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森根:精英读托克维尔不如读周有光 (13-01-29) —在“新启蒙与当代知识分子的责任/暨周有光先生108岁”座谈会上的发言稿 我是接受周老先生思想启蒙中的一员,在周老众多弟子中我是小字辈。在座的98岁的于友先生称周老为他的老师,称我是他的同学。就与周老交谊、交流的时间来说,在座的各位,恐怕没有谁比于友老更长的了。于友老比周老小10岁左右,我比周老小32岁,比于老小20岁多。于友老称我是他的同班同学,能当上周先生的弟子,荣莫大焉。 我是从读《百岁新稿》开始渐渐深入了解周先生的。2005年5月,周老当面赠书给我,在扉页上不但写了请我“指正”,而且还称为我“兄”,称我老伴为“姊”。我说:“周老,你不能这么题字的!”他却笑呵呵地答道,“我的生命要从81岁算起,这样的称呼没有错!” 2013年1月13日是他老人家“28岁”华诞了。周老一生有光,这28年更有光,简直是光彩夺目,光彩照人,光彩迷人!迷倒了一批批80、90岁的老干部和老年知识分子,也迷倒了海内外一批又一批的文化人。周老的粉丝越多,中国越有希望!他对新启蒙的贡献,成就最大。他一生出版了43部著作,一半左右的著作是这28年完成的,其中有七八部作品集中反映他对文化学、人类发展史和21世纪发展前景等宏大问题的思考和研究。他的三部杂文集——《百岁新稿》(95岁时出版)、《朝闻道集》(104岁时出版)和《拾贝集》(105岁出版),将成为中国思想启蒙史上的传世之作。 周老对世情和国情看得最透,他对中国需要走什么道路、需要采用怎样的制度文明和理论框架,了如指掌,最为自信;他对祖国的未来从来没有丝毫迷惘迟疑的观点,他是永远的乐天派。他十分阳光,又十分温文敦厚。他一身有骨气,又有灵气。他一生清寂自守,燃烧自己,把全身的“正能量”无保留地贡献于社会。他看问题、处理事情从不带情绪,他是一位100%的理性主义者。他一生追求真理,追求真理就是他的生命。“朝闻道,夕死可矣”。他永远只说他自己相信的话,讲自己思考过的话,绝不随风转舵。什么“真话不全说”、“真话尽量说”,在他看来十分荒唐。在知识和理性的层面上,他把他该说的统统说了出来。当下,社会上爆发了各种各样的危机,在我看来,上上下下,东西南北,最最害人的,是不说真话、只说空话、大话、胡话,只说“吾主圣明”这类说假话的危机!也是公信力的危机,陈旧的意识形态的危机!怎样摆脱这样的“总危机”?很难,但也很简单,就是号召大家读周先生的书,学习周老说真话,做真人的精神。周先生在治学、立身、处世上,是我们的榜样。我们在学问上当然无法跟周先生相比,但在立身、处世上,在人格的境界上,差距更大!周先生是当代,也将是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和文化人的楷模。 说到读书,我想起了当下最畅销的托克维尔写的《旧制度和大革命》,据说是一位髙层领导发出的号召。说实话,这部书虽然能起到“钟馗打鬼”的作用,但不容易弄通弄懂。我认为,与其请一位150多年前的、长眠于地下的洋人出来,听他讲述230多年前法国大革命的故事,倒不如号召那些忙于顶层设计的政治精英们看看周先生的《百岁新稿》、《朝闻道集》和《拾贝集》,听听我们这一位“老而不朽”的当代“圣者”讲讲他所经历的从晚清、民国到当代的故事。周老先生的书,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人都能读。现在的政治精英大都是硕士、博士,弄通弄懂周老的思想,应该不在话下。顺便说一下,我真希望政治明星和高官们公务忙完不妨找几本周老的书看看,最好以“读周有光的书,做周有光的好学生”为荣。 说到周老的思想,我把他晚年所思考的心得,归纳为科学的一元性、“双文化论”和关于社会发展阶段的“三分法”。虽然,我不知道周老的这个“三论”,是不是周老思想的精髓,但是,它却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精英们现在不是在探索如何凝聚“改革共识”、“官民共识”、“朝野共识”吗?眼下,举什么旗帜的人都有,什么恢复新民主主义的,主张“新新民主主义”,“民主社会主义”,“新社会主义”的,甚至主张恢复帝制的……不一而足。2012年11月1日,周老再一次指出:希望大家“不怕千辛万苦,一定要把我们的国家导向正道,成为一个现代化国家”。他又说:“建设国家要走正道,正道就是民主之道。不要走歪路。”他说的话充满活力。我理解他的意思是,无论开右灯向左转还是开左灯向右转,早晚还要翻车,因为正道只有一条路,没有第二、三条路可通往彼岸。我还认为,周老所谈的“正道”,在他的“一、二、三”论中表达很透彻,无论你同意、部分同意或根本不同意也好,它总还算是一份可供参考的重要文本吧。十八大文件中说,“积极借鉴人类政治文明有益成果”。什么是“人类政治文明”?什么是“有益成果”?怎么借鉴?周先生在他的几本著作中说得很清楚。只要走出陈旧的意识形态牢笼,周先生的“一、二、三”论就能作为官民间凝聚“改革共识”的基础。还是听听这位百岁智慧老人的话吧!也许,大家觉得我太天真,那些政治精英们能听周老的话吗?