考據學的方法。後來,羅爾綱還從楊復吉的《夢闌瑣筆》中找到了《醒世姻緣傳》的作者是蒲松齡的間接證據。
這一時期,羅爾綱曾回廣西短暫教過書。限於環境因素,熱衷學問的他最終決定重回北平。得知羅爾綱的意願後,胡適給羅爾綱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
你覺得家鄉環境不適宜你做研究,我也贊成你出來住幾年。你若肯留在我家中我十分歡迎。但我不能不向你提出幾個要求:
(一)你不可再向你家中取錢來供你費用。
(二)我每月送你四十元零用,你不可再辭。
(三)你何時能來,我寄一百元給你作旅費,你不可辭。如此數不敷,望你實告我。
……
你這一年來為我做的工作,我的感謝,自不用我細說。我只能說,你的工作沒有一樣不是超過我的期望的。
(《師門五年記·胡適瑣記》,第22頁。)
這一段話很可以看出兩人的師生情誼。後來,胡適甚至幫助羅爾綱將他的妻子也接到了北平,他們一度一起住在胡適家中。也正是在這一時期,羅爾綱在胡適的指導下,走上了研究太平天國的學術道路。
除了胡適與羅爾綱之外,周作人與廢名之間的師生情誼也讓人動容。
1921年,受到新文化運動洗禮的馮文炳(廢名)還在武昌當小學老師,由於熱衷新文學,遂冒昧給新文學運動的文藝理論家周作人寫信請教。兩人遂有了通信往來。
一年後,廢名考上北大預科,恰好周作人是北大教師,兩人遂有了更密切的往來。不過,這一時期兩人的思想並不合拍,作為青年,廢名更加理想主義,對現實的態度也更激烈,而此時的周作人則沖淡平和,隱士的色彩更濃。不過,隨着廢名對現實理解的加深,他最終認同了周作人的思想主張。
1927年,身在北平卻窮得揭不開鍋的廢名只好求助於自己的老師周作人。接到廢名的信之後,周作人盛情邀請廢名跟他一起居住。這一住,就是大半年。而就在這大半年的同吃同住的過程中,兩人往來如親屬。在如此近距離而又長時間的接觸之後,廢名對周作人的思想主張有了更加深刻地理解,在《藥堂雜文·懷廢名》中,周作人曾說,廢名“實在是知道我的意思之一人”。而周作人對廢名的才華也稱賞不已,對廢名的每一部文學作品,周作人都寫過序。
同樣的故事還發生在金岳霖與殷海光的身上。
1930年代,殷福生(殷海光)高中畢業之後,打算去北平學習,卻遭到了家人的堅決反對。沒有經濟來源的殷福生一籌莫展,只好向金岳霖寫信求助。在此之前,他因為愛好邏輯,曾跟金岳霖有過書信往來。
接到殷海光的求助信之後,金岳霖讓張東蓀給殷海光找個工作。張東蓀答應了,於是金岳霖寫信讓殷海光來北平半工半讀,結果張東蓀並沒有給殷海光找到工作。這種情況下,金岳霖自己負擔了殷海光的生活費。不僅如此,金岳霖還跟他約好,每周吃飯一次,一邊吃飯,一邊聊天談學問。
抗戰開始之後,北大、南開、清華三所大學前往昆明,組成了西南聯合大學。這一時期,殷海光一直跟隨金岳霖讀書思考。
後來,在給林毓生的信中,殷海光充滿深情地寫道:
“在這樣的氛圍里,我突然碰見業師金岳霖先生。真像濃霧裡看見太陽!這對我一輩子在思想上的影響太具決定作用了。他不僅是一位教邏輯和英國經驗論的教授而已,並且是一個道德感極強烈的知識分子。昆明七年的教誨,嚴峻的論斷,以及道德意識的呼吸,現在回想起來實在鑄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集》上海遠東出版社 1994年12月版)這一段話,最可以看出殷海光與金岳霖的師生情誼,第155頁)
通俗而美好地說,他們的故事都是伯樂與千里馬的故事。在千里馬人生困窘的時刻,伯樂充分體現了惜才之心,給予其力所能及的幫助。而在大師身邊的薰染也一定程度上成就了學生。
另外,民國時期的胡適、周作人、金岳霖等人之所以能“養”學生,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有很優裕的經濟條件。這也從側面反證了當時知識分子的地位。
不過,不論是胡適與羅爾綱,還是周作人與廢名,抑或是金岳霖與殷海光,他們的師生情誼都遭遇了現實政治的考驗,結果也都為他們的師生情誼蒙上了一層陰影。
抗戰期間,周作人落水成了漢奸,廢名只好遠離自己曾經尊敬過的老師。1949之後,胡適去了美國。在強大的精神壓力下,羅爾綱寫下了《兩個人生》,全面批判並檢討了自己所受胡適的影響。與之類似,由於殷海光最終跟隨國民政府去了台灣,金岳霖也不得不批評殷海光。1952年,金岳霖在《批判我的唯心論的資產階級教學思想》中寫道:“培養了只做概念遊戲,不關心政治,甚至於反動的人。例如殷福生就是我所培養的一個反動分子,他現在在台灣為蔣匪幫服務。”(轉引自謝泳《大學舊蹤》,第113頁)
寫到這裡,我不僅想起了顧頡剛的一則日記。張旭東在《顧頡剛在五十年代》一文中披露了大陸版顧頡剛日記中被刪節的一則史料。1969年8月5日,顧頡剛在日記中寫道:
“聞白壽彝在北京師大亦已被定為‘三反分子’。此人在解放前靠我周濟渡日,垂二十年,解放後即若不相識。以拍陳垣,得任師大歷史系主任。以拍尹達,得為歷史所兼任研究員。以回民故,得為全國人大代表。以拍吳晗,得為‘歷史小叢書’編輯委員。”
從這則史料中,我們不難感受到作為老師的顧頡剛的寒心和激憤,讀之讓人慨嘆。可以說,特殊年代裡鼓勵學生批判老師的做法,嚴重破壞了師生間的融洽關係。而這種關係的破裂與疏離,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20世紀中國學術的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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