不过,南方人有句老话:“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谈到启蒙,一些学者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评价很髙。我把启蒙分成两个时段。大家知道,“五四运动”之后,革命取代了启蒙。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早就停顿下来了。到“文革”时逆转到走上了歪道。20世纪70年代“真理标准”的讨论虽然很有意义,但它只是重新“启蒙”的序幕;虽然它对中国特色的威权主义发起了冲击,但强人政治只是转换了角色。思想的催眠,逻辑的诡辩,迷信与盲从依然故我。我的看法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才重新举起了“科学与民主”的大旗,开始了“新启蒙”、“再启蒙”。说它“新”,并不是说启蒙的宗旨与目标同“五四”时期有什么改变了。因此,周先生说,当政者总是不给“德先生”发护照,而“德先生”和“赛先生”是唱“二人转”的,如果没有“德先生”撑腰,“赛先生”能走多远多快?能玩得转吗?周老还指出:从世界来看国家,中国思想家如今的状况很糟糕,仍然摆脱不了神学思维和玄学思维。他强调社会科学一定要摈弃迷信和教条,摆脱图腾,不能再服从于天意或“圣谕”。因此,我以为,“新启蒙”是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正如“五四运动”产生了上一次启蒙运动一样。 说它“新启蒙”、“再启蒙”,还有两个特点。“五四运动”开启的启蒙运动,是针对传统的旧中国,主要摆脱封建主义的蒙昧;“新启蒙”、“再启蒙”,是针对1949年至今的蒙昧,这是一种赋有新的、带有本土特色的蒙昧。再则,“五四”时期投入启蒙运动的人,年龄一般在50岁以下;而投入“新启蒙”、“再启蒙”的,不仅有像周先生那样的百岁老人,还有一大批著名、非著名或至今深藏于民间的九十、八十岁的老人,再加上一大群未经历“反右”、“文革”等65岁至50多岁的壮年和中青年文化人。他们掌握现代科技手段,微博、推特、脸谱和互联网把他们拢在一起。这股力量是“五四”当年所无法相比的。因此,周老主张“四大自由”之外还要争取加上“网络自由”。“五大自由”的目标比当年“五四”更为雄壮、深刻。 “新启蒙”将是一场持久的思想解放运动,当下也只是走了几步,思想上要做长期准备,恐怕还要一二十年或二三十年。投入“新启蒙”的,是一大群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群体,周老是这一群体中最年长的一位尖兵,深受大家景仰。在座的许多老先生和有良知的中青年学者也是“新启蒙”的主力军,我也有幸受到他们的开导,开始摆脱蒙昧。我自幼受苏共党史和“战无不胜”的思想的熏陶,一直受到神学和玄学的捉弄。但研读了周先生的和各位先知者的作品,才真正懂得了科学与民主的伟大意义,灵魂得到了洗涤。启蒙也好,“新启蒙”也好,在我看来,依然是请不请“德先生”和“赛先生”同时访问中国的老问题。“德先生”的护照总是很难批下来,管你说他是“好东西”、“不是坏东西”,总而言之,他仍然是“麻烦的东西”! 为什么说“新启蒙”?20世纪90年代,经济领域里不再以“姓资”、“姓社”划线了,中国对社会主义的认识也有了变化。邓小平曾对来访的非洲客人说:“你们现在不要搞社会主义”,将来“叫什么主义都可以”。但是在政治文明、制度创新和思想文化,尤其是意识形态领域里,“姓资”、“姓社”的问题依然是禁区。现在,有人动不动就以声讨“普世价值观”、“民主社会主义”、“新自由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为名,对“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大放厥词。有些人还自以为是“最高殿堂”、“智囊团”和“智识库”的掌门人,将留名青史。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几件往事。当年有人声讨普世价值观时,我曾经请求周老出面写一篇驳斥此类谬论的文章。他说:“有没有‘普世价值’是个常识问题,这些道理在我的书里都讲清楚了,我不会再写什么了”。我说:“难道就让这些人一直胡说下去吗?”周先生:“你难道以为,他们的文章真能有多少人信服?且看他们将来如何收场。” 周老还多次让我解说什么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当然我也弄不清楚。后来,有一位要员提出一个24个字的方案:“世情为鉴,国情为据,马列为体,西学为用,国学为根,综合创新”。好一个“马列为体,西学为用,国学为根”?!这篇歪文被多处转登。我托人转呈周先生,并说这篇“一锅煮”的文章,是创新版的“中体西用”说,值得一览。当晚周先生拨通我家的电话,亲口对我说:“你说的‘一锅煮’真有意思,真是荒唐透顶……”然后一串咯咯咯的笑声。这是我多年来头一回在电话中听到他老人家的声音。 因一位台湾学者找上门托我把他的两本著作敬赠周老,2012年11月15日我又一次见到了他老人家。当时我见他在浏览报纸,就告诉他关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正式定义。他问我是哪24个字、12个词。我告诉他有“民主”、“自由”、“平等”、“公正”……他说:“还不是常说的普世价值观中的哪几个词吗?”。我说:还有“敬业、诚信、友善”等。他说:哪个社会都要讲“敬业、诚信、友善”,为什么一定要戴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帽子,难道又是一个“姓资”、“姓社”的问题。他表示弄不明白。我对他说,这24个字,本身很完整又严谨,比上面那位“一锅煮”先生提到的24字大不一样,意识形态部门今后恐怕再也不会声讨“普世价值观”了,也就是说,政治威权层面终于默认“民主”、“自由”、“平等”、“公正”的普世性和普适性了。我还说,中国官场的潜规则是不便公开认错,暗中改正就行了。但周先生最后还是很平静地对我说,他还是不懂。对周先生来说,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 许多人谈到《朝闻道集》,有些情况我今天要说一下。这部书的文章最早是经由网络传播给众多读者的。周老的打字机原稿无法输入到电脑中,20多万字的书稿需要重新打字上网,周老因此对这个网站怀有感恩之情。后来转载本书的此网站由于某种原因被关闭了,他曾经两次问我这个网站为什么被封和何时重新开张。我当然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一部分网文(约15万字)编就的《朝闻道集》书稿,联系了三家出版社都不敢接手。一位著名学者、堂堂一级教授惜墨如金的著述,竟被三家出版社“婉拒”,这是周先生百年人生中仅有的经历。后来,偶然中,我找到了世图公司,因为这家出版社正在出版我校阅的一本英文版拉美历史书,所以我试着把《朝闻道集》稿子交给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竟接受下来了,但要对原稿中敏感的部分进行适度的删节。周老说,删除就删除吧,反正他的书就被有的出版社删削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直到出书后由读者发现后写信告诉他才知道。2010年3月,《朝闻道集》终于印出来了。直到现在,周老本人和作为该书编辑和策划人的我,对世图公司当年推出《朝闻道集》,都要表示由衷的感谢。他们的勇气和目光令人钦佩!出版后,他们曾经受到有关部门的训斥,只准他们印一版,不准再印。2012年底,我通过京东网又买了几本送人,打开一看,依然是“2010年3月第l次印刷”。看来,黄牌警告继续有效,让世图公司担忧了。但民间喜爱周老,此类禁令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出书的同一年,此书入围“第六届文津图书奖”、深圳“年度十大好书”榜,中华文化促进会决定授予周先生“2010中华文化人物荣誉称号”,在颁授典礼上,颁奖方高度评价《朝闻道集》一书的深刻意义。那家网站、世图公司和中华文化促进会在传播、出版和推广周老的思想成果方面,功德无量! 还要报告大家一条好消息!中央编译出版社将推出《周有光文集》,约20卷,今年出齐。作为该书专家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我衷心希望它顺利出版,成为记录周先生学术思想成果最完整的文集。2011年9月12日周先生在委托中央编译出版社出他文集的《委托书》中说,他会趁此机会“对这些书中的错误与缺漏进行必要而适度的改正与补正,使它们成为我著作中错误最少的‘规范本’”。周先生原来要出版《周有光丛刊》或《周有光文存》。他要对过去出版的旧书进行修订,“改正其中的错误,补正其中的缺漏”。为什么要提“补正其中的缺漏”呢?因为周先生过去出的书中,有些文字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被编辑删除,有些文字的删除是出版社为了怕“触雷”,他违心地默认了。2011年8月19日,他致信对我说,他的某一本书“出版时胆战心惊,删除多处文句。现在看来,其中很少触犯‘禁区’,可否改正一些?”老人家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既然要出他的文集,怎么还可能让这位百岁老人“胆战心惊”呢?我相信即将推出的《周有光文集》不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的。周先生在知识与学理层面的所有文字,是不会被故意更改或删节的。它一定会是周先生著作中“错误最少的‘规范本’”。我希望周先生中意的《周有光文集》早日送到广大读者的手中!这将是大家送给他寿诞的最好礼物!这也是我今年心中的“中国梦”! 2013年1月11日于拂林园 张森根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导;周有光《朝闻道集》、《拾贝集》两书策划人和编者。 |